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時,杜鵑端了個銀盆緩步從後堂出來,行至董平身旁。杜鵑一現身,滿堂之人皆聞到一股濃烈的醉人酒香。銀盆裏盛的是溫黃酒,杜鵑給董平撩開前襟,拿一塊毛巾沾了黃酒,為其擦拭起了胸膛。


    此舉,有疏通經絡,安定心神之功效。


    蔣褚柘斜睨了一眼,霎時一驚,他隻見得董平的胸口上滿是傷痕。他不動聲色的轉過了視線,暗道:“聽爹爹說,駙馬爺本是個文弱書生,身上怎的會有如此多的刀劍舊傷。”蔣褚柘按住不動,悄悄將這節記在了心裏。


    董平長舒一口胸臆,淡淡道:“先生就莫要賣關子了,有話直說。”


    “是。”哥先生應了一聲,接著道:“那密杵輪,又名生殖輪……這般說…幾位就應該清楚了吧。”


    楊靖冷冷的道:“果然是淫邪之教,好大的膽子,天子腳下,也容他們這般猖狂放肆!”


    蔣褚柘微笑道:“這密杵輪教出來的蹊蹺,以往從未聽過它的大名。但見它這般猖狂,背後定是有所依靠。這教定也不會是憑空冒出來的,尋找蛛絲馬跡的線索,就要仰仗楊捕頭了。”


    楊靖淡淡道:“蔣少卿放心,在下定要查它個底朝天!”


    蔣褚柘點點頭,又看向哥宛道:“哥先生,那兩具屍首等下去了也要再重新驗屍,您是臨安的第一仵作,這次的案子,可要全靠您了。”


    哥宛點頭道:“自然,這是本分。”


    董平見得蔣褚柘左右吩咐,頗有些大將之風,他笑道:“蔣少卿年少有為,有你辦事,我便放心了。”


    蔣褚柘道:“駙馬爺言重了。”


    董平微笑道:“不過竊以為,今夜未必隻發生了這一樁案子。”


    蔣褚柘驚訝道:“駙馬爺何出此言?”


    董平笑道:“聽那位生殖教主的語氣,可是狂妄的很。這密杵輪教雖初來乍到,但著實有要做一番驚天動地事業的意思。隻殺兩個人,又有何用?”


    這時,一個年輕的捕快慌忙走進客堂,對楊靖抱拳道:“捕頭,大事不好!”


    楊靖皺眉道:“什麽不好,快說清楚!”


    捕快道:“袁尚書,何禦史兩位大人皆來報案,這二位大人家中有人死於非命,其具體案情,與駙馬府毫發不爽!”


    霎時間,眾人的目光都睨向了董平。董平閉著眼,正享受著黃酒擦身。似乎注意到了眾人怪異的目光,董平睜開了雙眼微笑道:“不驚人寰,死不休。連連對廟堂中人動手,可真是包天的膽子。蔣少卿,楊捕頭,你們要是把凶手捉住了,可定要對其嚴懲不貸。”


    蔣褚柘微笑道:“這是自然。”


    杜鵑此時收了毛巾,正欲離去時,突然聽得哥宛道:“老夫鬥膽,想提醒姑娘一句。”


    杜鵑回頭嫣然笑道:“老先生請講。”


    哥宛道:“姑娘有重傷在身,還是靜臥修養的好,不宜忙碌走動。”


    杜鵑微笑道:“我好好的,哪裏受傷了?”


    蔣褚柘點頭道:“這位姑娘麵色紅潤,聲音清脆有力,絕不像是受傷之人。”


    哥宛冷聲道:“老夫當了幾十年的仵作,怎會連人受沒受傷都瞧不出來?”


    “誒呀!”蔣褚柘忙道:“學生唐突了。”


    哥宛淡淡道:“姑娘紅潤的是胭脂腮紅,但皮膚卻是慘白無人色。而且這位姑娘從始至終走路都在有意無意的踮起腳尖,這就跟人憋了尿,夾緊雙腿一樣,姑娘明顯是在承受著莫大的痛楚。”哥宛說的一本正經,反倒將杜鵑給說紅了臉,她啐了一口,輕聲道:“誰憋尿了……”


