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城南,永定門城樓下。


    天剛摸摸亮,守軍披著件大衣,打著哈欠,從城樓搖搖晃晃的下來,吱嘎嘎推開兩扇厚重的城門。


    一輛風塵仆仆的馬車,顯然已在城下守候多時了。


    正在打盹的車夫,見開始放行,吆喝了一聲,牽著馬韁將車引到城門下。


    “你們這是打哪兒來啊?這一大早的,趕著要進城辦什麽事啊?”守軍問道。


    “回爺的話。咱們是從山東來,小的是城中木大人家中的車夫,此行乃是受老爺托付,去老家接小姐回府。因趕著進京選秀,所以一路上走的急。”車夫如實回答道。


    守軍打量了車夫幾眼,道:“木大人?哪一位木大人?這城裏姓木的大人可是多了去了。敢問你家大人名諱,在哪個衙門口當差啊?家又住在何處?”


    車夫恭謹道:“回爺的話,我家大人名叫木淩柱,夫人說大人原來在禮部當差,現剛調任萬歲身邊任四品典儀,家住宣武門炭兒胡同。”


    “哦。”守軍耷拉著眼皮,來到馬車轎門前,掀開簾子往裏邊驗看了一眼,確實是位清清秀秀的小姑娘,抬手一揮。懶洋洋道:“走吧......”


    “是。”馬夫行了個禮,回身牽了韁繩,翻身躍上馬車馭位。


    “得......駕......”隨著一聲高聲吆喝,馬車的四輪吱扭扭轉動起來,緩緩向北逶迤而去。


    守軍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想念起鄉下自家兒女,點上一袋子旱煙,吧嗒吧嗒抽起來,自言自語道:“這麽大點兒的閨女,大老遠給送到宮裏頭去,給聘戶好人家不行麽,這爹娘的心是鐵打的。”


    說話的功夫,馬車已經進了城。


    經過虎坊橋琉璃廠,轉了幾道彎,馬車穩穩的停在巷口一戶不太起眼的烏黑色宅門口。


    車夫下了車,恭恭敬敬朝車裏坐著的人報道:“大小姐,咱們到了。”


    這位大小姐,正是憑父親的一封家書,便千裏迢迢來到京城的木嵐。


    這一年的夏天,由於連綿數日暴雨無歇,山東、河北兩省黃河部分河道決堤,衝毀了許多家宅田園。


    她們這一路泥濘顛簸,衣食無周,走得很不安生。


    還好出發前,母親應氏給木嵐帶足了幹糧衣物,使得她們在經過災區時,沒有跟著災民一起挨凍受餓。


    一路迢迢,木嵐見到多少成群結隊從災區外出逃難的難民。


    有倒在路邊餓死的壯士,有步履蹣跚的老人,還有嗷嗷待哺哭啼不止的幼童。


    還有,為了怕孩子在沿途中病餓而死,把兒女拉到路邊,在頭發上插上草簽,吆喝變賣兒女的爹娘。


    木嵐每每看到這樣的慘狀,都忍不住悄悄拿出些幹糧,送給流離隊伍人群中的孩子、老者,亦或衰弱的母親,手拖兒女的孕婦。


    車夫先是好言相勸,怕木嵐把帶上的口糧送光了,他們也得客死途中。


    後來,見勸也沒用,大小姐這個人主意似乎很正。


    無論他怎麽勸導,對他依舊客客氣氣,但每次似乎都在靠壓縮自己的那點口糧,把省下來的舍給路人。


    這一頓吃的本來就不多,下一頓隻有這頓的一半兒,眼看自己就靠吊著的一口仙氣兒活著了,還天天把所剩無多的口糧送人。


    已經人比黃花瘦了,再這麽著下去,還能活著進京嗎?


    天下可憐人多了,可憐的過來麽。


    再說,就那麽點兒口糧,人家舍不得吃,他就是想,也不敢多吃上一口啊。


    這腸胃天天的反酸水,隻能靠一碗又一碗涼水灌下去,才能稍微好受點兒。


    他可不想活活餓死,鄉下的老娘媳婦孩子一大家子人,都指著他一個人養活。


    所以,攔不住木嵐,他就攔住那些個難民。


    難民們快被饑餓折磨瘋了,一個個比大小姐不好惹多了。


    手裏的一丁點幹糧,你給了這邊的,那邊的直眉楞眼就過來要。


    他不得不常常將手裏的馬鞭,在空中抽得“啪啪”作響,讓這些人怕得遠遠散開才行。


    可那也有不要命的,死纏爛打就是拖著他的腿不放的。


    攔不住難民,他就不停車,等見著沒人的地界,再歇息片刻,又繼續趕路。


    就這樣一路快馬加鞭,風裏雨裏的往京城奔,人和馬都像亡命之徒一般,晝夜無休的拚命往北前行。


    現在老馬識途,知道到了家門口,打了一通響鼻,便卟通一聲,僵僵臥在自家門前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般連喘息的力氣都沒有了。


    木嵐也因為太過勞累,還有長時間的饑餓,從過了保定界開始,便一路昏睡。


    直到剛才聽到城門開啟的吱嘠聲響,才知道他們人馬已至城南。再聽車夫與守軍的對話,人又清醒了不少。


    此時感覺馬車緩緩停下,略微掐算了一下時辰,心裏明白總算是到家了。


    “大小姐,您稍安勿躁,小的這就去門房傳報。”車夫在外麵報說。


    木嵐感到天色已經大亮,不禁挑開車簾往外眺望。


    麵前的這座宅子,一溜灰牆烏瓦,兩扇斑駁的烏漆木門,門上高高懸著“木府”二字牌匾。


    父親這一去,十年未歸。但她依然仍能認出,那牌匾上提寫的二字,一定是父親的墨寶。


    因為到的太早,府中高牆院內,一片鴉雀無聲。


    街上也是空空蕩蕩,一派蕭瑟,十分寂寥。


    木嵐緩緩放下車簾,伸手輕輕梳理了一下發絲衣裳。


    不知道母親現在在做些什麽,會不會因為她的離去,太過悲傷。


    家裏的境況這些年不太好過,原先請的下人早已一一辭退,家裏沒有別人,所有的事都得靠著她們自己。


    她這一走,母親可怎麽辦呢?


    等見過父親,她一定要問問父親,什麽時候能把母親接到京城來,這樣她們一家三口就能團聚了。


    記得父親調任那一年,她還是個三歲的稚子。


    而今,十年過去,她已長得比母親還要高,卻隻能一直與父親見字如麵。


    父親來信說,在京地辦差,事務甚忙,隻望她們母女保重,待他在京城有了一方立足之地,一定會來接她們母女來京,一家人團圓。


    倏忽之間時光流轉,多少個日日夜夜,在她與母親一起的盼望,一起的煎熬中,淡淡走過。


    又在淡淡的失望中,沿著不會言說的指尖,化作一個又一個,既無法擁有,也無法褪去的舊夢。


    今日一見,她會不會忍不住,在一別十年未見的父親麵前,替獨自在家守候的母親,好好的哭一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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