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間,倭國高層的權力之爭從未出現過以刺殺對方重要人物來解決事情的手段,因此即便互相恨得咬牙切齒,表麵上都會客客氣氣,然而這一均勢便以藤原清盛的莫名死亡、靈寶皇子的遇刺重傷被打破平衡。


    源清嗣自從聞聽這些事情,連日來已是寢食難安。他雖是倭皇平衡國內局勢的重要棋子,但也清楚明白,正因為他有了倭皇的支持,才能夠與藤原義平抗衡,僅以實力來論,終究是要差上不少的。最基本的一點,藤原氏在京都附近擁有數處絕大的莊園,哪一處沒有屯著數千裝備精良的軍隊。源氏雖然也有不少相應的軍隊,但都是遠水難解近渴,在京中的兩支千人軍隊已是他能調動的所有軍力了。一旦藤原義平當真決定撕破臉,對他進行殊死打擊,那些親軍雖說可以抵擋一時,對方京都附近的軍隊一開進來就將成為壓倒性的屠殺。


    然而隻有源清嗣自己清楚,他絕對沒有指使過人殺藤原清盛,至於靈寶皇子,他倒是派了源朝義隱匿在藤原宗家監視動靜,但是從未讓他出手刺殺。隻是源朝義身份暴露,靈寶皇子同時遇刺,他也百口莫辯。這兩日他已被倭皇召進平安宮詢問了好幾次,賭咒發誓說自己多年來都秉承著宗法,未行過這等下三濫之事。倭皇倒是有幾分信任他,奈何這些要藤原義平信他才行。


    他回到家中,本就擔心藤原義平會對他發動攻勢,已命京內自己掌控的兩支軍隊多在府上就近巡邏拱衛,又召來高手護衛,防止對方刺殺。之後讓人去通知京都以外的軍隊,盡其所能向京都開拔。無論趕不趕得及,總要做萬全準備。


    當午後下人興衝衝跑進來向他報告藤原清盛被殺的“真相”時,源清嗣直接呆住了。這對於他來說,未必不是轉機。待派人去查探,確認藤原氏仍是如同拉滿的弓弦一般緊張,他思索一會兒,換了一身便裝,帶著貼身護衛高手,盡量避過外人耳目,外出走訪去了。


    隻不過再怎麽隱秘,也躲不過有心人的眼睛。幾名化妝的密探綴在他身後,將他的動向一一報到右京一處破落房屋內。最後一處報完,說道源清嗣已經回到府內,雖看不到神色,但是步履間明顯是輕鬆了很多,想來定是有收獲的。屋內一個如同金石交擊的聲音道:“繼續盯著,千萬不要打草驚蛇。”幾名密探“嗨”了一聲,施展身法消失無蹤。那個聲音道:“萬事俱備,剩下的事情就交給公子了。你是想讓他們死光,還是留為己用,悉聽尊便。”一個年輕的聲音道:“還多虧了大師運籌帷幄,我這就去安排。不得不說,大師親手訓練的這些密探當真了得。”金石般的聲音道:“請公子記住他們的稱號是‘忍者’,日後這個名字必將震撼整個倭國。”


    公子道:“這是自然,隻是這麽多年了,大師還是不肯將倭國改稱為‘日本’麽?”金石般的聲音道:“日出之國麽,那可不是你這小小的島國承負得起的。名字還是起得賤一點好,待身體長成了,再改個好名字就是了。”公子雖有不服,但卻不敢表現出來,隻得躬身道:“是!”金鐵之聲道:“你們折騰了這麽久,都不明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還真以為天照大神無所不能呢。當年的白江口慘敗確實讓你們認識到自己的差距,也不要以為經過幾百年的進取,自己的實力當真就能無敵了。你看看藤原義平,完全就是個自認為掌控一切的匹夫。你想要走得遠,就不要走他的老路,多去想一想,自己出了招之後,對方會有什麽樣的招數應對。隻有將對方所有生存之點全部掐滅,或者至少有能力掐滅,那才能保證七成的勝率。”


