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他滿是不舍的目光相接,重黎心中不由泛起一陣酸楚。


    她已答應了天帝,以後隻怕是再不能與他相見了。明知不能跟他有未來,目光卻始終固執地停留在他身上,竟是遲遲不能移開。又想起先前與他親熱時的那抹溫存,心裏竟有種想丟下一切與他同去的衝動。


    離恨天是個多麽無聊的地方啊。


    以前幾千幾萬年的靜好時光都這麽過去了,從來不曾覺得寂寞;偏偏自從他來了,竟突然就覺得原來歲月也可以如此美好地度過,而寂寞竟是如此磨人。


    原來一個人活著並不會覺得孤單,當心裏擠進另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覺得再也無法獨自生活下去了。


    但是,不行。


    重黎站在南天門,手扶著那紅漆木的巨大立柱——這裏曾是她向父神立誓要永遠守護天庭的地方。她心裏很清楚,天帝可以縱容她的一切,然而,這裏就是底線。


    目送著他的身影一分一毫地遠去,隻覺得世間所有的快樂都被那個人一並帶走了。她突然悲觀地想,也許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她都不會再笑了。


    而那個人,似乎有所感知,竟突然停下了腳步。


    “來日方長,先過了眼前這關再說吧。”花烈發覺他突然不走了,回頭勸道。


    漪蘭君沒說話,隻是怔怔地望著她,卻不肯再多走一步。


    “鬧哪樣?”


    花烈歎氣:“兩情若是久長時,就要先放下眼前的豬豬肉肉啊!”


    “我想去見天帝。”


    “啥?!”


    花烈幾乎要哭出來了:“大哥我錯了行嗎?咱能不能別開這種玩笑?就你這樣的小神仙,天帝少說有一萬多種方法讓你消失。”


    “可是,思念一個人的滋味,真的是太苦了。”


    “別整得就跟別人都沒談過戀愛一樣。”


    花烈強行拉著他的手臂,想讓他改變心意:


    “有一種戰術叫迂回——迂回懂嗎?就是說如果眼前有道牆,就不要一頭碰死在牆上!這樣你不僅會輸得一敗塗地,還將成為敵人的笑柄!還可能會被改編成無數個版本在各種你想象不道的地方滾動播出……喂!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漪蘭君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堅定開始往回走。


    “我說你這個人!固執!”花烈頓時隻覺得頭要炸了。


    “我不能留下她一個人來麵對這一切。”


    “問題是她並不需要你回去一起承擔啊!”


    花烈被迫倒退著跟他講話:“天庭沒有什麽事是她搞不定的!你就先管好你自已成嗎?!”


    “她希望我留下。”


    “那麽我現在負責任地告訴你,你肯定是誤解她的意思了,——喂!”


    重黎眼看著那個身影漸行漸遠,卻又意外地折返回來,心裏竟是突然一喜。她下意識地向他伸出手,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希望他回來,還是讓他不要過來。


    “誒,真是讓人有點失望呢。”


    背後的夜鴉突然歎了口氣,語氣竟突然變得有些熟悉。


    重黎下意識地回過頭,見雨師夜鴉身上的金甲褪去,竟是漸漸現出原身——他原是隻烏鴉一樣的怪鳥,一雙漆黑的羽翼,單足,振翅可成雨,故稱雨師。


    但他身上的力量已經遠遠超過了天庭對一個金甲校尉的定義——天帝這個賤人!不玩分身,還玩起附體了!披著個禁衛軍的狗皮跟我叫板?


    那眼神,就是化成灰我也能一眼認出。


    重黎心裏頓時火起,卻也不敢輕敵,抬手便生出一團火焰,在周身熊熊地燃燒起來,雨師降下的水遇到火炎瞬間變成白色蒸汽,發出呲呲的聲響升騰起來。


    “綾音!”


    漪蘭君見狀又加緊了腳步,想立刻趕到她身邊去,卻被花烈一下撲倒在地。


    “方才你那還可說是癡情,如今再去可就真是傻了啊!”


    花烈死死按住他:“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這兩人鬥法,天上的八百眾神都管不了!你就別跟瞎裹亂了!”


    說著便揮扇升起一道無形仙障,將兩人罩在當中。


    雨越下越猛,夜鴉瞪著血紅的眼睛,雙翅展開,黑羽便是萬箭齊發向她射來。


    重黎的火勢亦是猛烈。隻見她一手舉過頭頂,赤色的火光便如花朵般綻放開來,將密集的雨幕瞬間就化為一陣滾燙的霧氣。她周身的火球漸已成陣,鮮豔的紅蓮業火將整個天空都照得耀眼,腳下的石階被炙烤得開始發燙。


    那些金甲武衛哪有癡傻的,見這情形早已遠遠躲避開去。


    夜鴉一雙巨大的青黑色羽翼像兩隻巨大的魔掌,幾乎要將她攥在手中。隨著翅膀緩緩有力地揮動,翼尖卷起強大的風刃,漸漸聚集起來,如千萬把回旋飛轉的尖刀圍攏在她的周身,雖是無形卻殺氣重重。


    她像一隻振翅欲飛的火鳥,卻被囚禁在無形的牢籠之中,每每振翅,皆被風刃斷去羽翼,始終不得解脫。身後的大紅戰袍被卷進風中一陣亂舞,遇到那密布的風刃之牆,頃刻之間便被扯成無數碎片。


    風刃之陣步步緊逼,像是巨獸的獠牙,將遇到到所有東西都一概撕成碎片。


    麻蛋,你來真的?!


