李岩道:“我是見昨夜‘先登’軍進城之後的應對才有所明悟的。布陣時是防禦最強的重甲在前,長槍搭配重甲,攻守兼備,之後刀盾輕步護衛左右,弓弩手在內,任是武功再高,也不能於攻破外圍防禦之前還能抵擋如此多的弓箭。是這樣吧?”


    秦天威道:“不錯,這是最為常規的陣型了,那又怎樣?”


    李岩繼續到:“城衛軍也可以這樣結陣麽?”楊嵐道:“可以啊,步軍配備乃是不管輕重都配有弓弩,重甲步軍配有長槍與腰刀,輕甲步軍配有長槍和刀盾,城衛與普通步軍並無二致。”李岩點點頭道:“那便好說了。城衛正常結陣,定然可以抵擋對手,隻是對手都是輕功高手,動輒鑽入巷道。昨夜我見師妹便是指揮城衛化整為零,追進巷道,也未見我方有損失。若是城衛一開始便以五人一隊或十人一隊結陣,那便如何?”


    說著他在沙盤上劃出陣型:居中靠前一名長槍重甲步軍,稍微靠後一點是兩名手持刀盾輕甲步軍,再往後是兩名弓弩手。之後又解釋道,敵方如攻勢較盛,槍兵稍稍退卻,兩名輕甲持盾向前,立盾防護,槍兵在空隙中擊刺,弓弩手弓箭射擊。若敵方退卻,重甲槍兵前行,兩名輕甲持盾護住側翼,弓弩手射擊。其間輕甲步軍立盾之時還能抽空揮刀砍殺,弓弩手亦可換成長槍攻敵,即便對手武功高強,一時之間也未必能破得了陣勢。若是嫌背後留有破綻,可再選相同五人,背對背結陣。


    薛炎沉思,五人結陣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之下,絕對可以抵擋對方一名高手片刻,此刻是以五可敵一。若有十隊軍士結陣,威力豈止倍增,陣型不亂的情況下,抵擋對手二三十人也未嚐不可,這也是武林高手向不輕與軍陣爭鋒的緣故。正待讚賞,秦天威卻道:“有沒有效果,試過方知。我來試下。”


    薛炎也想看下實戰效果,便允了。他在城衛中隨便挑了五名軍兵,按李岩之法在院中結成陣勢。秦天威提劍上前,左看右看,唯一可以攻擊的便是中間持槍的重甲步軍,施展輕功倏忽之間近前疾刺,躲過射出的兩支羽箭,見槍兵也挺槍刺來,槍劍一交,貼著長槍一劍抹去。槍兵武功原本不弱,但此時陣型緊密,槍法施展不便,眼看長劍割向五指,即便戴著手甲也未必擋住一擊,隻得長槍撒手,抽出腰刀禦敵。兩邊輕甲步軍見勢不妙,向前立盾掩護。秦天威卻不給對手機會,趁勢一腳踹在槍兵身上,將他踹得向後跌出,同時身形隨著對方搶進陣中,兩名弓手想要換成腰刀禦敵,已有些來不及了。秦天威用劍脊在兩人身上一抹,回身兩腳將身後的輕甲步軍踢倒。他這幾下兔起鶻落,施展得極是瀟灑,周圍有人還未看明白怎麽回事,已然勝出。隨後秦天威得意洋洋地看著李岩,便如勝了他一般。


    李岩卻是沒空想那麽多,正在思索如何改進,卻聽楊嵐道:“五人雖然結陣,但是各自為戰,待我調教一番,效果自然不同。”秦天威在楊嵐麵前展了威風,心情大好,便道:“一日夠麽,什麽時候訓練好了,隨時找我便是。”秦宇聽了不由皺起眉頭,他對這個侄兒期望還是甚高的,但此刻明顯是有些過了。正要嗬斥,楊嵐卻道:“不必了,當場即可。”


