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哈哈笑道:“當然可以!”


    往橫一移,進入了洛陽三大市場之一的豐都市集。


    在皇宮以東和洛水以南的整個城市區域,分布著一百零三個裏坊。


    裏坊間有街道連貫,坊內則陌巷相通,在這樣一個百姓眾居的地方捉迷藏,確是刺激有趣的一回事。


    豐都市集在洛陽三大市集中居首,比其他大同、通遠兩個市集更具規模,食檔貨攤林立,人頭湧湧,喧鬧震天。


    徐子陵領著二人左穿右插,看似速度一般,皆因三人上身不動,但下麵卻展開腳法,從人群的間隙中如泥鰍般滑行。


    徐子陵此時把感覺發揮至巔峰狀態,忽左忽右,忽緩忽速,橫移直竄,每一下移動都是針對敵人跟蹤的方式而變化,有若與人交手過招。有時更會折返原路,教人難以猜測。


    轉眼間他們已從市集的北門溜出去,橫過車馬道,又不顧人家的阻攔抗議,前門入鋪,後門離開,到了一條橫巷內,越牆離去。


    沈牧和跋鋒寒隨著徐子陵翻過高牆,竄房越屋,有時又落巷狂馳,到了城東南處,一條河流從東方蜿蜒而來,兩岸樹木婆娑,房舍重重。


    沈牧道:“地圖上有說明的,這條就是伊水。”


    又指著右方水去處道:“那就是集賢坊,伊水到了那處開叉分成兩條,從長夏門左右流往南郊,再去便是了空的老巢!”


    跟著壓低聲音道:“甩掉了嗎?”


    徐子陵沉吟半晌,搖頭道:“隻甩掉了那些庸手,我剛才說的勁敵,仍像附骨之蛆般躡在我們身後,現在我的感覺更強烈。”


    跋鋒寒負手淡然道:“若我所料無誤,這跟蹤者必是獨孤鳳,因為在市集一次掉頭竄走時,我似乎嗅到她的體香。”


    徐子陵微笑道:“你看河上的舟楫來來往往多麽熱鬧,我們也來湊興如何?”


    跋鋒寒哈哈笑道:“若隻是到船底湊興,小弟自樂於奉陪。”


    沈牧喜道:“果然是妙計!”


    當先穿過岸旁的疏林,投進水裏去。


    三人在城西南一座小橋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離水登岸。


    同時運功催發體熱,當經過裏坊的牌樓時,衣服都幹透了,就像變魔法般神奇。


    入坊後是一個以石板鋪成的廣場,接痕斑駁,造成豐富的肌理,令人有種心脾涼透的舒暢寫意。


    場中有口水井,兩個婦人正在汲水,有若一張描寫民間生活的圖畫,動人得不似是真實的。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的不幸是從未試過平凡中見真趣的生活。像現在我的心神隻能放在是否給人跟蹤上,其他的事隻好拋開,你說是多麽無奈。”


    跋鋒寒領先左轉入巷,又避到一旁,讓一群你追我逐、爭先恐後的小孩奔過身邊,湧往石板廣場去。


    聽著孩子們遠去的歡笑聲,沈牧向徐子陵歎道:“我們像他們那麽年紀時,除了打架和設法找生計外,似乎從未試過像他們般無憂無慮的玩個天昏地黑,那我們是否已痛失真正的童年呢?”


    三人沿巷深進,跋鋒寒不斷打量兩旁的房舍。


    徐子陵伸手搭著沈牧的肩頭,苦笑道:“這就是想出人頭地要付出的代價。若非你既要去偷雞摸狗,又要念書學功夫,我們寶貴的童年歲月怎會為此虛度,現在更不會像三頭過街老鼠般,給人人喊打喊殺。”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說過街老虎不是好些兒嗎?至少無人不害怕。凡事都有代價的,現在就當是還債好了!來!這邊轉。”


    三人右轉至另一條巷內,踏著石板砌成的路麵,說不盡的閑適寫意,仿似與世無爭。一位少女正在門前洗濯衣服,驀地見到三人,立時看呆了眼。


    世間竟有如此英雄人物,且還有三個之多。


    跋鋒寒顯是心情大佳,向她報以微笑,追上兩人道:“若有人發動洛陽的地痞流氓四出查探,不到子時前便可知我們到了這裏來。因為我們實在太易辨認,見了後絕不會忘記。”


    沈牧壓低聲音道:“你好像走錯方向哩!是否故布疑陣呢?”


