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結束了。


    劉樂和李祖茂還沒說話。


    夏荷先對樂正君道:“曲子是不錯,不過,我有一個問題,這曲子這樣改,不是麵目全非了麽?”


    樂正君道:“重新編曲,就是要讓曲子有新的麵目,散發新的活力。”


    夏荷的聲音有些高,道:“是嗎?可是你不覺得這樣改太冒犯了嗎?”


    劉樂接過話頭,道:“編曲不就是再創作麽?難道要跟原曲一模一樣?”


    夏荷道:“這都已經和原曲要表達的完全不同了。”


    “核心思想還是一樣的,”劉樂道,“其他的枝末細節,有一些變動又如何?”


    “這太不尊重作者的原意了!”夏荷道。


    “喲嗬?”劉樂一笑,道,“尊重作者原意?夏荷?你不是流行歌手麽?怎麽這種搞古典的人才會說的話,會從你口中說出?”


    夏荷眉毛一豎,正要說話,李祖茂道:“哎,別說這麽多了,打分吧。”


    劉樂對樂正君道:“好了,你唱得很好。先下去吧。”


    樂正君走下舞台,薑楓坐在原地,看到他下來,站了起來,開口就是一句:“真奇怪。”


    樂正君被他這話弄得有些不明所以,道:“奇怪?我唱得很奇怪嗎?”


    “是有點奇怪,”薑楓道,“你簡直就是百變魔聲啊,一級海選時的聲音,燕京十強的聲音,今天的聲音,似乎完全不一樣。”


    樂正君幹笑道:“唱法不一樣嘛……”


    “不,不是唱法不一樣,”薑楓道,“聲音的本質就不一樣,我甚至懷疑是三個人在唱……是了!該不會你戴著口罩的目的就在這裏吧?就是換了三個人來唱!對不對!”


    樂正君一頭黑線,無奈地道:“怎麽可能,節目組要審查身份的。”


    “我問了節目組,”薑楓道,“他們隻是看了你的證件,沒有見過你的臉。你可真是神秘啊。不過,我剛才也不過隨便說說而已,你下台跟我講話的聲音,和上次還是一樣的,而且又和三次上台時的聲音完全不一樣,嘖嘖嘖,看來你真是‘百變小魔女’啊。”


    “你才是小魔女呢!”樂正君道。


    “不過還有一怪……”薑楓放慢了語速。


    “什麽?”


    “夏荷,”薑楓道,“你不覺得,夏荷今天……”


    就在這時,工作人員喊道:“十三號選手,快上台!”


    薑楓聞言,拍了拍樂正君的肩膀,道:“放心,小問題,先不說了,我上台了。”


    樂正君點了點頭,也沒走,就坐在原地,聽一聽薑楓的演唱。


    薑楓走上台,自我介紹道:“評委老師好,我是來自燕京賽區的薑楓。”


    李祖茂道:“薑楓,上次唱得十分精彩啊,這次又要給我們帶來什麽歌曲呢?中國風麽?”


    薑楓笑道:“不是哦,我這次,要唱一首搖滾!”


    “搖滾?”夏荷有些驚喜地道,“有意思。什麽曲子?”


    薑楓道:“崔健的,《快讓我在雪地裏撒點野》。”


    “哦!”三個評委都有點驚訝地唱出聲。


    劉樂道:“這可是一首難在內容上的曲子啊,你……唱得了麽?”


    薑楓道:“我盡力。”


    李祖茂點頭,道:“好,開始吧。”


    薑楓深吸了一口氣,等待著前奏的響起。


    兩部低音大提琴拉響了低音,大管的聲音慢慢奏起,如痛苦的吟唱,兩部中提琴慢慢加入,情緒仿佛正要高漲,忽然整體音樂向下,那將放未放的抑鬱感,猝然減退,一整段樂曲的力度,由極弱到弱,慢慢到達中弱,在第一中提琴加入時突然到達極強,而僅僅在一秒後,又從極強降到了弱。


    這個前奏……


    樂正君瞪大了眼睛!這根本不是《快讓我在雪地裏撒點野》的前奏,這是!


    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曲-“悲愴”》!


