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中,徐子陵坐的位置對著正門,低喝一聲“避開”,雙掌拍在桌沿處,人已迅速退開。


    沈牧和跋鋒寒亦左右彈開時,桌子旋轉起來,像個大車輪般往尤楚紅撞去。


    最奇怪是桌麵上的酒壺酒杯,全隨桌子旋轉,但杯內的酒沒有半滴濺出,當然更不會翻側傾跌。


    尤楚紅雙目閃過訝異之色,幽靈般電速升起,當桌子來到腳下時,黑袍底探出右足,足尖迅疾無倫地點在桌麵上。


    沈牧的劍氣和徐子陵變化無邊的拳腳招式從四方八麵往尤楚紅攻去,跋鋒寒在守穩陣腳後,亦改守為攻。


    這老婆子竟招招硬架,恃著強絕的內功外功,粉碎了三人一波接一波的淩厲攻勢,還碧光打閃,以手上的綠玉杖把三人全卷於其內。


    杖聲倏止。尤楚紅連閃三下,脫出戰圈,退到入門處,不住急劇喘氣。


    “好小子,風兒我們走!”


    獨孤鳳則來到她身旁,探手為她搓揉背心,杏目圓瞪道:“都是你們不好,若奶奶病發有個三長二短,我就宰了你們。”說著,便與尤楚紅一起遁去。


    沈牧甫離皇城,轉入大街,一直在後麵跟蹤他的兩個人急步趕上。


    他正奇怪為何對方會如此不怕暴露形跡時,其中一人喝道:“死寇仲,還不停下來!”


    沈牧一震轉身,失聲道:“小姐!”


    來的赫然是翟讓之女翟嬌。


    翟嬌扮成男人,確是“惟肖惟妙”,令人難辨雄雌。


    翟嬌毫不客氣地一把抓著他臂膀,拉得他踉蹌轉入橫街,罵道:“你兩個小子出名哩!不用再聽我的吩咐了。”


    不知是否因素素的關係,沈牧心中湧起劫後重逢和一股難以形容的親切感覺,苦笑道:“奴才怎敢!小姐你這幾年必是日夕練功,抓得我的臂骨都差點折斷。”


    翟嬌冷哼道:“這個還用你來教我嗎?沒有真功夫,如何可手刃李密那叛主的殲賊。這邊來!”


    說著,放開他,竄進左旁的橫巷去。


    此時天色逐漸昏沉,家家戶戶亮起燈火,巷子冷清清的,杳無人煙。


    沈牧展開不發,緊躡在她身後。翟嬌確沒有吹牛皮,身手明顯比以前高明,腰身雖粗壯如故,但卻紮實靈巧,縱躍自如。


    忽地翻過高牆,然後穿房越舍,竄高伏低,奔了約一盞熱茶的時間後,終抵達城東北漕渠旁景行坊內的一座民房。


    三人入廳坐定,一名俏婢來奉上香茗。


    沈牧定睛一看,大喜道:“你不是楚楚嗎?”


    美婢眼圈一紅,垂下螓首,幽幽道:“難得公子仍記得人家!”


    沈牧想起當年在大龍頭府與她擲雪球為樂的情景,當然更難忘記她晚上到宿處來找自己親熱一番的甜美回憶,不由勾起某種似是遙不可及和被遺忘了的情懷,正要說話,卻給翟嬌粗暴地打斷道:“我最怕看人哭,楚楚給我滾進去,不準再踏進廳來。”


    楚楚嚇了一跳,送予沈牧一個無比幽怨的眼神,才匆匆避往內廳去。


    隻聽“砰”的一聲。翟嬌圓睜的巨目射出深刻的仇恨,咬牙切齒道:“我要殺李密為爹報仇,沈牧你定要幫我!”