    跋鋒寒微笑道:“我這叫先測度地形,來吧!”


    忽地翻上左方房舍的瓦麵,領著二人飛簷走壁,好一會兒後才躍落其中一所平房的小院子裏。


    大門處有一方寫上“思世居”三字的橫匾,字體灑逸有力,如龍飛於天。


    沈牧哈哈一笑道:“虛先生的書法確非常了得。”


    在虛行之交給徐子陵的紙團上,畫的正是尋找這思世居的示意圖,也是他約沈牧見麵的地點。


    屋子分前後兩進,中間有個天井。


    徐子陵笑道:“虛先生,我們來了!”


    屋內全無反應。


    跋鋒寒奇道:“難道尚未回來嗎?”


    沈牧領先而行,大門應手而開。


    他首先跨步入屋,立時虎軀劇震,愕然叫道:“又是你!”


    跋鋒寒和徐子陵跨過門檻,來到沈牧兩旁,亦呆了起來。


    廳內陳設簡單,隻有必需的台椅幾架等物。而在靠南麵大窗所放置的一張長椅處,虛行之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坐著。


    他的頭發長垂下來,而一身素白的婠婠正拿著梳子,一派嗬護備至,神色溫柔地站在椅後,為他梳理頭發,情景詭異至極點。


    三人千方百計,才擺脫了跟蹤者,豈知來到這認為是亂世中的桃花源和避靜的聖地,歡迎他們的卻是這可怕的大敵。


    婠婠的目光深注在虛行之的頭發上,檀口輕呼道:“這麽久才來,人家等得心都煩了!”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感落在絕對的下風處。


    沈牧亦想不出任何方法去應付眼前的窘局,伸了個懶腰,到另一角遙對婠婠的椅子坐下,道:“你倒有本領,究竟是怎樣找到這裏來的?”


    跋鋒寒和徐子陵分別在靠近大門兩旁的椅子坐下,回複冷靜。


    婠婠仍沒有抬頭,目光隨著梳子在虛行之的頭發上移動,柔聲道:“以你們這麽聰明,仔細想想該可得到答案。閑話休提,先讓你們看點有趣的東西。”


    “啊!”


    虛行之不知被婠婠弄了些什麽手腳,猛地睜開眼睛,回複神智,但仍是動彈不得。


    婠婠螓首低垂,瞧著虛行之的側臉輪廓,微微一笑道:“你們現在說的每一句說話,虛先生都可聽得一句不漏。現在便讓我們來玩個有趣的小玩意兒。”


    虛行之似已知曉婠婠口中的玩意兒,雙目露出苦澀無奈的神倩。


    跋鋒寒苦笑道:“你似乎有亂闖別人溫暖之家的不良習慣,有屁快放!”


    婠婠仍沒有瞧往他們,平靜地道:“對女孩子怎能如此口出汙言?快把楊公寶藏的秘密說出來。”


    三人均大感頭痛。


    婠婠現在的神態動作,優美高雅,動人之致。白衣黑發配上她那對赤足和絕世容顏,更是極盡女性的嬌妍溫柔。但三人都知她隨時會下手殺人,不會有半點心軟。


    而這一招最厲害處,便是讓虛行之親耳聆聽沈牧的答案,教他不能耍花樣。


    沈牧嘴角漏出一絲苦澀道:“我們不知道楊公寶藏在哪裏,教我怎怎麽告訴你?”