    董平打量了杜鵑一眼,霎時恍然,心中暗道:“方才倒沒瞧出來,這妮子的呼吸可是有幾分急促了。”忽的,他笑道:“晌午時分,我貪杯想多飲幾杯酒,沒想鵑兒姐貼心,勸了一句。我當時微醺,聞言氣惱,便讓人打了娟兒姐幾鞭子。沒想到這點醜事,還讓先生給抖落出來了。”


    杜鵑聞言也不接話,踮起腳尖兒便急匆匆的走了。楊靖聽的有些不耐煩,他道:“行了,宛先生,還是速速隨本捕去袁家何家去瞧瞧。”


    楊靖起了身,連對董平拜別的意思都沒有,便要離去。但這時,十來條黑影帶著肅殺冷意,從天而降,擋在了客堂門口。楊靖見狀,回頭看向蔣褚柘大笑道:“蔣少卿說的話好漂亮,這都將叢雲衛調來了,還要我這個小小的捕頭做什麽!”


    蔣褚柘忙的解釋道:“楊捕頭誤會了,他們是來保護駙馬爺的,不會插手這件案子。”


    楊靖連聽都沒聽,大手一揮道:“帶上屍體,打道回府!”


    那十幾個身著墨色勁裝,披著醬紅大氅的叢雲衛闊步走進了堂裏。領頭的是個身材高大,鷹鼻薄唇,滿臉陰翳之氣的壯碩男子。這男子瞧得主位所坐著的董平,陡然一驚,但旋即,他便麵色如常。


    “叢雲衛薑震笙,拜見蔣少卿,拜見駙馬爺。”


    董平笑道:“原來大名鼎鼎的血捕,有這麽個怪模怪樣的名字。”


    這薑震笙便是血捕,他剛從蜀州回來沒幾日,便被調來保護蜀中王府的駙馬爺。但他萬萬沒想到,這駙馬爺,竟是與他有著生死過節的董平。此情此景,當真要歎一句造化弄人。


    蔣褚柘笑道:“駙馬爺也識得血捕?”


    董平點頭道:“前幾個月我遊曆金陵,遇見了條為虎作倀的惡犬要來咬我,還是血捕大人出手相救,割肉喂狗,我才得以保全了這條性命。但那條惡狗的狗媽媽應該是條癩皮狗,粘人的很。它在金陵沒咬到我,便一路追我到了白帝城下。那惡狗凶猛,我怎敵的過它。但我頗有些急智,登時生出了一記,脫褲子出恭。這一計果然奏效,我拉的醃臢物臭的很,但那惡犬卻吃的香。正當我要溜之大吉時,這血捕大人不知從哪裏衝了出來。隻聽血捕大人喊道:‘莫中了暗器!’我正不明所以時,就見血捕大人趴在了地上吃屎。而那惡犬,卻被嚇跑了。當血捕大人站起來時,我隻瞧得他嘴裏叼著一顆漆黑的彈丸。後來我才曉得,那黑色彈丸是極為厲害的暗器。那癩皮狗看似是在吃屎,實則是想聲東擊西,布下陷阱害我。若不是血捕大人及時吃屎,我怕早就命喪黃泉了。蔣少卿,你說血捕大人對我的恩情有多大?”


    蔣褚柘麵露尬色,董平這番言辭雖有些虛無縹緲,但他已然聽出,董平與血捕之間有結著梁子。


    血捕在叢雲衛中的威望極高,他身後那十幾個叢雲衛見董平對血捕一番羞辱,登的是群情激奮,啪的一聲,眾人皆按住了腰間的佩刀。


    蔣褚柘見狀,皺眉喝道:“不得放肆,都退下!”


    血捕冷聲道:“幹什麽,都想翻天了?駙馬爺,之前多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公家之人辦事,難免會衝撞了好人。現在我向您賠個罪,您要殺要剮,我薑震笙隨您處置!”


    董平笑道:“血捕大人這哪裏的話,您可是對我有救命之恩,殺你剮你做什麽?我殺那癩皮狗,剮那癩皮狗還差不多。”


    蔣褚柘微笑道:“駙馬爺知恩圖報,乃真君子。血捕,你便在駙馬府守著,莫要讓人賊人來犯。”


    “是!”血捕應了一聲,轉身帶著手下便閃了出去。


    待其走後,蔣褚柘對董平抱拳道:“駙馬爺,您多保重,在下先行告退。”


    董平點頭道:“不送。”


    蔣褚柘緊鎖眉頭,出了廳堂。待其來至駙馬府外,掐著手指吹了一個呼哨。血捕從牆頭躍下,抱拳道:“蔣少卿有何吩咐?”


