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了些其他的瑣事,嶽陽見樓明月、李岩兩人神色有異,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由說道:“兩位有什麽為難之事盡管說便是。在此異國他鄉,咱們若還不能守望相助,又能指望何人。嶽某雖不才,能盡綿薄之處也不會退縮。”


    樓明月看了李岩一眼,見他眼中肯定之色,便道:“不知道長對平安京當前的形勢怎麽個看法?”嶽陽一愣,本以為她要求肯什麽事情,這下子倒是出乎意料,想了一下才道:“此地與中土還是有些差別的。倭皇看似風光無限,又是什麽天照大神的後裔,其實也不過占個正統的名分。如今一切政務都掌在身為攝政關白的藤原義平手中,至於軍隊就更不用說了。不過這在倭國都是常事,這麽多年都這樣過來的,也沒見哪個掌權大臣判而自立的。比如之前的平將門,雖然叛亂自立,但沒有大義名分,不久就被平滅了。上次咱們見麵的亂葬崗,據說就是平將門與隨他叛亂的部眾的埋身之所。”李岩點了點頭。


    嶽陽接著說道:“因此攝政大臣換了一家又一家,一代又一代,倭皇的皇位還是穩穩坐著。不過因為也沒有什麽真正的權柄在手,倭皇倒是有不少青壯年便退位的,無論如何也比生在平民之家好太多了。”這一點樓明月、李岩還是深有同感的,相比中土皇權更迭,這已算是極為溫和了。


    嶽陽一笑:“隻是追逐權利之心,並不因國而異。倭皇無權,自然沒有人去爭這個位置,掌握了實權的太政大臣之位可以就不一樣了。比如藤原義平,可謂權傾朝野,關於國內軍政,實則都出於他口。這個位置自然是有人盯著的。”


    李岩道:“比如源氏?”嶽陽點點頭:“不錯。事情起於二十年前,當時藤原信平輔佐銅雀帝平滅弓銷之亂,若無意外藤原氏在東瀛的地位百年內無人可以撼動。誰知後來藤原信平突然暴斃,雖然藤原義平緊接著接替兄長坐上了攝政關白之位,但終究並不穩固。另一支在弓銷之亂中功勳卓著的源氏趁勢而起。及至後來當今倭皇繼位,藤原皇後一直無所出,源氏慫恿倭皇立源氏女為中宮,先生出了德業皇子。若非藤原皇後後來生了靈寶皇子,隻怕待倭皇退位之後,必然是源氏攝政了。”


    樓明月有些明白了:“這麽說來究竟誰將繼承皇位還未確定麽?”嶽陽道:“不錯,皇後雖比中宮地位略略高出,但德業皇子出生在先,其實不分軒輊。”李岩也道:“因此皇權之爭就演變成了藤原氏與源氏兩家之爭了?”


    嶽陽點頭:“隻是昨日殿上所言之事確實有些過了。一直以來雙方都並未有越軌之舉,蓋因刺殺、暗算一起,必然伴隨著無盡腥風血雨,鬧得人人自危。或許這才是雙方能保持均勢的原因,也是倭皇願意看到的局麵。這一次源氏先行出手刺殺藤原清盛,接下來又刺殺靈寶皇子,倭皇心中恐怕也是不悅的。這次隻怕源氏有難了。”


    李岩沉默一會兒,忽道:“若說這裏麵八成就是一場陰謀,源氏根本就是無辜的,道長可願意伸手一管?”嶽陽一驚,問道:“什麽陰謀?”


    李岩將昨夜探聽之事說了一遍給他聽,嶽陽越聽越是心驚,最後道:“這麽說來,應該是藤原紀平想要成為藤原氏的繼承人,故而發動的陰謀;藤原義平一心掃滅源氏,竟然狠心傷害外孫。這藤原氏一家當真沒有一個簡單人物。”


    李岩趕忙示意他小些聲音,畢竟這裏是藤原宗家。之後才道:“目前隻能想到這些了,但總覺得藤原紀平敢如此膽大妄為,隻怕還有什麽底牌未露出來。比如說他甘冒奇險要在難波京天王寺刺殺本多法師,難道隻是為了將事情往弓銷妙身上引麽,他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麽目的?今日與嶽兄說起此事,主要是不想牽連無辜,也不想因此事而影響此行的任務。再則,本多法師是個好人,又待我等甚好,隻願能讓殺死他的凶手授首。”


    嶽陽已明白他的意思,他們此來還是有求於藤原義平的。雖不知卓神醫為人如何,但他在此二十年間,怎麽也有幾分香火之情。若是他們出麵揭破此事,萬一卓神醫翻臉,那便前功盡棄了。當即問道:“這麽說兩位是想讓我將這些事情告知倭皇,從而結束藤原氏與源氏之間的無謂之爭了?”