    婠婠聞言為之一愕,仰起俏臉,往三人瞧來,接著嬌軀劇震,一對有如永遠被迷霧籠罩的美眸射出不能相信的神色,梳頭的動作倏止。


    虛行之眼中反透出充滿希望的神色。


    “啪!”


    婠婠一掌拍在虛行之背上,後者立時回複說話與動作的能力,當然仍知機地不敢輕舉妄動。


    婠婠移轉嬌軀,目光投到徐子陵俊逸不凡的臉龐上,輕歎道:“兩方雙爭,不是你殺我,便是我殺你,但因應形勢和利害關係,也可以暫時來個合作吧?”


    跋鋒寒哈哈笑道:“小姐敢否和本人單打獨鬥一場。其他事則待分出勝負後再談。”


    婠婠從容笑道:“若你不是生就自我毀滅的性格,便是天生的蠢材。”


    跋鋒寒露出一個充滿自信的笑容,淡淡道:“你愛說什麽都悉隨尊便,跋某人隻要知道你是否夠種接受挑戰。”


    婠婠“噗哧”嬌笑道:“跋兄怕是誤會了。我絕無出手殺人之意,隻是閑著無事,想和你們聊聊天稍解悶兒吧!”


    沈牧長身而起,哈哈笑道:“這就最好。來!我們大家喝杯香茗如何!說到底你都是客人嘛!”


    邊說邊往廳心的桌子走去。


    虛行之趁機離開長椅,笑道:“該由在下這個作主人的斟茶奉客才對。”


    跋鋒寒和徐子陵則全神監視婠婠,蓄勢以待。


    婠婠飄飛而起,穿窗落到院子裏,嬌笑道:“祝你們好運!”


    聲落一閃不見。


    虛行之舒了一口氣坐下,猶有餘悸道:“這妖女記性真好,以前在竟陵隻隔遠瞧過我一眼,便知我是誰。今早我和徐爺聯絡時,她該剛好在附近,故給她看個一清二楚。”


    跋鋒寒皺眉道:“那你是否今早便給她製著呢?”


    虛行之點頭道:“她跟蹤我回到這裏來,然後我便昏迷過去,真奇怪,她為何不用卑劣手段迫我說話?”


    跋鋒寒沉聲道:“你可能早已說了。魔教中道行高者均懂得什麽迷魂、移魂一類邪門手法,能令你在睡夢般的狀況下吐露一切秘密,而被施術者事後一點都不曉得。”


    虛行之道:“難怪我的腦袋仍怪難受的。”


    沈牧搭著他肩頭道:“有酒嗎?”


    虛行之笑道:“家中怎可無酒,讓我到後麵去拿酒。”


    沈牧陪他到後進去,順便向他解釋所發生的事。


    跋鋒寒和徐子陵各自靜坐了好半晌,然後不約而同地移往桌子前對坐下來,前者冷然道:“若我沒有猜錯,下趟再遇上婠婠時,必是一場惡戰。”


    徐子陵點頭同意,卻皺起眉頭。


    “砰!”


    一掌拍在台上,叫道:“酒為何仍未來?”


    沈牧捧著一壺酒奔出來道:“來了!來了!兩位大爺請原諒則個。”


    虛行之為各人擺杯子,沈牧則負責斟酒。


    “叮!”


    四個杯子碰在一起,然後一口喝盡。


    跋鋒寒看著一滴不剩的杯底,讚道:“好酒!”


    徐子陵故作出不勝酒力之狀,伏倒桌上吟道:“婠婠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她可否仍算是人?有沒有人的七情六欲?為何我總覺得她不似是有血有肉的呢?”


    答他的竟是虛行之,道:“魔門的人都是從小便接受訓練,絕少半途出家。所以每三年便有‘選種’之舉,由長老級的高手四出強擄未懂人事的小孩作弟子傳人。隻是這殘忍的行事已不知教多少父母心碎魂斷。”


    頓了頓續道:“所以陰癸派中都是天性泯滅的人,但求目的,不擇手段。”


    沈牧瞧著跋鋒寒緩緩把酒注進杯內,道:“天性該是不可能被磨滅的,隻能是被替代和壓抑。婠婠那對眼睛便不時透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不過手下確是絕不留情。”


    跋鋒寒放下酒杯,望向虛行之訝道:“虛先生剛才說的應是陰癸派惟恐人知的秘密,不知是如何得來的呢?”


