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已經遠去的美好日子總是令人痛苦。特納感覺似乎有蟲子爬在自己的心髒上啃噬,酥癢和絞痛伴隨著某種苦澀的味道漸漸從身體內部升起。


    他側過頭看向來時的方向,夜間的草原可視度並不令人滿意。他的目光被霧氣和夜色所遮蔽,但他知道那個方向上有些什麽。


    在十四年裏,特納總是不自覺的朝向那個位置,即使在地下城千回百轉的迷宮內,某種不可言說的感知也總能幫助他找到方向,那幾乎已經成為了他生命中的一個指向、一座燈塔。然而越是思念,回家的恐懼就越是把他纏緊。終於不得不麵對之後,他收獲的隻是一個女孩倔強的眼淚、一座孤墳和一扇緊閉的木門。


    特納看向眼前這個像人偶一樣缺乏表情的少年。這個孩子看起來還沒有嚐過失敗的滋味,那幅不設防備的姿態令人聯想到動物的幼崽。此時他正睜著毫無雜質的眼睛盯著這邊,漆黑的瞳孔似乎把周圍的光都吸引進去。被這樣的眼睛看著,特納產生了在教會禱告時一樣靈魂被洗滌的感覺。向這個年紀尚且懷揣著幻想的孩子傾吐艱辛未免顯得現實和殘酷,但內心的重壓和前方等待著的死亡還是讓特納傾訴的欲望愈發強烈。


    “我有一個青梅竹馬……”沉默了一段時間後,特納終於開口說道。他的語言零碎而幹癟,猶如深陷於噩夢底層的人發出的支離破碎的囈語。他講述的內容很難稱之為一個故事,那裏麵沒有情節,隻有悔恨和自責交錯橫溢。在過去的人生裏,希爾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濃鬱直觀的灰色感情的堆積。


    這無疑是故事的另一半,在特納向希爾分享冒險的趣聞時,他臉上時而露出的痛苦和悔恨就顯示出有另一半故事潛藏在陰影的後麵。現在,快樂和痛苦都完整地展現在希爾的眼前。這就是真正的冒險。


    特納像是禱告一樣的自白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他講到離家那天早晨雲和牛羊的聲音、受困於天賦而無法更進一步的苦悶、回家時房屋空地上的那座孤墳,甚至還有四天前那次可恥的逃跑。這中間希爾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少年認真聆聽的姿態給予特納了某種安慰,但隨之升起的是無窮的後悔和強烈的自我厭惡。隨著一陣寒風吹過,特納在一個冷戰後消去了餘熱。為什麽我會這樣毫無保留的向一個初次會麵的年輕人吐露心聲呢,他想。這個少年身上似乎有著某種魔力,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相信和傾訴。


    對於特納的傾訴,希爾隻是靜靜地聽著。從始至終,他既不顯露憐憫也沒有試圖安慰,這多少讓特納感到慶幸。蹩腳的同情隻能使人感覺被侮辱,這令他免於陷入尷尬的境地。


    “希爾,你今年有多大?”特納一邊翻弄著篝火底下的木材一邊問道。


    “十六歲。”少年的聲音依舊帶著某種半透明的質感。


    十六歲,還不足我迄今為止經曆人生的一半,特納想。少年的身高看起來不足十六歲,在體格普遍健碩的北方平原,他的外形看起來未免有些單薄,一般農家的孩子在十四歲時身高就與這仿了。但是和看得到的東西相比,從外表看不出來的東西才更加重要。在此之前,特納從未聽過有這個年齡的孩子能夠獨自穿行拉爾洛平原。雖然外表稚嫩,但這一定是位本領高強的魔法師,可即便如此,稱職的父母也不應當讓他獨行。