    李岩道:“這是我們的本意。具體如何,我等不如嶽兄熟悉此間,任由嶽兄自行安排就是。”嶽陽沉吟片刻,說道:“其實權利相爭難說對錯。可能你未見源氏之惡,便以為他們是良善之人,其實這些世家貴族誰手上沒有幾條無辜性命,區別在於有的是親自至動手,有的是假手他人罷了。你們若是靜觀其變,待藤原義平收拾了源氏,肯定會出手對付藤原紀平,不用自己動手就報了本多法師之仇。你們隻要不肯出手幫藤原紀平,藤原義平自然會承你們的情,到時候讓卓神醫與你們回國治病簡直就是順理成章。又何來這許多麻煩?若是熟識如本多法師也便罷了,這些化外之人,其實我們管不了太多的。”


    李岩沉默一會兒說道:“可能隻是於心不忍吧,咱們行走江湖的,見到這種事情,又有幾個忍住不出手的?還請嶽兄盡量幫忙,若是實是在為難也就算了。”嶽陽說道:“這下子你倒是說錯了。即便在中土,作惡的大多數都是當地有些勢力的,行走江湖又有幾個到哪裏都惹是生非,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所謂懲奸除惡,無非是撿著沒有背景靠山的獨行大盜之流收拾一下,落得個俠名罷了。你看看咱們江湖人見麵寒暄,都互稱‘大俠’,其實有幾個真正稱得上大俠的?”


    李岩道:“嶽兄此言差矣。家師曾言,俠義在心而已。若你見不平之事起不平之心,便算得有俠義之心;若再有掃蕩不平之行,便有俠義之行。有俠義之心又有俠義之行之人,可稱為‘大俠’。世上可能少有俠義之行,卻不缺俠義之心。有心而不敢為者,不過是怕力量不足。越是如此,俠義之行越少。因此我等有些力量之人才越發不能退縮,以讓世上敢行俠義之舉者知曉吾道不孤。”說完之後臉上有些發燒,原來一時情急,便將於九音說與他的一些道理講了出來,便如同指責嶽陽一般,趕忙說道:“在下並無不敬之意,還請嶽兄勿怪。”


    嶽陽不怒反笑:“淩雲於師叔的弟子,果然都是一模一樣的急公好義。家師細數天下英豪,上一輩中最佩服的便是貴派九嶷真人、於師叔以及陳啟前輩,評價為‘公而忘私,英風俠骨’。隻可惜後來九嶷真人與於師叔雙雙隱於淩雲不再出世,這世間不知因而多了多少妖佞奸邪。如今好了,你武功未必低於於師叔年輕之時,俠義之心也在,隻望日後回到中土,到處能聽到你的大俠之名,方使世上人知曉尚有正氣延續。”他神色真誠,並無一絲諷刺之意,倒把李岩說得不好意思起來。


    李岩忙道:“嶽兄莫要打趣我,我真有家師那般膽量,也不會在這裏進退維穀,早就滿京都將真相宣傳起來,先讓藤原義平站不住大義立場,他應該會有所收斂的吧。”嶽陽不答,卻是若有所思。


    方晴羽在一旁道:“這也不失為一個方法,即便隻能當做街頭流言,也能起一些風浪的。”嶽陽接著道:“恩,順便加上藤原義平意圖報複攻擊源氏的消息。到時候我再故意將這些事傳到倭皇耳中,說不定還能起到效用。若是這些消息都傳得紛紛揚揚,倭皇再出麵阻止藤原義平,他便失去了大義名分,一意孤行之下未必討得好去。說不定這一場災劫便過去了。”


