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絕不是一件尋常的事,特納暗暗地想。


    特納人生的前二十年屬於田野,在牛羊的愔愔低聲裏,他的內心猶如秋天瘋長的野草。在一次最終演變成爭吵的談判之後,他毅然離開了這片廣袤的土地。之後的十一年裏,他與結識的夥伴接連輾轉於地下城和荒野。多年的冒險生涯為他積累了經驗,當從冒險者成為一名護衛時,他儼然已經是一個經驗老道的成熟男人了。


    過去的經驗告訴特納,體格和年齡固然是判斷冒險者實力的重要要素,但僅以此就妄下結論未免也過於莽撞。附近幾百碼內更無人煙,狼群退卻的原因很有可能就出在眼前這個少年身上。


    “這鬼天氣真冷啊。”特納一邊向篝火走近一邊試探著搭話。


    在幽暗的地下城和危機四伏的荒野,人類之間的勾心鬥角並不像故事中那般險惡。為了共同抵禦魔物,不相識的冒險者和小隊聚在一起駐紮休息並不罕見。但總會有並不熱情的人,他們或許是性情古怪,或者討厭交際。在不知道自己是否受歡迎的時候,談論一下天氣總歸是一句不錯的開場白。


    特納一邊靠近一邊觀察少年的表情,少年接下來的態度將決定自己是必須繼續在夜間跋涉還是能就此得到一個安穩的夜晚。


    “是的。”少年回答的聲音如水般平淡,隱藏在這聲音中的某些特質讓特納聯想到在地下城迷宮內的智能傀儡,那是夾雜著無機質感覺的無生命體的聲音。


    少年說話時仰起臉看向特納,在篝火的映照下特納終於能看清對方的臉。


    “像是畫冊裏的人物一樣。”特納暗暗想到。這樣的臉會在教會的壁畫上出現。除此之外,它可能會出現在戲劇的舞台、詩人的遐想和少女的夢中,但無論如何與這夜間的草原並不相襯。


    特納走到篝火旁少年的對麵盤腿坐下,彎下身子時他的目光大略掃過少年全身。


    這少年身上罩著一件隻有法係職業才會裝備的黑色寬袍,像黑魔法師一樣整個身子被包裹其中——然而卻並不因此而顯得陰鬱。他的手上正拿著一個木塊和一把小刀,顯然特納到來之前,他正凝注於這個小玩意。


    視線往下移動,特納注意到少年身體一側放著的武器。那是一把長約四英尺的黑色棍子,過去特納也曾經見過一些冒險者使用棍棒作為武器,但眼前這個以長棍來說稍微有些太短,當作短棍未免又顯得太長。特納猜測那是一柄法杖。雖然外形有些奇怪,但這顯然與少年的穿著和外形更加相符。


    特納把包裹和手裏的武器扔到旁邊的地上以顯示自己沒有惡意。


    “很高興能遇見你,我叫特納。”他向少年致以禮貌的問候。大部分情況下特納的用語不會顯得正式,但麵對一位法師,特納希望自己能表現的盡可能得體。


    “希爾。”少年的回答簡短而清晰。


    少年毫無起伏的聲音令特納懷疑自己的到來是否打擾了這位年輕的法師,但他的顧慮很快被打消,他看到眼前名為希爾的少年正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的臉,似乎是在等待接下來的對話。


    在接下來的幾分鍾內,特納主導了對話的內容,這是在過去的冒險生涯中從未有過的事。盡管二人之間的對話隻是平淡的一問一答,但這篝火旁久違的愜意還是令特納緬懷起成為護衛之前的冒險日子。


    一個沉默卻認真傾聽的談論對象總是能勾起人的傾訴欲。麵對少年人偶般缺乏表情的臉與清澈的眸子,特納感覺自己仿佛也變得健談起來。對話的內容從天氣談到過去的冒險,特納的語調逐漸變得緩和而富有節奏感。


    “那個時候,我們四個人組隊一起探索地下城。財迷的塞納麗每次看到寶箱都不顧一切的撲上去,十次裏有九次都被寶箱怪咬到指頭;坎貝爾是個熱愛廚藝的巨魔大叔,輪到他做飯時種族間關於食材的認知差異總是讓我們坐立難安;還有安德魯,直到分別時我們才知道他竟然是個了不起的小說家,我的父親甚至一直是他的書迷。”


    特納臉上的表情變得柔和,他在十幾分鍾的時間裏重現了過去的十一年。眼前的死亡近在咫尺——有一會兒,他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裏無法自拔。


    “冒險,有趣嗎?”


