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萬小明說出“我們分手吧”這句話的時候，常小雪卻顯得出奇地冷靜：“小明，我知道，都是因為我，是我害的你坐了牢！”“不不不，小雪，我不是這個意思！”萬小明以為小雪誤會了自己提出分手的原因，因為這樣一來，剛才與小雪的纏綿就變成向她索取回報了：“其實是我，出賣了你！”“小明，這件事本來與你無關，可在我陷入困境的時刻你挺身而出幫助我，確實是我牽累了你！”“你知道我是怎麽從裏麵出來的嗎？”“他們完全是捏造事實！”“不，如果他們鐵了心要捏造事實，我就出不來了！他們會羅織一個別的罪名，反正總有一款會適合我！其實我今天的自由，是我用出賣你……換來的！”“我對他們毫無利用價值，有的隻是威脅，何來出賣？小明，你用這樣的理由和我分手，我不接受！”“你的價值就在於你對他們具有威脅！如果你堅持控告鹿一鳴，而我，如果把那個礦泉水瓶和電子監控材料交給法院，鹿一鳴會坐牢，而嶽警官就該脫下他那老虎身皮了！從此種意義上說，我交出了證據，就等於是退掉了你槍膛裏的子彈！也等於解除了你的武裝、消除了你對他們的威脅”“那子彈本來就是你的！即便那子彈就在我手裏，如果要用它來換取你的自由，我也會毫不遲疑！”“這正是我要和你分手的原因！”“我不明白！你用它換自己的自由和我用它換你的自由又有什麽區別呢？”“區別就在於，你用它換我的自由是大義！我用它換自己的自由就是……苟且、是卑鄙！我們已經不再是一路的人了，就像你是山上聖潔的白雪，而我，則沾滿了滿身的汙泥！對於你的聖潔，我隻能是……遙望！”萬小明把一首詩稿拿過來：“這是我回來的這兩天寫的一首詩，給你的！”“我不看！我不在乎你身上的汙泥，因為你是為了我才這樣的！”“可是我在乎！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已經分出了雲壤之別！”“小明，不要再妄自菲薄責備自己了，好嗎？”“小雪，你聽我說完！我好久不碰我的專業了，今天就當是陪我溫習一下功課，好嗎？”“嗯！”“我讀研究生時攻讀的是文藝理論與批判，我的畢業論文題目是——《王朔與權延赤聯手，開啟了中國流氓時代的大門》！導師說我這篇文章很深刻犀利，但堅決阻止我公開發表！”“為什麽呢？”“因為他說我會觸犯眾怒，甚至會坐牢！”“中國不是言論自由了嗎？”“小雪，你太天真了！言論自由從來都是相對的，那要看誰掌握著話語權！可以這樣說，權延赤的“紅牆係列”和王朔的“流氓係列”，是那個時代政治的需要！從社會意義上來說，權延赤和王朔，與董仲舒和朱熹一樣，在中國曆史上都是劃時代的偉大人物！”“我不想談思想，也不懂政治！我隻在乎自己的感情！”“你就讓我賣弄一下吧，我曲高和寡久矣，太孤獨了！”“那你說吧！”“盧梭說，人生而自由，但又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通俗地說，每個人從一生下來心裏都關著一個流氓，就像鹿一鳴和我，都對你幹了流氓的事情，區別就在於，我是打著愛的旗號、鹿一鳴是采取強迫的手段！”“不要再提這件事了！”萬小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語境中：“董仲舒和朱熹樹立了孔子這尊神像，為人們心中那個流氓戴上了枷鎖，確切地說，是為大多數人心中的流氓戴上了枷鎖，而特殊的群體，比如統治階級，他們可以繼續耍流氓。可是到了八十年代，因為要解放思想、要改革開放，就需要權延赤來推倒神像！而權延赤推倒神像的過程，首先是從推倒紅牆開始的！紅牆推倒以後，接下來就該王朔上場了，王朔的任務是，以“我是流氓我怕誰為口號”，戲弄神像、砸碎神像！而他的戲弄神像、砸碎神像的代表作就是——《我是你爸爸》！連爸爸都可以戲弄，所以，天下就再無神像了！沒有了神像，就像心裏的大門沒有了鎖，於是，流氓就跑出來了！推倒神像、戲弄神像、砸碎神像的後果是——流氓橫行——然後是——全民流氓！所以，我把王朔之後的社會稱為——流氓時代！”“流氓是要受法律製裁的！”“不！《我是你爸爸》中有一句很重要的話——在法律與道德之間，總有一片弱肉強食的天空！