    “你的父母放心你一個人出來冒險嗎?”特納忍不住問。


    對於這個問題,希爾沒有立刻回答。他歪著頭思索了一下,然後用他黑珍珠一樣的眼鏡看向特納。


    “我沒有父母。”他微微側著頭,麵無表情的回答。他並不以此為不幸,也不覺得悲哀——這些可以由他的語氣和表情中窺見——但這份坦然反而使特納受到觸動。


    “那個是你的法杖嗎?”特納想要換個話題,他用下巴指了指希爾腳邊的黑色棍子。


    “是武器。”希爾低頭看了一眼,認真地回答道。


    法杖當然算是武器,特納想,這樣的回答未免有些奇怪,但好在交談中他對這個寡言的少年已經有所了解,他把這稱呼歸結於少年奇怪的性格。


    草原的晚風一層一層從黑夜盡頭飄蕩過來,受到寒冷氣流的侵襲,篝火旁狹小而溫暖的空間逐漸變得岌岌可危。特納裹了裹圍領,從包裹裏摸出一個酒壺。


    “那是什麽?”希爾眨著眼睛問道。


    “隻是普通的麥酒。怎麽樣,要來一口嗎?”


    “不行。”希爾搖了搖頭。想了幾秒,他又開口補充道:“我還沒有成年。”雖然這麽說,他的眼睛還是緊緊盯著特納手中的酒壺。


    在荒野上醉酒不會是一件有趣的事,特納沒有再嚐試勸說。


    看月亮的位置,離天亮還有大約七個小時。特納決定稍作歇息,為接下來的路程和之後的戰鬥積累體力。他把酒壺墊在腦袋下麵以免睡得太深,光滑堅硬的酒壺可以讓他在有狀況發生時能立刻警醒。至於武器,則被放在右手邊能摸得到的地方。


    “晚安。”他斜過眼睛向篝火對麵的少年說道。


    “晚安。”希爾盯著他看了幾秒,重新撿起放在地上的木塊和小刀。


    篝火的火焰在特納的眼中不斷抖動,在火焰周圍變形模糊的溫暖空氣中,他逐漸進入了睡眠。


    ※


    當太陽的第一縷陽光輕觸到特納的眼皮,他的意識漸漸從夢境中浮起。


    他坐起身子,扭頭看向希爾的方向。少年依舊以昨晚的姿勢盤腿坐在原來的地方,但緊閉的眼皮和低垂的雙手顯示這個少年已經進入了甜美的夢境。


    “他一定是在冥想。”特納想。那是魔法師在冒險之餘常做的事,這能讓他們在情況不緊急的時候省下昂貴的藥水來恢複魔力。


    特納摸了摸木柴上的灰燼,多年的冒險經驗告訴他這篝火剛被熄滅不到一個小時,也就是說少年直到黎明才闔眼。他無意打擾少年的休息,輕聲收拾行裝準備出發。


    “咦?”特納看到包裹上放著某個東西,那是一個木雕,雕刻的正是特納本人。木雕顯示的是特納拿著酒壺的樣子,即使以特納頗為業餘的品鑒水準來看,這也是一件頗為精美的工藝品。婆娑著手裏的木雕,特納想起少年手裏拿著的木塊和小刀。木雕的邊緣明顯已經被打磨過,上麵光滑沒有的一點毛刺。這樣的作品竟然是在一個晚上做出來的嗎?特納不由發出讚歎。


    這是一份珍貴的禮物,特納想。但是,他是如何在我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把這個放到我旁邊的包裹上的呢?一段沒有結果的苦思冥想後,特納決定放棄無謂的猜測。在這片廣闊的大陸,人們每天都要和數不勝數的陌生人相遇。他們有的會建立起聯係,但更大多數的記憶都湮滅在紛亂的人潮裏。人無法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和同樣的人再次相遇也不見得就更加容易。更何況特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麽——昨晚的月光,現在想來也可能是自己見過的最後一次。


    他小心地把木雕放進包裹裏。把包裹和武器裝備在身上後他回過頭,少年依然穩坐在已經熄滅的篝火旁。他迎著朝陽的麵孔在光影的烘托下有如教堂裏的天使。


    我的故事已經快結束了,願你的冒險能夠精彩愉快。特納把這句祝福挾在心裏,慢慢朝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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