    蔣褚柘淡淡道:“駙馬爺瞧你不順眼,你還是快些回宮,找個人來頂你的位子。也免起衝突,也免你再次遭辱。”


    血捕道:“還是蔣少卿想的周全。”


    蔣褚柘忖道:“周全了什麽,來一遭駙馬府,不曉得得罪了多少人。”他歎了歎,無奈道:“走吧。”


    皇宮大內。


    在大內一角,有一條極為隱蔽的小路,素來人跡罕至,夜班時分,更是如此。而此時,卻瞧得有一女子正低聲啜泣著。戚戚哀哀,響於幽幽荒草之間,恐怖駭人。


    忽的,這女子停止了垂泣。她慌忙擦了擦眼淚,回頭笑道:“修承……王大人…您來啦……”


    聞其聲,曉得這女子竟是碧音。而此時來人,卻是王修承。他們二人本是在年幼時被太叔倦安插進皇宮的眼線,但自從大宋遷都臨安,太叔倦身隕之後。他二人便如夾在牆縫中,蒙住厚厚灰塵的棋子,再也回不到星羅棋盤之上。


    王修承清秀的麵孔滿是不快,他低聲嗬斥道:“到底是什麽要緊事,約我來這裏?”


    碧音聞言,泫然欲啼,旋即,她抽了抽鼻子,抿嘴微笑。王修承見狀,平緩下語氣,輕歎道:“又在韓貴妃那裏受了委屈?”


    碧音搖頭道:“王大人,你還記得那輛馬車麽?”


    王修承目光中極為罕見的溫柔之色,他點頭道:“記得,當時要不是傻傻的把臉灼熱了,給我暖手,我怕早已凍死了。”


    碧音笑道:“那…王大人竟還記得,碧音高興死了!”


    王修承甩了甩腦袋,他身負重任,怎能被一時兒女,就弄昏了頭腦。他道:“若是沒要緊事,我便回去值夜了。”


    碧音忙呼道:“王大人,您就再讓碧音多瞧您幾眼!”


    王修承心神一動,他道:“你怎的了,快說啊!可是要急死我?”


    碧音低垂眉眼,輕聲道:“韓貴妃要把我送出宮了……”


    王修承心神巨顫,聽得此言,他怎就感覺那麽疼呢?就像是一把剔骨鋼刀飛來,狠狠的剜去了他的一塊肉。他一把抓住碧音的手臂,顫聲道:“怎的…怎的了……你若是走了…留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宮裏…我怎麽辦?”


    見得王修承眼眶裏有淚打轉,碧音心中又甜又苦澀,她低聲道:“秦相說要將我送給駙馬爺做婢女,王妃已經同意了……修…王大人若是不想碧音去…那碧音死也不去!”


    “新來的駙馬爺…就是蜀中王府的駙馬?”


    碧音點頭。


    王修承沉聲道:“這是個機遇,我鹿嶽書院學生,一向為重整山河為己任。蜀王爺一世威風,但功敗垂成。若是…若是咱們能依靠上駙馬爺的話,那……”


    王修承在侃侃而談,他的手已經鬆開了碧音的手臂。碧音心中一黯:“我是小女子,又不是大丈夫……”轉瞬,她又笑道:“王大人的話總是有道理的,你讓碧音去,那碧音便去!”


    王修承頗是深情的看了碧音一眼,微笑道:“多謝了,碧音妹子。”


    碧音正想說些什麽,忽的瞧見一道黑色人影在前方一閃而過。她趕忙將這話對王修承說了,王修承心下一沉。自上次費修羅孤身闖入大內,把大內鬧了個雞飛狗跳之後,宮內的侍衛皆受到了嚴懲。


    有先例在前,王修承當的是不敢掉以輕心,他登時甩下碧音,就據碧音所說朝那黑衣人追去。


    空蕩蕩的,碧音抱住了自己的身子,隻覺得好冷。


    那黑衣人跑的不快,眼瞧著還有不到五丈遠,王修承便要逮住那黑衣人,但就在此時,一留三縷長須,麵冠如玉的中年道人手持拂塵飄飄攔在了王修承身前。


    王修承停住身子,沉聲道:“道長莫要擋路?”