    公子沉思一陣問道:“那剩下的三成呢?”金石之聲冷笑道:“盡人事,聽天命,剩下的就是天命了。這封書信裏的東西,是我窮三年之功搜集的資料,或能幫你策反一個重要人物,你拿回去看看。不到最後一刻,千萬不要拿出來。”公子大喜道:“大師算無遺策,弟子佩服。弟子這便去了。”


    金石之聲道了聲:“走吧。最後的時刻,我是會出現的。”說著不再多言。公子離開半晌之後,屋中金芒閃爍,數支金針飛出,將門外掠過的一隻紙鶴釘在旁邊樹上。一個身影來到屋外,說道:“大師這麽處心積慮,不知是為了什麽?”


    金石之聲道:“他人生死盡操於掌間的滋味,你平晴明又不是沒有試過,不然怎麽能練成這般強力的五行式神。我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何況是操縱整個平安京。”說著笑了起來,帶著幾許癲狂之意。遠處老樹上的昏鴉撲棱棱飛了起來,趁著薄暮靄靄,說不出的淒涼陰森。屋外的平晴明不再多說,發了一會兒呆,施展輕功身法,轉瞬間就不見了。落日的餘暉透過窗棱,照在室內一張慘白的麵孔之上。半晌,他才又道:“便是說與你們聽,你們也不明白的。就讓你們將我當作一個狂人、妄人吧。”破屋又沉寂了下去,如同無人居住一般。


    晚間嶽陽來訪,樓明月、李岩熱情接待了他,齊聲誇讚他做得好。嶽陽一愣說道:“雖然我在這裏結識了不少三教九流,但是也沒有這等神通,能夠半日間將此事傳得紛紛揚揚。我還以為你們也在想辦法宣傳,如今看來也不是啊。”


    眾人聽了都呆住了。


    嶽陽又道:“午時我從這裏離去,到外麵準備了些易容工具,一切妥當都快到未時了。之後傳播這等訊息又要小心謹慎,還要擔心被熟人認出來,怎麽可能傳播太快。最怪異的就是我到另一處市坊傳播消息時,當時那裏已經都在討論著了。雖說有可能是我上一處傳出的消息已散播至那裏,但畢竟不會那般快速。”


    樓明月沉吟道:“莫非有人在後麵推波助瀾,一發現這些‘真相’對他們有利,便派了人大肆傳播,好達成自己的什麽目的不成?”李岩道:“想來也隻有源氏了。因為隻有這樣做,才能夠將禍水東引,矛頭直指藤原紀平。若是藤原義平出手對付藤原紀平的話,內耗之下,未必有餘力再去對付源氏了。”


    方晴羽、嶽陽都點了點頭,認為目前也隻有這樣的解釋了。嶽陽苦笑道:“本來當前形勢下,我應該去向倭皇訴說我在外麵聽到的傳聞,如今看來,也不用我去傳達,他定然已經知道了。隻看他是相信哪一方,究竟想幫哪一方。”此時信息的傳播已遠遠超出他們的掌控,即便再做什麽也沒有用途。若當真是源氏散播消息,至少說明他們已有準備,想來猝不及防下被藤原義平襲擊的可能性已不再,也算完成了部分目標。


    第二日倭皇一早就來召請樓明月一行前去平安宮,說是要請他們觀賞樂舞。其實樂舞也沒什麽看頭,一到那裏倭皇便求肯樓明月,讓九娘將廚藝傳於他們的廚師。樓明月直接大方地讓九娘盡管傳授就是,隻要不是說中土的造船、冶鐵等技藝,當然這些他們也不懂。


