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昔歡牽了馬廄裏清遠的棗紅馬,側身上馬。


    適瑾瑜生前的武力東國數一數二,馬術也是不足七歲便開始研習的,但未料到清昔歡多年病症身體瘦弱,體力不支,費了十足的力氣,終於翻上馬背,踏馬而去,一去八十裏,行至洛陽關。


    東國的洛陽關與盛國便是接壤疆界,按地形來看,東盛兩國本是山脈相連,將其餘五國包裹一側,呈弧形。清昔歡本欲充實糧草軍馬後,便與盛國結盟,再與五國最中湖心島國——嘉國結成三方勢力,裏應外合,形成三方鼎立趨勢,先七分天下聚成三分,之後與盛國打下嘉國,剩餘你我,再談實力。結果還未準備好外使覲見的禮儀,三月前,已是被宣告盛國攻城,已在洛陽關外二十裏駐守軍隊。


    清昔歡馬背上回憶往事依舊一笑。


    東盛兩國便是國都相距都不過五百裏,洛陽關相距盛國國都更是不過八十裏,這八十裏之遙,還要在我城外駐軍二十裏,倒是誰領軍如此,惹人發笑?如駐軍向東,與東方——化國借水路包抄東國中心——外度城,兵力一分為二,一股向東,一股向西,守住外度城,攔腰斬斷東國,如此東國整體兵力糧草銜接不上,不出五日,便全軍覆沒,何苦等上三月?而化國定會借路與盛國,因化國在東國內裏,離盛國較遠,若盛國不除東國,化國早晚被東國兼並,若借水路與盛國,倒是能除掉東國這塊心病。這樣一來對化國百利無害。還能結盟。可盛國偏偏沒想到這一點。


    若燕歸回還僥幸活著,定是撫扇大笑,或是趴在自己肩頭竊笑不止。這樣駐軍的主意,怕不是清遠出的,就是那東初塵出的。


    到達洛陽關城門下,大雨衝刷的門外戰死將士屍體血腥味更加濃重,泛著泥土的潮濕,清昔歡下馬,將馬匹拴在一裏外地,踩著屍身慢慢向洛陽關接近,每踩一步,刀尖刺心。


    忍住胸口的劇痛,路過戰士們亡骨,抬頭眼望洛陽關,數十萬戰士的亡魂正飄在空中窺看清昔歡身體裏的適瑾瑜,走了不到百步,終於跪倒血泊,痛哭流涕。椎心泣血。


    “東國百萬將士!朕對你們不住!對你們不住啊!”清昔歡大哭抽泣,淒入肝脾,悲不自勝。


    這數十萬將士,八千裏山河,就這樣一夜之間,去了。


    城外幾十萬屍身中,竟有錯亂笛音傳來,微弱不聞,笛音嘈雜難聽,定不是阿回在吹,但這笛音絕對又是自己送與阿回的玉笛,這聲音,錯不了,一聽就是十年,哪裏會錯?


    想是哪個守城小卒撿了去,恬不知恥吹奏。侮了適瑾瑜的耳朵。辱了燕歸回的豎笛。


    無論何人敢碰阿回的笛子,殺無赦。


    清昔歡忍住心痛,慢慢接近笛音。


    但凡有阿回的笛音,便有阿回的笛子,但凡有阿回笛子,那麽阿回是否在此?又是死活?


    清昔歡眼神狠戾,舉足向前,寸步難行,步履維艱。


    朕看過生死經年之久,見過屍骨堆壘成城,但叫朕見你燕歸回的屍體,當是什麽樣子?


    燕歸回。


    東國第一軍師,適瑾瑜的青梅竹馬。東國適瑾瑜射箭第一,劍術第二。燕歸回笛聲第一,詩畫第二。


    適瑾瑜總在看批閱政卷的時候,忽然來一句“阿回,你做女,我做男得了。”


    燕歸回總會將扇骨輕敲適瑾瑜腦袋,笑她西南水患竟然隻修堤壩,不改河道。


    “南方多雨,不多撥些款治理,明年還是水患。你把錢屯到國庫都準備幹什麽,當嫁狀啊?”