    特納抬起眼睛,看到微微斜著頭看著自己的少年。少年的聲音依舊缺乏起伏,特納卻從中聽出了一絲好奇。


    “嗬,那是當然的。”這隻是簡單的一句話,脫口而出後特納卻感覺幾乎有眼淚奪目而出。過去的美好日子早已成為了他的心靈支撐,它鼓舞著這個已經三十二歲的堅毅男子踏上這趟有死無生的複仇之旅。這回答不隻是一句簡單的敷衍,而是紮根在漫長時間裏的心靈拷問。四天前,當特納從盜匪手中逃出、輾轉回到闊別十三年的家中的時候,房屋旁荒棄的田野和墓碑上泛舊模糊的名字幾乎一瞬間將他擊潰。被絕望和內心的苛責折磨著,幾天來特納一直反複做著同一個夢。他在夢中被質詢,被要求著一個答案——不隻是被父親,被阿蘭,還有十多年前的無數個下午,那個每天騎在牛背上、懷揣著巨大離奇的幻想、立在山頂上眺望遠方的執拗少年。現在,特納正視了自己的內心——答案是理所當然的,無論多少次,無論誰來問,他都會不假思索的做出回答。


    “不可能不有趣吧,那可是冒險啊。”


    “.…..是嗎。”


    是被他的話還是泛紅的眼眶所感染呢?少年眨了眨眼,看著特納的臉點頭回應。


    沉默了一會兒後,少年開口問道:


    “為什麽,不繼續冒險?”


    “大概是因為,沒有繼續前進的才能吧。”原本嵌固在內心的枷鎖消失後,多年來諱莫如深的話現在也變得可以輕易說出口。特納的眼角瞥向遠方,回憶起分別時的場景。


    ※


    “就此解散?”特納不敢置信的看向眼前的安德魯,這個年齡成謎的男性精靈此時正一臉嚴肅的看著他。


    “沒錯,大家已經在地下城的第五層闖蕩了很多年了,不用說,這裏的魔物種類、等級和應對方式大家都已經了然於心。這已經稱不上什麽冒險了,每天就隻是單調生活的重複而已。說實話,大家都覺得有些厭倦了。”


    “我們可以去第六層!那裏會有新的魔物和新的挑戰!我早就覺得第五層開始無聊了,大家一起向新的區域探索吧!說不定還能再遇到巴爾他們的小隊……”


    “不行!”安德魯大聲打斷特納的話:“我們現在沒辦法應對更高等級的敵人。你明白的吧,小隊裏的大家都不是有天賦的冒險者,都隻是熱愛冒險的普通人而已。我們中間甚至連一個上位職業都沒有,能走到今天的程度已經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結果了。但是生物都是有自己的極限的,雖然不想承認,這大概就是我們的極限了。就連特納你,等級不是也停滯在14級上很長時間了嗎?”


    安德魯的話讓特納無話可說,但他並不甘心就此放棄。


    “不做冒險者的話,我們能做些什麽呢?”


    “塞納麗已經決定去做銀行的職員,坎貝爾立誌成為巨魔族的第一名特級廚師,為此他已經謀得了一份餐館幫廚的差事。而我……”安德魯笑了一下:“我回去後會把我們的故事寫在我的新小說裏吧。”


    “小說?”這個單詞令特納感到疑惑。


    “沒錯。安德魯·k·克萊夫,這是我的全稱。正是你以前提到的你父親所推崇的小說家。特納,我摯愛的朋友。我們三個的去路我都已經向你說明,接下來我們要談談你的。”


    “我猜我會一個人繼續我的冒險。”特納說道。


    “不,你應該回家去。”安德魯嚴肅的說:“回到你的青梅竹馬和家人身邊,特納。是時候結束跟你父親的鬥爭了,你已經取得了全麵的勝利。你盡可以告訴你的父親,你和他最喜歡的小說家成為了最好的朋友,你們一起冒險,一起歡笑,一起度過了最難忘的日子。等新小說出版後,我會把它寄給你的父親。我會在扉頁寫上:致我忠實的喬納夫·肯,我必須將這本書贈予您。多虧您的兒子,這本書才有幸得以麵世。因為您的兒子,我的朋友特納是一位傑出的冒險家——也是這個冒險故事的主角。”


    安德魯的話誠摯而富有建議性,但特納沒有聽從他的意見。


    小隊解散的第三個月,特納來到了水之王國的首都伊尼斯城。憑借著豐富的冒險經驗和出色的劍術,特納通過測試成為了一名貴族護衛。


    作為護衛的日子並不像冒險時那般愉快,但這姑且給予了特納某種存在的意義。這樣平穩的日子過了大概有三年。在三年後,也就是五天前,他們在北方平原和特裏亞山脈的邊界上遭遇了劫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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