    樂舞進行不到一半,源清嗣便搶進殿中哭訴,說道前幾日有傳言說是他派人殺死了藤原清盛,那絕對是捕風捉影。昨日間已有真相傳來,說了藤原清盛如何被殺的細節,基本上可以證實藤原清盛之死與源氏無關。至於行刺靈寶皇子,那更是不可能了。源朝義背叛家族之後,托庇於藤原氏,誰知道這次又來栽贓陷害,根本與他沒有任何關係,書信也因該是偽造的。隻是據有心人說,藤原義平仍然認為就是源氏做下的事情,決定一意孤行,向源氏發起攻擊。希望王上能夠做主,不然源氏闔族都要被滅門了。說著不斷掏出手帕抹眼淚。


    從昨日到今天早上,一直有外麵的消息傳來,都是說藤原清盛被殺的細節。傳言惟妙惟肖,說起的人如同在現場觀看一般。設計之精妙簡直聞所未聞,想不認為是真的都難。隻是這麽一來,雖然大家都不明說,也都知道,隻怕凶手不是藤原紀平,也跑不出藤原家的人。不明就裏的人自然認為當前形勢下,源氏之圍自解,至少李岩他們都是這麽看的。但對於十分了解藤原義平性格的倭皇卻知道,這麽一來,隻能將藤原義平逼上絕路,就是一口咬定一切都是源氏陰謀,無論是殺人,還是當前的傳言。


    李岩就坐在側麵,距離源清嗣不遠,雖見他神情淒切,如同馬上就要大禍臨頭一般,淚水卻是一點都沒有的,想來應是有什麽後招。倭皇卻是沒想那麽多,源清嗣又是中宮之父,他自然也不能等閑視之,先讓他坐下,著人去傳藤原義平前來。不大一會兒,藤原義平趕來了,隻不過是躺在椅上被抬來的。一張臉灰白破敗,偶然閃過一抹潮紅,卻又可怕得厲害。他硬讓橘神武將他扶起來,硬撐著說道:“臣下心疾複發,恐怕命不久矣。失禮之處,還望王上勿怪。”


    倭皇也是一驚,藤原義平的心疾他向來是知曉的,這次病成這樣,若說他還要向源氏尋仇,隻怕也不大可能了。原本準備好勸說的話也說不出口,倭皇隻得道:“太政大臣牽涉一國政要,身體不適便好生休息,讓人傳個話來就是,又何必親身前來。快傳醫師來給太政大臣檢驗一下。”


    藤原義平勉力揮手製止,說道:“哪有什麽醫師好得過卓大師與橘先生,王上莫要白費功夫了。”倭皇仍是堅持傳了禦用醫師過來,隻是搭了搭脈,就轉頭向倭皇,微微搖了搖頭,應是示意無救了。


    藤原義平苦笑道:“隻怕臣下馬上就要去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皇後與靈寶皇子,望日後王上能善待他們,臣下就含笑九泉了。”倭皇心想,你此時把話說明白,要讓我立靈寶為太子,我可能還要考慮一下,至於“善待”,那便不是問題了。忙不迭答應下來。


    藤原義平又道:“臣下若是去了,這家主之位便由紀平繼承,到時候王上可以做個見證。”藤原紀平本來跟在旁邊,聞言悲呼一聲,跪地哭了起來。倭皇見狀也是無奈,隻得吩咐他趕緊回去將養身體,過兩日好些了再說這些瑣事。又說需要什麽藥材,隻管來宮中取就是了。藤原義平千恩萬謝去了。


    源清嗣這下高興了,藤原義平一死,這個藤原家估計也就沒落了,隻要自己扶持德業皇子繼位,下一任太政大臣定然落不到其他人頭上。隻可惜原本為了共同對付藤原氏,迫不得已答應了平氏的條件卻不好反悔。不過也不用著急,待自己攝政,再慢慢奪回來就是。


    倭皇也是五味雜陳。藤原義平在時,往往壓得他抬不起頭來。如今要去了,說不定還要再起幾許動亂才能確認下來下一代攝政之位,或者到時候就隻能提前退位了,自己也要早做準備。