    她轉身對五名狼狽不堪的城衛道:“結陣而戰便是為了發揮陣型優勢,並借陣型發揮自身優勢。切記不論敵人如何誘導,隻需遵照製定策略行事即可。敵人攻來,槍兵後退,盾兵上前,此時槍兵從兩盾空隙隻需做刺出、收回長槍兩個動作。兩名弓手一人射擊一人引而不發,如此輪換,隨時保證對手處於遠程威脅之中。切記,與沙場對敵不同,未發出的箭矢才具有最大威脅。若非整體陣型前壓,槍兵無須前壓。好了,你們再去向秦統領討教過吧。”


    五人又上前布好陣勢,為首槍兵道:“請秦統領指教!”


    秦天威氣不打一處來,自己勝得漂亮,無人誇讚也就罷了,楊嵐當著他麵對五名手下敗將麵授機宜,還真不將自己放在眼裏。麵上卻不動聲色,提劍上前再戰。隻是這次對方槍兵謹慎之極,無論他如何誘敵,都死死躲在兩盾之後,順道從中間出槍擊刺,有幾次他握住對手長槍力奪,卻被左右兩名刀手揮刀急砍,隻得退卻,還要防備時不時飛來的羽箭,另外一支始終搭在弦上的長箭更是讓自己如芒刺在背。


    眼見秦天威無從攻擊,為首槍兵一聲呼哨,整體陣型前壓,漸漸將他擠向牆角。秦天威大吼一聲,不顧羽箭威脅,施展輕功從五人頭頂越過,落在陣型之後,眼看直麵兩名弓手。楊嵐喝道:“盾兵弩兵互換位置,槍兵回本位。”五人向後退卻,變換陣型,又是原先局麵。秦天威從對方陣型變換中看出破綻,不停施展輕功前後遊走,終於趁著對手陣型變換不及時闖入陣中,又破陣而出,哈哈大笑起來。


    李岩道:“秦兄武功高強,在下佩服。”秦天威聞言更是得意。五名城衛羞愧無地,楊嵐道:“之前你們十人也未必敵得過秦統領,如今五人對敵一時之間還能將他壓製,又有何好羞愧的。日後隻需勤加苦練,陣型變換破綻少了,便有取勝之機。天下間的武林高手好應付的話,練武又有何用。”勉勵一番,讓五人退下了。


    薛炎笑著對李湛道:“如何?”李湛鼓掌大笑:“青崖可為咱們解決了最大的麻煩,即便咱們高手不如對方多,仍能讓他們有來無回。青崖,多謝你了!”秦天威正要說話,秦宇瞪他一眼,上前道:“老夫雖久不知兵事,也能看出,若依李公子所言,十人結陣,對手可乘之機便少得多了。這般陣型結成,能抵擋對手一時半刻,我方弩手集結完畢,對手武功再高,在弓弩攢射之下,也隻有授首一途。”楊嵐接著道:“一隊中為首之人,若以軍中出類拔萃的武勇之士任之,此陣威力當會更盛。”


    李湛道:“不錯,城衛如此,三島守衛更可如此。這樣一來,流光固若金湯,對手來多少人,便讓多少人陷入其中。師妹,此事有勞你去安排。也不知對手何時來襲,大夥兒若無事端便抓緊時間修養。都散了吧!”


    李岩出了李湛府上,雖說臨近早上隻休息了一個時辰不到,仍是沒有絲毫困意,打發了張大通等人先去休息,想起昨夜之事,竟有些無所適從。他沿著街道漸漸從東門走出城外,一路上軍民見他都熱情招呼,見著這些人,心情才稍稍好了點。到了城外,李岩施展輕功躍上南邊一座臨海石崖,坐看崖下怪石嶙峋,海水上下,激起亂瓊碎玉無數,歎了口氣,拔出背後的“斬情”,輕輕拂拭玉石般晶瑩的劍身。崖上海風呼嘯,刮在亂石孔洞中發出各種奇異響聲,也撩起劍穗輕撫他側臉,昨夜劍穗上沾染的血跡已經清洗幹淨,隻是留在心中的血跡又如何。