    沈牧本不想幫她,但給她銅鈴般的眼睛一掃,心中軟化,拍胸道:“這個當然,我們豈是沒有義氣的人。”說罷也覺好笑。


    翟讓當年恩將仇報,不講義氣。現在他沈牧反要在義氣的大旗下為他報仇。


    風聲微響。沈牧吃了一驚時,一名年約二十七、八的壯漢穿窗而來,立在翟嬌前,施禮道:“報告小姐,已撇下跟蹤的人。”


    翟嬌噴出一聲悶哼,擺足架子,才道:“這個就是寇仲!”


    那人微笑道:“見過寇公子,本人宣永,乃翟爺的不記名弟子。”


    沈牧留神打量,見此人長得威武軒昂,背掛一枝形狀古怪的兵器,一派在千軍萬馬中取敵酋首級若探囊取物的猛將格局,心中歡喜,連忙客氣回禮。


    宣永見他留心自己背上兵器,取下來遞給他道:“這是我從叉竿得到靈感改製而成的兵器,叉竿本是用來作守城之用,長度可達五丈過外,專對付利用雲梯爬城的做人。這安裝在竿頭的鋼製橫刃,既可抵著敵人的兵器,又可發揮啄、刺的功能,所以我名之為鳥啄擊。”


    沈牧正要說話,翟嬌叱道:“現在事態緊迫,你們還有談天的閑情。”


    兩人隻好圍桌坐下。


    翟嬌探手指著沈牧的耳尖道:“你出名狡猾,快說有什麽辦法可殺李密?”


    宣永都聽得眉頭大皺,隻是不敢作聲。


    沈牧啼笑皆非,表麵當然要扮作嚴肅,道:“首先我要了解小姐這邊的情況。”


    翟嬌不耐煩地道:“有什麽好說的,那時爹把我送到東平郡投靠泰叔。李密派人來攻了幾次城,都給宣永擊退;到最近李老賊大勝宇文化及,宣永反說是刺殺老賊的機會來了。於是挑選了一批好手,到洛陽碰機會,殺了那老賊。”


    沈牧立時對宣永刮目相看,問道:“宣兄為何知道今次李密是慘勝猶敗呢?”


    宣永雖不算長得好看,但輪廓卻端正討好,更予人堅毅不拔的印象。


    他這時用神瞧著沈牧,眸光靈活,濃黑的眉毛微往上揚,襯起他稍長的鼻子和略高的顴骨,闊嘴巴的兩角露出從容的笑意,使人感到他有大將之風。他有條不紊地道:“李密這奸賊總不能把所有與翟爺有關係的人掃出瓦崗軍外,所以我對他的事,一直了如指掌。”


    沈牧一拍桌麵,大笑道:“李密今趟死定哩!”


    翟嬌和宣永兩人聽得愕然以對,完全不明白沈牧憑什麽說出這句話來。


    沈牧告辭翟嬌,來到酒鋪門前,卻沒想到與許久未見的劉黑闥撞個正著。


    沈牧大喜把他扯到路旁,低聲道:“正想找你。”


    劉黑闥打量沈牧,奇道:“為何在眼前風雲險惡的形勢下,你仍能滿臉春風,一派洋洋自得的樣子?”


    沈牧抓頭道:“天掉下來當被子蓋,船到橋頭自然直。憂心又有他娘的鳥用。嘿!你想不想讓李密吃場大敗仗?”


    劉黑闥動容道:“當然想得要命。我們給他截斷了南下之路,隻要能令他吃虧,什麽都在所不惜。”


    沈牧環顧左右,待兩個過路人走遠,才湊到他耳旁道:“隻要你們能虛張聲勢,扮成似要南下與王世充聯手的樣子,迫得李密出兵偃師,李密肯定要完蛋。”


    劉黑闥既清楚形勢,更是精通兵法,一點便明,先連聲叫絕,旋又皺眉道:“問題在於王世充,最怕他把握不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誤了大事。”


    沈牧拍胸保證道:“劉大哥請放心,這個可包在我的身上。”


    劉黑闥點頭道:“此事對我們絕對有利無害,但你卻要小心點,李密智計過人,一個不好,說不定你反會落入他的陷阱去。”


    沈牧胸有成竹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李密總不會一世人都那麽走運吧!”