    殿中人各自想著心事,李岩卻微微冷笑。方才醫師為藤原義平搭脈時,旁邊扶著他的橘神武渡了一絲功力進入體內,打亂了氣血運轉,醫師能看出的當然是個氣血衰敗之勢。這一下子騙過了倭皇,也騙過了源氏。源氏放鬆警惕之下,隻怕再也難以抵擋接下來的雷霆一擊。


    他正在盤算該如何去通知一下,有人來報說,“扶桑劍聖”在宮門外,指名道姓要與中土來的貴客李岩一試身手。眾人一聽到“扶桑劍聖”四字,頓時嘩然,倭皇神色也是既驚且喜。天草狂四郎名字帶著一個“狂”字,自然是有原因的。他一向獨來獨往,誰的麵子都不賣。之前倭皇曾召他來京,傳授兩名皇子劍道,竟被他以“閑散慣了,受不得宮廷拘束”為由給推辭了,又說要跟他學劍,便老老實實隨他去歌樂山。如今卻不知為何突然出山,又要挑戰一個中土年輕劍客,難道這名劍客的武功當真達到了讓“扶桑劍聖”也見獵心喜的地步了麽?


    李岩向嶽陽打了個問詢的眼神,似是在問天草狂四郎是不是就是他認為的來日麻煩。嶽陽搖了搖頭,卻以目視隨侍在倭皇身旁的道虹法皇。李岩心道自己當真還是炙手可熱,被這麽多前輩宗師盯上,也算一種別樣殊榮吧。


    倭皇著人去將天草狂四郎請進來,不多時那人灰頭土臉回來,說道劍聖說了,今日隻是私人恩怨,不牽扯兩國之間,因此是不方便步入宮中的。此時也有人查明原委,原來在太政大臣府上,李岩曾勝了劍聖的弟子神樂右京,如今神樂右京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劍聖這是來找回場子了吧。


    倭皇明白事情原委之後,也是驚訝,沒想到李岩不但能過了平晴明這一關,連京中名噪一時的神樂右京都不是對手。當即對李岩說道:“李公子年紀輕輕就有這般藝業,當真讓人驚詫。天草狂四郎是前輩高手,出手淩厲無匹,你不肯應戰也沒有什麽丟人的。安全起見,還是讓過這一局吧。”


    李岩卻從他眼中看出期盼之意,當然是期盼他答應下來,然後輸個底朝天,好讓他知道東瀛偌大地方,也不是沒有可以壓製他的絕頂高手。李岩見狀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前輩肯賜教,又豈能躲得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去去就回。”說著起身攜劍出門而去。


    眾人嘩然,殿內殿外聞聽消息的倭國之人竊竊私語,無非是笑他自不量力,竟然敢接“扶桑劍聖”的挑戰,恐怕當真活得不耐煩了。倭皇所言的“出手淩厲無匹”隻是修飾之辭,真實情況是當初無論天草狂四郎挑戰的人,還是去挑戰他的人,鮮有活下來的。偶然活下來了,也不是缺胳膊就是斷腿。若非如此,他當年也不會遭人圍攻,差一點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好在當時藤原信平經過,救下了他,卻也為了此事罪不少東瀛武人。近年來天草狂四郎惡名不顯,當然是因為此間已無人敢挑戰他,也沒有人值得他去挑戰的緣故。倭皇長袖一甩,說道:“這等對決實屬罕見,咱們也看看去。”率先走了出去。


    樓明月、方晴羽一陣擔憂,九娘母女卻是沒有什麽擔心。九娘不通武功,楊霞隻道師父天下無敵,哪裏有什麽敵手了,興高采烈跟出。


    李岩踱步到門外,遠遠看到一名老者踞坐於地,腰間插著一把太刀,正是之前伴隨在藤原義平身旁的那個。李岩行到他麵前十步處,躬身施了一禮,說道:“晚輩中土李岩,見過天草前輩。”天草狂四郎近年來修心養性,外人早已看不出他年輕時的鋒芒畢露,隻是因為他明白了一柄藏在鞘中的刀,才有可能長久保存鋒芒,在必要的時候一刀斷敵之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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