    之後適瑾瑜與燕歸回領兵南下,治理水患,親力親為。後百姓也算安居樂業,拖他福。


    三年前,適瑾瑜偷偷進入鄭集大將軍府裏樹下打果子,聞聽將軍府裏丫鬟家臣亂作一團,東國第一美男子大軍師燕歸回死於戰場,屍骨無存。適瑾瑜眼前一黑,懷裏的紅果散落滿地,聽見小丫鬟大叫一聲,自己已從高牆跌落在地,陰天下雨就膝蓋疼的腿疾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


    後臥床不起三日,身體漸瘦如骨,茶不思,飯不想,隻嗜了那笛聲,召來天下擅笛者。三日聽遍城中曲,卻無一人燕歸回。


    死心之際,熟知的笛聲剛響,適瑾瑜如得了神丹妙藥,渾身病症不治自愈,尋著笛聲,終是見到燕歸回立於宮殿外,依照禮數,不可再進。


    後殿兩側廊道都被適瑾瑜種上了杏樹,當年種的時候,說是杏花釀酒,杏子可食,沒有別的寓意。剛種完杏樹的時候,燕歸回問適瑾瑜“真的沒有別的寓意?”“真的沒有。”而這時燕歸回站於杏樹下,看著顆顆滾落的杏果砸落他身,方知,倘若非要有寓意的話,便是待你歸來做襯托用的吧。


    “你若不進來,朕便撲上去了!”適瑾瑜淚落不息,層層疊疊,洇濕了病中未換的素白衣,豈是病中衣裳,不過是為你著的喪葬服。


    “三日不見,陛下喪葬服都穿了,臣倒是榮幸,還是悲哀?”燕歸回手握玉笛,腰佩長劍,眼含淺笑,袖間的折扇探出一半山水花鳥,還是適瑾瑜親手畫的。本是玉樹公子臨風下,被他一開口,就毀了形象。


    普天之下,也隻有他燕歸回可敢這般說話與適瑾瑜。


    “大膽!還不趕緊滾過來!你若再不回,不要說是喪衣,就是烏發朕都剃了!”


    那年適瑾瑜與燕歸回杏樹下大笑,沒了君臣形象,朝中大臣也未參本,誰叫燕歸回領兵南溪,搗了敵軍老窩,破了他駐軍二百裏,退了他三十萬大軍,贏了他城池四座。這等大功告捷,接連勝仗,燕歸回隻用一月不足。


    尤記那年燕歸回出征,拜別時對適瑾瑜隻說了一句話“釀酒釀酒,待我歸來無酒怎慶功?”


    回到此時此刻,清昔歡想著東國皇都長安城,大殿後宮的杏果又是成熟季節,該是如下雨一樣啪啦啪啦落地,那年捧書杏樹下臥,落花盈滿袖的燕歸回,是否還在杏樹下望著。今年的杏花開的甚好,果實也一定碩大甜潤些,隻是那些杏樹,是否已被當成礙眼物,砍去了。


    清昔歡拾起地上斷劍,緩慢移動,向笛聲深處去。


    哪裏有什麽燕歸回?


    生的沒有,死的沒有,隻一把玉笛插在血泊裏,被雨後涼風絲絲穿口過,帶動微微嗚咽。誰的玉笛?燕歸回的。誰的血泊?適瑾瑜的。


    下過雨的夜空,月色如銀,整個天幕的星辰逐漸亮起,照的風聲淒切如舊,衰草荒蕪又新。


    洛陽關裏昨日戰將們還舉杯歡慶大勝在望,盛國駐軍撐不過七日便可退軍,適瑾瑜多飲了幾杯杏花歲,醉意朦朧,眼望江山大川,未盡收眼底,已是盡收心底。一時興意闌珊,與戰士們貪了杯,醉意正盛間誰也沒能注意到一個小卒,就是這麽一個小卒,助盛軍買通守門將士,開了後城門,叫盛國大軍進了一半,搶了糧草,斬了大將。漫天潑血中,醉意退去,已是次日清晨。


    如今隻能城門下向裏遙望,再無能城門上,居高臨下俯視。


    昨日的洛陽關內有多熱鬧,今日就有多悲涼。拾起玉笛擦淨血漬汙泥,揣在胸口,放入胸口的一霎那,心就疼了,還以為心如死灰,誰想死灰也疼。


    轉身離去的一瞬,還是望了眼洛陽關,陡然就想起了三月前的瘋癲道士,不自覺的就對著笛子碎碎念。


    “哎,阿回,你說,當時那瘋癲道士眼望我,是否如今時我望城門。”


    正回想著老道口中還有兩句瘋話是何時,一聲馬嘶鳴響起,隻見一黑衣黑鬥之人策馬而來,清昔歡見已無處躲閃,橫豎地下一躺,死人堆裏充死屍。


    馬蹄聲噠噠減小,聽見那人下馬聲音,隻間隔十米遠,那人越來越近,腳步踩過積水濺起的水花聲音,波蕩在清昔歡的心裏。


    “適瑾瑜。”


    一聲落下,清昔歡心髒嘩啦嘩啦碎成了千萬片。


    適瑾瑜,還有人喊一聲適瑾瑜,聽著名字,眼淚也簌簌落了下來。


    兵臨場下叫她出城的時候,她沒哭,兵敗城丟,成了喪家犬的時候,還是沒哭。與阿回道別出城的時候,也是笑著的,就此刻一聲適瑾瑜,短短三字,哭的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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