    其餘眾人都道:“好計策!”嶽陽苦笑道:“這算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當然是最好的了。”李岩道:“事不宜遲,咱們這便分頭行動。”嶽陽阻住了他,說道:“這件事你們便不要參與了,人生地不熟的,被人發現了反而適得其反。等我好消息便是。對了,這樣來談了談就走也沒意思,還會惹人懷疑。早就看你武功特異,是個好對手。正好我近來手癢,咱們兩個練練。”


    說著一個燕子穿雲,躍出屋外。李岩苦笑,隻得跟上。


    兩人一搭上手都有些心驚。李岩的武功在他與平晴明對敵時,嶽陽自然看得清清楚楚,隻是對多與對一全然不同。即便他未曾使劍,但招法變換之間,如劍鋒銳,如槍淩厲,還有拳掌的威猛大氣,淩雲劍法,破軍槍法,降龍掌法盡在招數之間。尤其是招法變化之時轉折自然,數種心法如同匯成一爐,配合相得益彰的身法,當真是行雲流水一般。隻是任他如何變招,也未在迎對嶽陽中占到上風。嶽陽使了一路“神霄掌”,輔以秘傳的“五雷正法”,掌勢開合之間禦以雷霆之威。任你狂風驟雨,明月初晴,我自雷霆擊之。不多時已引了不少人前來觀看,樓明月趕忙對大夥兒說隻是切磋技藝,不必擔心。


    一麵激鬥,嶽陽一麵連說“痛快”,兩人翻翻滾滾鬥了兩百餘招,仍是不分勝負。嶽陽往後一撤,說道:“好了,今日到此為止,將來有的是機會再戰。你還當真了得,我自認為在此與陰陽師多切磋陰陽五行之道,進境一日千裏,回到中原同齡中人再無敵手,你這是專程跑來給我潑冷水的麽?不過確實不錯,好久沒這麽痛快打過了。口渴了,蹭杯茶喝。”說著領頭進了屋內。


    樓明月等進了屋裏,下人見好戲結束,自行散去。李岩道:“平晴明擅禦陰陽,又能操控五行式神,嶽兄與他日日切磋,想想都過癮,為何還來找小弟的麻煩?”他見嶽陽生性落拓瀟灑,也不再與他客氣。


    嶽陽接過九娘遞來的茶水喝了一口,讚歎幾句,才道:“別說平晴明了。他的五行式神在我眼中如同土雞瓦狗一般,自然不會在我麵前顯擺。待要與他憑真功夫一決勝負,他又藏頭露尾的,好不爽利。還是跟你打得過癮。”


    李岩一聽大驚失色,平晴明的五行式神在陰陽法陣的配合下,當真給他造成不少麻煩,嶽陽隻是當作“土雞瓦狗”,難道剛才他還藏私了麽?


    嶽陽看出他的想法,笑道:“你也別把我看得太高。時間萬物相生相克,可能我的功法正好克製他的式神罷了。式神再強,終究是死物,這等靠外力來提升自身力量的術法,於修者中不過是邪魔外道罷了。我等鍛煉體魄乃至神魂,到最後心誌、肉體皆強大無比,更以秘法溝通天地,可借天地之威,這才是堂堂正正之道。”


    李岩拜服:“家師與掌門師伯也曾說過這些,嶽兄果然高見。”嶽陽道:“家師在我為外物所侵時常常以此言來警醒我,更是讓我來東瀛一行,以真正認識外物與自身的差別。到了此間我與平晴明比試,他式神一出,起始時我感到有些麻煩,摸清脈絡之後他再也不肯用式神來與我對決了。你知道是何緣故?”