    劉黑闥欲言又止,最後大力拍拍沈牧肩頭,灑然去了。


    沈牧正要進酒鋪與兩人會合,給人在後麵叫喚他的名字。


    他認得是宋玉致的聲音,轉過身來,宋玉致仍在十多丈外,當然是怕他溜走,故聚音成線,送進他耳內去。


    她出奇地並沒有像往常般勁裝疾服,穿的是南方貴家婦女輕便的羅衣綢褲,頭發在腦後束成一個矮髻,以一把像梳子般的發簪固定,打扮淡雅,高貴迷人。


    他忽然發覺以前從未有一刻像現在般留神她的神采和裝扮。


    她那種陽剛中隱透嫵媚的風姿,使她擁有出眾而與別不同的豔麗,事實上比之李秀寧亦毫不遜色。


    但為何夜深難寐時,自己總是想起李秀寧而非是宋玉致?


    一時間沈牧糊塗起來。


    香風撲鼻下,宋玉致來到他身前,美眸射出無比複雜的神色,微帶嗔怒道:“沈牧你真糊塗,竟闖下如此彌天大禍。”


    沈牧見街上行人無不朝他們望來,牽著她的衣袖走進附近一道橫巷去,笑道:“原來三小姐是這麽關心我!”


    宋玉致歎了一口氣,輕輕甩開他的手,美目深注的道:“關心你的不是我,而是二哥。”


    沈牧笑嘻嘻道:“既是如此,理該是宋二公子來找我才對,為何卻要勞動宋三小姐的大駕?”


    宋玉致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低聲道:“你們不知事情鬧得有多大,我爹怕二哥卷入你們這漩渦而禍及宋家,所以嚴令禁止他與你們見麵。家規森嚴,二哥隻好返回南方,臨行前囑我來通知你們一聲。”


    沈牧麵對玉人,聽著她似有情若無情的話兒,嗅吸著她發頸間透出沁人心脾的幽香,柔聲道:“玉致放心!我自有手段去應付眼前的凶險,能成大業者,總不會事事都風平浪靜的。”


    宋玉致露出矛盾的神色,迎速瞥了他一眼,垂下螓首道:“我也不知該讚賞你還是狠狠痛罵你一頓,雖然沒有人說出口來,但心底裏都在佩服你們竟能辦到這幾屬不可能的事。”


    沈牧喜道:“玉致心中其實是喜歡我的,對嗎?”


    宋玉致黛眉輕蹙,不悅道:“人家是在說正經事,關乎你們的生死,不要總岔到些無聊事上好嗎。”


    沈牧舉手作投降狀,道:“玉致教訓得好,在下正洗耳恭聽。”


    宋玉致白了他一眼,玉掌按在他胸膛處,雙目忽地射出銳利的神色,淡然道:“隻要我掌心使勁,保證你沈牧小命不保,你害怕嗎?”


    沈牧若無其事道:“死便死吧!有什麽好害怕的。”


    宋玉致訝然道:“你是否認為我不會殺你呢?我們宋家一向和李密關係密切,說不定真會殺你。”


    沈牧低頭細看她按在他胸口要穴的玉掌,玉指修長青蔥,心中湧起難言和像融化了的感覺,柔聲道:“因為你是我絕對信任的女子,這句話夠了吧!”


    宋玉致眼神變化,旋又歎了一口氣,貼近少許,按在他胸口的手掌變成支持她斜傾嬌軀的憑藉,湊到他耳旁道:“曲傲已和突厥來的高手結盟,誓要把你們三人置於死地。隻不知他們會在子時前還是子時後下手而已。”


    沈牧瞧著她從衣領內透出白晳修長的玉頸,沉聲道:“你是否指拓跋玉師兄妹?”