    虛行之瞧了仍伏在桌上的沈牧一眼,眼中射出傷感的神色,沉聲道:“舊事不要提啦,總言之我和陰癸派有很深的仇恨。”


    沈牧坐直身軀,正容道:“若是如此,我們和虛先生便是誌同道合了。”


    虛行之微笑道:“隻憑寇爺肯向虛某人推心置腹,連和氏璧之事亦不作絲毫隱瞞,我虛行之豈能辜負寇爺的厚愛。”


    接著露出慷慨激昂的神情,笑道:“我虛行之多年來遍遊天下,卻從未見過如三位般的英雄人物,縱是陪三位一起命送洛陽,亦覺無憾。”


    跋鋒寒舉杯道:“虛先生不也是英雄了得嗎?否則何來這般豪情,我們敬你一杯。”


    “篤!篤!篤!”


    似是木杖觸地的聲音。


    第一下來自遙不可及的遠處,第二下似乎在後院牆外的某處,到第三下時,清晰無誤地在正門外響起。


    四人色變時,“砰”的一聲,院門碎裂的聲音直刺到四人耳內去。


    隻是其聲勢,便足可奪人心魄。


    “啪!”門閂折斷。


    四人身處廳堂那扇門無風自動地往外張開。


    四道目光,毫無阻隔地透過敞開的門,投往變成一地碎屑的院門處。


    紅顏白發,入目的情景對比強烈,令他們生出一見難忘的印象。


    玲瓏嬌美的獨孤鳳,正摻扶著一位白發斑斑,一對眼睛被眼皮半掩著,像是已經失明,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但卻貴族派頭十足的佝僂老婦人,步進院子裏。


    這老婦身穿黑袍,外被白綢罩衫,前額聳突,兩頰深陷,而奇怪的是膚色卻在蒼白中透出一種不屬於她那年紀的粉紅色。


    這怕足有一百歲的老婦人身量極高,即使佝僂起來亦比嬌俏的獨孤鳳高上半個頭,如若腰背挺直的話,高度會與沈牧等相差無幾。


    眼簾內兩顆眸珠像隻朝地上看,但四人卻感到她冷酷的目光正默默地審視著他們。


    那種感覺教人心生寒意。


    在老婦身邊的獨孤鳳那張生機勃勃的臉龐仍是那麽迷人,卻賭氣似地撇著小嘴,一臉不屑的神氣,首先傲然道:“以為這樣就可以撇下人家嗎?你們的道行差遠了。”


    沈牧低呼道:“是尤楚紅!”


    他已盡量壓低聲音,但並瞞不過這外表老態龍鍾的婆婆,她兩道眼神箭矢似的投到沈牧處,以尖細陰柔的聲音喝罵道:“竟敢直呼老身之名,討打!”


    四人目光自然落到她右手一下一下撐在地麵、渾體通瑩、以碧玉製成、長約五尺、仿竹枝形狀的拐杖去。


    這一刻尤楚紅已甩開獨孤鳳,跨入屋內,身法之快,可令任何年輕力壯、身手敏捷的小子瞠乎其後。


    “鏘!鏘!”


    沈牧和拓跋寒,同時拔劍出鞘。


    來人乃獨孤閥宗師級的第一高手,若給她那根看來隻可供賞玩的碧玉杖敲上一記,保證沈牧他們哪裏也不用去。


    尤楚紅佝僂的身體近乎奇跡地倏的挺直,滿頭濃密的白發無風拂揚,臉上每道皺紋都似會放射粉紅的異芒,眼簾半蓋下的眸珠射出箭狀的銳芒,形態詭異至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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