    那道人微笑道:“貧道東野道人座下首徒,虞環子,有禮了。”


    王修承泠然,東野道人可是皇上極為信賴的世外高人,麵對他的弟子,王修承也不敢怠慢。他作揖行禮道:“道長何以要攔在下追拿賊人?”


    虞環子微微笑道:“那不是賊人,是貧道座下的一名頑劣之徒。他初來大內,難免覺得新鮮,便亂跑了起來。多有叨擾之處,還望閣下見諒。”


    王修承淡淡道:“既然如此,還請道長將高足拿來,當麵對質,求個安心。”


    虞環子一甩拂塵,笑道:“那可不成,劣徒腳力快,貧道追趕不上,現在他已經不曉得跑哪裏去了。待明日,貧道一定拿他到閣下麵前當麵謝罪。”


    “這……”


    虞環子蹙眉道:“若閣下不信,貧道可隨閣下一同去陛下麵前,當麵對質。”


    王修承分得輕重,他微笑道:“這便不必了,在下隻是為求安心,本就沒有懷疑道長之意。”


    虞環子微笑道:“那貧道先行告辭。”


    說罷,虞環子一揮拂塵,身子便飄然到了幾十丈之外。王修承心下駭然,他隻道這虞環子修為恐怖至極。這時,他忽的想起了碧音,而在他回去尋找時,碧音已然走了。


    明月下了梢頭。


    董平打了一個哈欠,他坐在床沿上,床上趴著杜鵑。杜娟此時隻係著肚兜,穿著褻褲。她把紅成蘋果的臉埋在枕頭裏,任由董平手指於其背後輕點。


    “好了。”董平將手中的藥膏放到一旁,道:“若不是哥先生提醒,我可就成了摧花的惡人了。”


    杜鵑癡癡的笑道:“奴婢挨打時被快疼死了,恨死了。但現在卻巴不得再挨幾頓打。”


    董平調侃道:“我這雙手細皮嫩肉,再加上幾個粗礪老繭,雙管齊下,自然是舒服的很。”


    杜鵑喃喃道:“駙馬爺可真不要臉……”


    董平一笑,站了起來,道:“歇著吧,七天之內哪裏都不許去。”


    杜鵑登時坐了起來,但因猛的用力,撕扯到了傷口,不由得“嚶嚀”一聲。


    杜鵑嘟嘴道:“駙馬爺說話不算數!你說了要帶我去吃席的!”


    董平笑道:“我沒罰你也就算了,你還想去吃席?”


    杜鵑蹙起眉尖,不解道:“駙馬爺罰奴婢做甚?”


    董平道:“你得罪了王妃,我該不該罰你?”


    杜鵑委屈道:“我都不曉得哪裏得罪了王妃…精心挑了那麽些賠禮,不但沒得一個好臉色…還挨了一頓毒打。”


    董平笑道:“王妃說你錯了,你就是錯了,不許強嘴。”


    杜鵑聞言更是委屈,她道:“駙馬爺可一點都不向著奴婢。”


    董平失笑道:“我讓你歇著,還不向著你?”


    杜鵑低聲道:“駙馬爺向著好看的,王妃是薔薇,我隻是野菊,駙馬爺自當不向著奴婢了。”


    “真是歪理。”董平重新坐到了床沿上,他道:“我讓你歇著,是憐惜你。方才我的話有失偏頗,我給你賠禮。這樣吧,你歇著的這幾日,我天天過來給你擦藥。”


    杜鵑聞言甚是驚喜,她鬼使神差的說道:“還不夠。”


    董平冷了臉,他淡淡道:“恃寵而驕。”


    杜鵑一見董平沒了笑模樣,登時打了個哆嗦。她暗自懊悔不已,方才自己當真是太無禮了了。杜鵑心道:“在秦相身邊伺候了那麽多年,向來是恭恭敬敬,怎的到了駙馬爺這裏就沒了規矩。”


    董平突然又笑了起來:“你越嬌橫,我反倒越高興,這才不失了我家貼身丫頭的身份。這樣,等你傷好了,我帶你去嶽陽樓瞧瞧。”


    杜鵑大喜,她除了臨安跟記不清模樣的故鄉,別的地方倒是一概沒去過。


    “歇著吧。”


    董平起身出了房,他心道:“這娟兒姐是敵是友,我倒是快分不清了。秦中徽,你可真是好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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