    李岩想想自己破解五行式神時的情形,說道:“莫非與五行輪轉相關?”嶽陽點點頭:“一語中的,不錯嘛。五行相生如何,五行相克如何?”李岩道:“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這便是五行相生。五行式神曾以此法來轉嫁損傷,並以相生所產生的力道恢複自身,當真是神奇之至。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是為五行相克。”


    嶽陽道:“不錯,你通曉五行相生,因此識破了式神不破的根源,知道利用五行相生轉嫁傷勢的時機攻擊,從而逼得平晴明不得不收回式神。那為何你一開始便不能用此法破之?”李岩道:“式神在陰陽法陣加持之下功力正盛,我沒有餘力在平晴明重壓之下施展連續的攻擊,平晴明也不會允許我這樣做。後來我恰好用了新近與一位高僧學得的真言法印,鎮住陣法與式神,趁式神虛弱之際,才行險擊破了。”


    嶽陽道:“你也算是了不得了。以後對上陰陽師千萬莫要托大,有什麽絕學趁早使出為妙。既然你有破解法門,那我也不用多說了。”李岩知他見識高明,忙道:“還是請嶽兄指點,也多一條保命之道。”


    嶽陽顯然對他的好學善問很是滿意,說道:“木當以何破之?”李岩自然答道:“五行之金。”嶽陽點點頭:“不錯,當日我以‘五雷正法’與他對敵,他不知在哪裏學的五行八卦之術,隻道我的雷是八卦中的震,屬於東方之木,直接招出金之式神來對付我。我且問你,方才咱們打了兩百餘招,我掌中之力五行之屬是什麽?”


    方才打過,李岩想都不用想便道:“好像渾然一體不分屬性,又好像什麽都有。”嶽陽道:“這便對了。《洛書》有言,東三南二北一西四,此大數之祖而中央五焉。而雷霆稟陰陽之氣而生,行於天地之中,是為五雷。因此我掌中雷霆雖是震之象,實以五行為本體。金之式神一出,我便以火象破之。他知道我的法門之後,再與我對敵已不出五行式神了。雖然他每次都在我手下走不過二百招,但我總覺得他未盡全力。”


    李岩聞言,心說這隻能是你的專屬功法,你能用我卻用不了啊。嶽陽自然明白他的想法,接下來說道:“你的內功心法是淩雲絕學‘負天絕雲’吧?是不是修煉的是不分陰陽亦不分五行的真氣?”李岩道:“不錯。”心中卻道沒想到你竟這麽清楚。嶽陽白他一眼:“我師父都七十多歲了,九嶷真人跟於師叔出道時還以前輩稱呼他呢,也沒少打交道,九嶷真人擅長‘紫氣東來’,於師叔擅長‘負天絕雲’,他們打過好幾次,我師父還能不明白麽?”這下子李岩當真驚住了,沒想到雙方淵源還不淺。


    嶽陽臉色嚴肅起來,說道:“在天地之間,五雷為陰陽二氣衍生;在內,五雷即為五髒之氣。肝即為東魂之木,肺為西魄之金,心乃南神之火,腎是北精之水,脾至中宮之土。眼不視而魂歸於肝,耳不聞精在於腎,舌不味而神在於心,鼻不香而魄在於肺,四肢不動而意在於脾,此五法謂之斬除五漏,又名攢簇五雷,成而達五氣朝元之境,而後方能達於大道。至於如何斬除五漏,攢簇五雷,此為正一秘法‘五雷正法’竅要,你非我門中弟子,是不能傳的。今日言盡於此,我這便告辭了。”說著站起身來。


    李岩也趕忙站起,躬身施了一禮,說道:“多謝嶽兄指點,小弟沒齒難忘。”嶽陽拍拍他肩膀說道:“好自為之,莫要折在這化外之地,莫說你師父,便是我師父也不願看到的。”說著就要離去。


    樓明月在後麵道:“巳時已至,嶽公子不要再留下來一嚐九娘的手藝麽?”嶽陽立刻破功,世外高人的形象再也維持不住,饞涎欲滴的模樣與方才判若兩人,口中道:“吃了幾個月的京都美食,我自己都快跳進海裏當魚了。最可氣的便是上次還非要九娘做飯吃,這一吃下來,之後誰還吃得慣那些半生不熟冷冰冰的東西。趕緊做來,今日定要吃飽再走。”


    樓明月微笑揮手,九娘已去廚下準備,楊霞也過去搭手幫忙。再與嶽陽說話時,已明顯看出他心不在焉,估計早已恨不得自己也鑽到廚房裏去,好趁著菜肴出鍋便能夠大快朵頤。李岩不由感歎,也許他跟蕭無忌能有很多共同話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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