    重黎恨得直咬牙:果然是我退讓得太久,給你造成了特別好欺負的錯覺嗎?是不是三界之主做得久了,被人跪拜得習慣了,就忘記曾經被我扒了褲子摁在地上用鞭子抽的黑曆史了?


    她將周身的火焰收縮,再次聚集成更大的火球,開始一寸一寸地向外蔓延,被卷入風中,瞬間被撕扯成長條,變成線,再織成網,越來越密,溫度也越來越高,映著她滿是怒氣的麵頰,美麗的焰火狀花紋在她額間閃現,發出妖冶卻致命的光芒。


    這時,頭頂無盡的蒼穹之上,似乎是什麽東西受到了召喚,由天庭更深遠處竟也發出隆隆的巨大共鳴。


    夜鴉猛然意識到了什麽,用力扇動幾下翅膀想脫離那張火網,然而已然來不及了。一道刺目的火光由頭頂的離恨天直直衝擊下來,像一支離弦之箭,穿過他的胸膛,最終停留在她的手中。


    耀眼的光華散去,慢慢現出它原來的樣貌。


    赤焰紅蓮,乃是上古時代由火神親手鍛造的神兵,十大凶劍之首。


    其性屬火,其狀不定,可由主人意誌轉化成各種形態;相傳上古時代人神大戰之時,火神曾用它焚盡世間一切邪惡,殺戮無數,凡有其現身之處,必如浴火地獄,乃毀天滅地的大凶之兆。


    天庭創立之初,由重黎親手將其封印至離恨天萬丈雲海深處,至今已滿一萬八千年,如今再次現世,出現在戰神手中仍是光彩依舊,戾氣萬鈞。


    夜鴉的胸前被灼穿成個大洞,一陣嘶吼之後,身體化為一團散亂的青黑色羽毛,在跳躍的紅色火焰中化為灰燼。


    然而火焰並未就此止步,像是節日的煙花般四散開去,竟順著南天門向周圍蔓延,妖豔的火光將整個九重天都映照得一片通紅。紅蓮業火像是一頭出籠的怪獸,肆意啃噬、撕咬著所遇到的一切,發泄著壓抑已久的情緒。


    遠處宮殿磚石碎裂的聲音好像美妙的樂聲,在她聽來竟是無比悅耳動聽。周邊不斷傳來宮牆倒塌的轟鳴,無數磚石從雲層中掉落下來,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黑煙滾滾,仿佛置身於赤焰煉獄之中。


    夜鴉的羽翼皆已經燒盡,奪目的火光之中卻漸漸化出人形來。


    重黎手中舞動赤焰紅蓮,提劍指向那人形:“這世道當真是奇怪!我為了你的大局事事退讓,你卻反爬到我頭上來了?!”


    當真是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


    夜鴉的肉身此時早已化為灰燼,隻聽一個低沉的嗓音透過熾熱的火團隔空傳出:


    “你想殺我?”


    火光映紅了整個臉頰,他的語氣中是滿滿的怒火。但夜鴉的身體卻再也無法承受業火的炙烤,哪怕是由天帝強大的靈識加持,也無法遏製地慢慢開始崩潰。


    重黎放慢語速,一字一頓:


    “誰擋我的路,我就殺誰。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還記得上次紅蓮業火在世間燒得肆虐,已經是幾萬年前人神之戰時代的事了。父神帶著燭九陰斬殺了人類首領蚩尤,令天火焚盡凡間一切罪惡欲望和貪念;又令水神共工衝洗大地,雷神斷去天柱,帶領眾神到九重天上建立了新的秩序,那便是現在的天宮。


    腳下的石板已被燒得通紅,看著眼前這肆虐的紅蓮之火,呼吸著灼熱的空氣,那場大戰仿佛就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事情一般。


    夜鴉最後的灰燼在業火中支離破碎,輕飄飄地,由灼熱的氣浪卷向更高處的雲端。


    他的眼中浮現一絲失望,似是在心裏長歎了一聲,緩緩閉上雙眼,口中艱難地吐出最後幾個字:


    “你走吧。”


    放眼望去,此時的整個天宮已是火海一片。


    蓬萊仙境時至春末夏初,漪蘭殿庭院中那株海棠開得正當其時,枝頭的花團半粉半白,似胭脂點點,有如曉天明霞。


    她貪心地嗅著那沁人的草木香氣,感受花瓣如雨點落在肩頭的真實,眼前的一切皆是純粹而美好。


    “以前,你也是最愛這花。”


    他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重黎回過頭,笑容純真如同少女。


    那時的她是一身大紅嫁衣,如今卻是鮮豔的火紅戰甲,竟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漪蘭君忍不住張開雙臂,如那時一般將她抱在懷中,親吻她的額頭。


    重黎的臉輕輕摩挲他的臉頰,嗅著他身上特有的香氣,心裏是滿滿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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