    居然在一首搖滾音樂的前麵,接了一首古典交響曲!樂正君雖然沒聽過崔健的這首曲子,可是崔健的其他歌曲他是聽過的,這絕對不可能是原曲!肯定也是經過重新編曲的!


    這一段前奏再次反複,薑楓的聲音才悠悠地唱道:“yi~ye~”


    作為學習西方音樂中翹楚的樂正君,一下就聽出來了,薑楓唱的這一句,是替代了原曲中的最高聲部,原本由雙簧管負責的部分。


    “yi~ye~”


    薑楓的聲音忽然變了腔,撕扯著嗓子。樂正君注意到,這第二句已經和柴可夫斯基的原曲不同了……


    劉樂微微斜了右眉,這裏……忽然就轉到了原曲的調子上,竟然那麽地,不突兀!


    兩部大提琴與中提琴慢慢地拉奏,最終聲音慢慢地沉寂。


    猛地一聲定音鼓響!圓號與小號奏出了四個向上的半音音列!樂正君更是吃驚,這裏,這是!勃拉姆斯!


    所有的聲音猝然而出!長笛、單簧管、雙簧管、弦樂隊,這居然真的就是一部交響樂團編製的編曲!


    薑楓朗聲而唱:


    “我光著個膀子我迎著風雪~


    “跑在那逃出醫院的道路上,


    “別攔著我~我也不要衣裳~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臥槽……”劉樂又聽到身邊的李祖茂罵了一句。


    別說李祖茂了,劉樂自己在心裏都不知道罵了多少遍“臥槽”了。交響樂團,唱搖滾!這tm路子好野啊!柴可夫斯基和勃拉姆斯,唱崔健!這tm路子好妖啊!


    更要命的是,效果還很好!出奇的好!


    “給我點兒肉!給我點兒血,


    “換掉我的誌如鋼毅如鐵,


    “快讓我哭,快讓我笑~


    “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


    “yi~ye~yi~ye~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yi~ye~yi~ye~


    “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


    樂正君驚呆了,崔健,柴可夫斯基,勃拉姆斯,西洋管弦樂隊,搖滾!這到底是個什麽組合啊!可是問題是,非常契合!不僅僅是感覺上,就是在音樂的寫法上,居然有一股迷之恰當!


    一聽之下,樂正君就分析出來了,而這個結果不禁讓他流出了冷汗!


    材料音樂!這個編曲,是材料音樂的寫法!


    無論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還是勃拉姆斯的《第四交響曲》,這兩部交響曲的片段在這首曲子裏出現,都因為同一個原因——他們寫作的核心材料,和崔健這首《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是一致的!那就是下行二度、小二度音程!


    核心材料寫法,是十八世紀末到十九時期上半葉期流行在西方的一種音樂寫法,從晚年的李斯特到巨星瓦格納,再到大師理查·施特勞斯!都是這個類型音樂的大家!這種音樂的寫法對後世影響極大!


    材料音樂非常難寫!因為他擺脫了古典音樂的許多格式束縛,卻又要僅僅扣住一個核心邏輯點,向外發散!這種類型的音樂的存在,使得音樂擁有了向哲學叫板的力量!


    這個編曲人是誰?居然有如此強大的功力?如此敏銳的捕捉到了三者之間的相似!


    劉樂隻覺得自己脖子發涼。樂正君聽出來的,他聽出來了,而樂正君沒領悟的,他領悟了!那就是,柴氏的《第六交響曲》、勃氏的《第四交響曲》,內容是相通的——悲愴!而前者更甚,甚至在毫無掩飾地講述著死亡!


    這一種悲愴與陰暗,居然莫名的與《快讓我在這雪地裏撒點野》契合!因為這首曲子的真正核心,就是黑暗!他講的內容,可不是真正的瘋子發瘋!而是,譏諷,而是揭露社會的黑暗,抨擊社會,表達的是一種極為隱晦卻又形象的嘲笑,叛逆而不屈的表達!


    而薑楓的歌聲,更是毫不落下風!他與崔健是完全不同的唱法,卻一樣鏗鏘有力,堅韌無比!


    ……


    薑楓唱完,三個評委都沒有出聲。樂正君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他實在是太想要大叫一聲“bravo!”


    李祖茂忽然“嗬嗬”一笑,低聲道:“這個比賽,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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