    李岩輕輕歎道:“‘斬情’,你的存在,便是要我斬斷過往所有情意麽?”昨夜陸淩之死,司空飛天的割袍斷義,他怕張大通傷心難過,都沒有告訴他,但堵在心中,隻能是更加鬱結罷了。坐了良久,李岩提劍而起,迎著崖上罡風演練起劍法來。從最開始的風入鬆,到後麵的登臨劍、決浮雲,以及另一路不太合乎他脾性的“鶴鳴九皋”,一招一式使了出來,便如同重又回到淩雲習武之時。那些陪他拆招練劍的人物原本就不是很多,如今隻怕更少了。若是師父、掌門真人、曲九雲、周青冥、嶽廉他們知道自己與師門兵刃相向並殺傷師弟,會作何感想呢?


    此時他的武功早已今非昔比,即便思如崖下潮湧,入門的風入鬆使出來也自成風範,決浮雲依舊氣象萬千。隻是劍法使得再通透,一絲鬱結之氣始終纏繞其間。最後一式使完,李岩收劍入鞘,忽覺背後似是有動靜,轉過頭來,卻見是一隊“先登營”軍士入城換防,為首鎮將還與崖上的他打了招呼。見狀李岩也未多想,起身去了。待他走遠,一個黑白相間的身影從崖下翻出,在他練劍之處待了一會兒,也施展輕功去了。


    李岩進城,想到好久沒見楊霞,便去盧先生處找她。由於戰事頻繁,樓明月商貿事務雖停,但其他事情反而多了起來,還要助秦宇處理內務,因此九娘很是忙碌,李岩又擔負護衛重任,隻能讓楊霞跟隨盧先生。


    李岩此番前來,見到她正在院中練武,看了一陣,覺得無有差錯,任她自練,進房內去找盧先生。盧先生正在房內讀書,見他進來便請他坐下,奉了茶,說道:“聽聞青崖屢立奇功,倒是驚煞盧某了。”李岩連道不敢,說道碰巧而已。沉默了一會兒他才問道:“我聽師妹說,盧先生精通易數,當日為此劍賜名,竟然也有緣故不成?”說著將“斬情”解下放在案上。


    盧先生一笑道:“怎麽,你小小年紀,便開始相信天命了不成?”李岩道:“若非恰逢其事,又有誰會胡思亂想。實不相瞞,昨夜來犯人中有我之前的同門師兄弟。我……我失手將師弟殺了。你卻不知,向來對敵我少有用此劍的。後來師兄與我割袍斷義,讓我不得不想,是否天意如此。”


    盧先生想了想方道:“若我說此劍名字是我占卜得來,你是否會更加認定這是天意。”不待他回答,接著道:“你用它懲奸除惡,它是‘斬情’,你用他斬斷情誼,它還是‘斬情’。天意難測,我精通些許數算之道便算通曉天意了麽?我聽聞昨夜來犯之人窮凶極惡,四處放火焚燒民居,若那人不是你師弟,你用‘斬情’殺了他還會有這般糾結麽?”李岩一愣,隨口道:“自然不會。”


    盧先生點點頭道:“其實你心中隻是鬱結,並非愧疚。不然此時也不會坐在此處與我談論此事,還不定在哪個地方借酒澆愁。不錯,人遇到關己之事自然會有不同。其實,當殺之人你用此劍殺之,當斷之情你用此劍斷之,又何必糾結。”李岩道:“可是,他們是因為一名交好的師兄在日間戰中喪生,才加入昨夜的突襲的,陸師弟心性純良……”


    盧先生打斷他的話,繼續問道:“那麽你有沒有親眼見到你師弟焚燒民居?”李岩想了想當時情景說道:“有。”盧先生道:“你師兄死於日間水戰,須知戰場之上刀槍無眼,隻有勝負成敗生死,哪裏有仇怨一說。而屠戮平民,無論放在軍旅還是武林,都是不赦之罪吧?”李岩道:“陸師弟他……他許是受人蠱惑,才做出這等事來。”


    盧先生搖搖頭,說道:“蠱惑之人有罪在先,動手之人有罪在後,都推辭不得。即便你師弟如你所說般心性純良,他做出惡舉當受重懲,你不殺他,自有人殺他,又何必掛懷?”李岩忽道:“先生是站在何種立場說他所行是為惡?”