而在這片天空中，誰流氓，誰就會過得更好！”接著，萬小明向小雪講述了伍豔嬌為了當主持人如何打掉了賈文龍的孩子並配合司培辰構陷賈文龍以及如何為了那一百萬與自己行了苟且之事、自己在回來的出租車上如何與光頭司機流氓對流氓地硬磕、左隔壁的白領如何用身體來交換房租……當然，萬小明也講了“不流氓”的特例，那就是右側隔壁的姐妹麵臨兩難選擇時隻能抱頭痛哭：“看到沒有，伍豔嬌如果不流氓，她會過得很苦；我如果不流氓，我就會被光頭司機訛詐；隔壁白領如果不流氓，她就會麵臨右側姐妹那樣的困境。過去講，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不吃嗟來之食；朱自清可以不為鬥米折腰；更極端的還有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為什麽？因為他們心中有座神像！這神像就像是一把鎖，鎖著他們心中的那個流氓！而現在的大多數人呢？看到別人耍流氓發了財，看到別人流氓不但沒受懲罰反而過得很滋潤，於是也跟著耍流氓！陳丹青有句精準的描述——管特麽的，先活下去再說！小雪，我們大多數人都像那個光頭司機一樣，隻要是鈔票，管它髒不髒呢，管它是不是用身體換來的呢！甚至《潛伏》中的那句台詞竟然還成了經典——比如這根兒金條，你說它是高尚的還是卑鄙的？！——這就是全民流氓的含義！也是流氓社會的高級階段——全民互害階段！你流氓，我比你更流氓，就像我和光頭司機的流氓對流氓！如果自己被流氓害了、受委屈了，就去找比自己更弱小者去耍流氓！從此種意義上說，鹿一鳴也是流氓社會的受害者！因為他自己被別的流氓男人戴了綠帽子、受了委屈，於是他就和你耍流氓以尋求心理平衡……”。“小明，我現在開始……敬佩你了！你分析得好透徹！”“不要敬佩我！我也是流氓！我因為與伍豔嬌和光頭司機耍流氓而獲得了快感！我因為出賣你而獲得了自由！”“這等於又回到了原點！”“不，是螺旋式上升！在全民耍流氓中，也有一些出汙泥而不染的人，比如——左側隔壁的姐妹，再比如——你！”“我已經失去了清白之身！”“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敢於站出來告發了鹿一鳴！這，也是我當初挺身而出的原因！要知道，給鹿一鳴投懷送抱的人大有人在，說白了，就是以流氓對流氓！”“隻要你能出來，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寧願撤回自己的報案！”“怎麽，他們也找你了？”“嗯！”“你答應了？”“嗯！”“天啊小雪！在這個流氓橫行的社會裏，你是多麽的弱小、但又是多麽的聖潔呀！”“我沒有你說的那麽偉大！隻想和你在一起！”“你的大義，恰恰折射出了我的渺小！在把那張紙幣扔到地上又踩了一腳後，我曾經為自己是個流氓而充滿了快感，可當我看到右側隔壁的賣花姐妹在看著我時，我突然又感到了羞愧！”“說明……你還不是一個合格的流氓！”“我曾經為自己因為出賣你才獲得自由而羞愧，可現在我發現，我獲得的自由，卻原來是你用放棄控告換來的，我已經連羞愧資格都沒有了！”說到這裏，萬小明竟嗚嗚地大哭起來！“小明”！“小雪，讓我給你朗誦一下這首詩吧：《雪意遙望》——該怎麽對你呢？/雪呀，我最初的戀人/你本已經遠離了塵世/為什麽又謫返這塵甚囂的空間/甘願著自己的沉淪/是高處不勝寒呢/還是不堪往事沉重的牽引//總之你是遠我而去了/無論怨恨還是心懷感恩/——太多的熱情/膨脹了廣寒與昆侖的距離/我清楚地記得你在我唇邊晶瑩的哭泣/爾後決絕地飛升/羽化成天邊的一朵煙雲//此去經年/又經年/我放棄了所有關於春天的構想/於萬丈崖頭/翹望著你再一次的君臨//該怎麽走近你呢？/雪呀/我心中的戀人/也許你真是來續前緣的吧/卻不知/最初的戀情/是刻骨銘心呢/還是踏雪無痕//——世界上一切玲瓏的事物/難道打碎以後才算真正擁有？/那麽，我是該擁吻你呢？/還是該/在永恒的距離之外逡巡？//雪呀，我永遠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