    宋玉致道:“除他們外尚有剛抵洛陽的龍卷風突利和大批隨行高手,他們雖以跋鋒寒為首要目標,但對你們都沒有什麽好感。”


    沈牧搜索枯腸,才記起跋鋒寒曾提過此人,乃突厥王族內出類拔萃的高手,又曾助李閥攻打開中,與李世民關係良好。


    冷哼一聲道:“他才不會單為跋鋒寒千山萬水到洛陽來,照我看他是想在中原攪風攪雨才對。”


    宋玉致道:“不管是什麽都好,最怕他是要借你們來建立威勢。現在突厥勢大,誰都不願樹立這種強敵。勿要以為王世充肯會保護你,他本身亦是突厥來的胡人,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沈牧心中一寒,說不出話來。


    宋玉致柔聲道:“另一個要防的人是伏騫,此人智勇雙全,有不可一世的氣概,今次到中原來絕不會是為做好事。”


    沈牧這才記起昨晚決鬥的事,奇道:“聽你的語氣,好像昨晚伏小子和曲傲老頭並沒有動過手的樣子,這是什麽一回事?”


    宋玉致道:“你昨晚大顯威風時,伏騫早來了,待你們走後,便主動把戰期更改,定在明晚再在曼清院與曲傲一決雌雄。唉!此人隻是幾句話,便在中原建立了身份地位,先聲奪人,手段非凡。”


    沈牧苦笑道:“我的頭現在開始痛了!玉致可否贈我一吻,以鼓勵士氣。”


    宋玉致駭然移開,俏臉飛紅,大嗔道:“你休要癡心妄想,我是看在二哥份上,才來提醒你這恬不如恥的家夥。”


    沈牧嘻嘻一笑道:“什麽也好,三小姐對我恩重如山,我保證娶你為妻後會哄得你終日開開心心的。”


    宋玉致花容轉冷,淡淡道:“你今晚留得性命再說!唉!我真弄不清楚你,一下子開罪了這麽多強橫的敵人。罷了!玉致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沈牧目送她遠去後,一個筋鬥翻上瓦麵,朝酒鋪的天井掠去。


    沈牧躍落天井,跋鋒寒啟門恭候。他步入鋪內,與徐子陵和跋鋒寒一起飲酒至午夜子時。


    三人離開酒鋪,徐子陵此時到了沈牧另一邊,展望長街。


    這條洛陽最繁榮的通衢大道靜如鬼域,不見半個行人,所有店鋪樓房均門窗緊閉,隻餘門簷下的風燈斜照長街。


    洛水在左方千步許外流過,浩然壯觀,接通這條寬達百步,長逾八裏,兩旁樹木羅列的洛陽第一大街。


    沈牧倏然止步,雙目神光電射,望往洛陽橋上。


    一個修長優美,作文士打扮的人,正負手立在橋頂,憑欄俯眺在橋下來了又去的洛水。


    一葉輕舟,剛好駛過。徐子陵虎軀一震,低叫道:“秦川?”


    事實上不用他說出對方的名字,沈牧和跋鋒寒也知道前麵那人正是化名秦川的師妃暄芳駕親臨。


    她是如此美貌。迎著洛水送來的夜風,一襲淡青長衫隨風拂揚,說不盡的閑適飄逸,俯眺清流,從容自若。背上掛著造型典雅的古劍,平添了她三分英凜之氣,亦似在提醒別人她具有天下無雙的劍術。


    從三人的角度瞧上洛陽拱橋中心點的最高處,半闋明月剛好嵌在她臉龐所向的夜空中,把她沐浴在溫柔的月色裏。份外強調了她有若鍾天地靈氣而生,如川嶽般起伏分明的秀麗輪廓。


    以三人的見慣美人尤物,亦不由狂湧起驚豔的感覺。


    但她的“豔”卻與婠婠絕不相同,是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那麽自然的、無與倫比的真淳樸素的天生麗質。


    就像長居洛水中的美麗女神,忽然興到現身水畔。


    縱使在這繁華都會的核心處,她的“降臨”卻把一切轉化作空山靈雨的勝境,如真似幻,動人至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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