    盧先生大笑起來:“你終於問到了根本。善惡並非陣營之分,而在於行事差別。我若說,所有站在流光對立陣營的都是惡,所有站在我方陣營的都是善,那便是我錯了。雙方對立,已是不死不休之局,這倒沒什麽好說。何為善何為惡?也許判斷準則太多,便是說到明日此時也說不完,且從別人處得來的結論,諒你也不心服,隻能自己慢慢去體悟了。至少你心中明確,屠戮平民是惡,便足矣。今日我將為霞兒講解鄉願,便提前說與你聽吧。”


    李岩暫且將別事放於腦後,恭敬說道:“請指教。”


    盧先生道:“子曰:‘鄉願,德之賊也。’你可明了?”李岩搖頭。盧先生接著道:“分不清楚是非善惡界限,才會真正破壞道德。如善者為善,知己之善;惡者為惡,知己之惡。唯有鄉願,不知己之善,亦不知己之惡,與善交好,與惡亦交好;或知善與善交好,亦知惡與惡交好。豈非善惡不分?鄉裏皆以為榜樣,百年之後,還有誰能知善惡,分是非?”


    他見李岩點頭,續道:“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你可明了?”李岩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又何必求交好於所有人,善者喜我,惡者厭我,這便是最好的結果。若是善者喜我,惡者也喜我,那我便是鄉願,便是毀壞道德的元凶了。”


    盧先生見他有所明悟,也很是高興,說道:“世上人多有人稱道善者好之,惡者亦好之者,喚之為圓融通達。小自鄉裏,大至廟堂,此類人長袖善舞,善能逢迎,無論到了何種境地,都如魚得水,且樂在其中。如此,正道直行者舉步維艱,鄉願卻左右逢源。世人可曾想過,守正是為天下所守,鄉願是為自己方便。長此以往,鄉願必將布於天下,到時道德淪喪,世風不再。俟天下有變,異國侵攻,又有誰能指望這些見風使舵之人固守國門。”


    李岩若有所思,半晌才道:“我曾聽師兄說,利與義實則同源。若有一利能利天下之人,則可為大義。如方才先生所說,鄉願易守,是個人獲利;正道難守,卻是天下獲利。因此守正才是大義。”


    盧先生笑道:“城主也曾用利義之說來說我,經中常言義而不言利,他這一番說辭倒也別開生麵,我也很是服膺的。”繼續講了“狷者有所不為”、“擇善固執”等,一番講了下來,足足有個把時辰。最後方道:“一人擇善固執容易,你要這天下間最易為禍的軍兵擇善固執難。如同對方的軍士,不能明白這些道理,上有所命,下有所行,便是殺人放火也覺理所當然。世間所難之事,比比皆是,能讓所有人接受你的想法,應是難中之難。我聞聽城主欲使天下大同,你願附驥尾,這其間的路終究有多少難處,誰也不知。若是根基不穩,又或自己都陷於迷惑之中,又何來的大同。城防易安,心防難固。世上之人力量再強,終將為心所左右,一念善一念惡,一念興一念滅。便如‘斬情’,隻操在你手中,將來是用它斬斷七情,還是用它來存亡續斷,甚或將它遺於深穀,無非在你一念之間而已。這後續的東西,要靠自己琢磨了。”


    李岩站起躬身一禮說道:“多謝先生!”


    楊霞在門口露出頭來:“兩位師父,可以吃飯了麽?”兩人相顧大笑,盧先生道:“走走走,嚐嚐霞兒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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