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八年, 元月四日。


    這也是裴沐下獄的第三天。


    令她驚訝的是,長平公主竟然跑來看她。她本以為這位嬌滴滴的公主是來嘲笑她、對她“道賀”的,誰知道,公主卻滿麵沉重。


    “裴沐, 你要死了嗎?”公主問得相當直白。


    裴沐誠實地說:“應該是。”


    結果公主顯得更沉重了。她呆了一會兒, 喃喃說:“可陛下那麽喜歡你, 應該舍不得處死你吧?”


    裴沐好笑道:“殿下,我犯的是死罪。”


    公主又呆了一會兒, 忽然問:“你真的是個女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她沉默了很久,最後才說:“那我明白你為什麽看不起我了。在你眼裏, 我有最好的資源,卻坐享其成, 一點不去努力……”


    她咬住嘴唇:“陛下說要殺你, 就要殺你, 那我, 我……”


    裴沐安慰道:“隻要殿下不像我一樣作死,就沒事。”


    長平公主搖搖頭。她看了看牢房的環境,開口叫人去拿些被褥、吃食來, 卻被獄卒冷冰冰地攔下了。


    “公主殿下見諒, 陛下吩咐過, 任何人不得送東西給裴大人。”


    獄卒一板一眼,將公主氣得臉色通紅。但片刻後,她又臉色發白。


    “裴大人, 你瞧,我果然……靠著我自己,我其實什麽都做不到……”


    公主握住欄杆, 盯著她,眼睛有點發紅:“我其實一直記著,當初是裴大人一直陪著我、安慰我……你,你有沒有什麽願望,我會盡力幫你完成的。”


    裴沐驚訝地看著這位殿下,半晌,她搖頭笑道:“是我小看殿下了。我沒有什麽願望,殿下保重自己便好。”


    “保重……”


    公主喃喃一句,重重點頭,顯出一種下定決心的神色:“好,我會保重。”


    長平離開後,牢房裏又恢複了寂靜。無人與她說話,那寂靜就是無聲的壓力。


    裴沐默默忍耐著。總歸也忍不了多久了。


    她的待遇還不錯,單獨一間牢房,獄卒對她也客客氣氣的。她尋思著,應當是她受寵時的餘威猶在,這些人還摸不清該怎麽對待她。


    這樣也不錯,免去皮肉之苦。


    她被穿戴上手鐐和腳鐐,沒什麽事做,就坐在牢裏發呆。她有一個小小的窗戶,能看見天光。當她望著外頭雲聚雲散時,她恍惚會有種熟悉的錯覺,以為自己曾經陪誰一同看過類似的景象。


    但她明明從來沒有經曆過。


    牢裏沒有餐飯,隻以每日一粒元氣丹作為代替。如此,既餓不死,又能防止恢複力量逃跑,還能免去五穀輪回之擾。


    裴沐會自己在牢裏走一走,盡量伸伸胳膊、踢踢腿。每當這時,門口看守的獄卒就會麵麵相覷,露出猶豫的神情,像是思考要不要阻止她。


    每隔一會兒,裴沐會問他們:“哎,薑月章說要將我親自問斬,他定好什麽時候沒?”


    如此大膽肆意的問題,獄卒當然不敢回答。


    裴沐就隻能自己無聊地轉來轉去,又安慰自己:忍到明天就好了。


    她已經能感覺到身上的熱度,察覺到頭暈;心跳也在變慢。她的身體……正在為了次日的假死而全力以赴地做好準備。


    她現在隻希望自己的布置順利,能讓她“死”後被安安生生地運出去。


    如果薑月章一直不來,那正好樂得清閑,她也不用費心理他。


    但這一天晚上,薑月章來了。


    他畢竟還是來了。


    牢裏很冷,不像宮裏有奢侈的地暖。裴沐有些昏昏沉沉地靠著牆,身上時冷時熱。她聽見身後有動靜的時候,窗外正好有一顆流星劃過夜空,她忙著對流星許願“希望明天一切順利”,也不管民間傳說掃把星隻會帶來黴運。


    所以,她沒空轉頭,更沒空搭理背後的人。


    那人在外頭站了許久,才啞聲吩咐:“都下去。”


    護衛擔憂:“可陛下,裴逆凶狠……”


    “退下!”他陡然暴怒起來。


    人們噤聲而退。


    裴沐聽見了,不禁笑了一聲。她勉力回頭,輕聲說:“你對他們好些,人家也是真的關心你。怎麽你們當人上人的,總對旁人這樣趾高氣揚?”


    夜深了,牢裏亮了燈火。不是那種精致的無煙燈,就是普通的燈火;每當寒風吹過,那小小的火焰就瑟縮幾下,搖搖欲墜,看著真是可憐。


    薑月章的麵容就被這微弱的燈火照亮。可他也隻被照亮了一部分,在動蕩的光影之下,他看上去反而更加陰沉了。


    他直直地盯著她,麵無表情,沒有任何情緒流露。


    “歸沐苓,你背後還有誰在指使。”他開口說話,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將你知道的六國餘孽全都說出來,朕可以饒你不死。”


    裴沐心想,還說什麽?她知道的那些不聽話的刺兒頭,不都給她設計,一一拔除了麽?這些天多半已經血流成河。


    至於剩下的那些聽話的人麽……


    她微微一笑,正想說什麽,張口卻不住一陣咳嗽。


    “咳咳咳咳咳……”她捂嘴咳嗽,手上鐐銬碰撞作響。


    ——當啷。


    薑月章不覺抓住了冰冷粗糙的金屬柵欄。


    他握得那麽緊,光影明滅的麵容上,浮現出一種矛盾而淒厲的神情。就像是他必須如此用力地抓住什麽,才能勉力阻止自己開口。


    但裴沐隻垂首掩唇,不曾正眼看他。


    “……成王敗寇,我沒什麽可說的。”她總算順了氣,聲音有些虛弱,“薑月章,你殺了我吧。”


    “你……!裴沐……歸沐苓,歸沐苓!”


    他勃然作色,重重一捶欄杆,敲得四周一片金屬回音。那回音跌跌撞撞跑出了好遠,像很寂寞似的。


    “朕,朕……我想了你那麽多年,你究竟有沒有心?!”他咬著牙,終於忍不住滿心憤恨。那陰鬱的怒火朝她洶湧而來,卻又像是他對自己的怨恨:為何到了現在,還是忍不住來看她,忍不住來質問她?


    ……就像他期望得到什麽不同的答案一樣。


    裴沐靠著牆,略睜著眼,平靜地望著他。此時分明是她為階下囚、他是堂上人,可不知怎麽地,她卻憐憫起他來。


    “薑月章,我不也陪了你這麽久?當年為你落崖是真的,這七年的陪伴是真的,那我真心假意,又有何關係,咳咳……算起來,我覺得自己還虧了呢。”


    她輕笑一聲,又一陣止不住的咳嗽。


    帝王死死地握著欄杆,渾然不顧掌心被刺破,鮮血滴滴流下。


    “嗬,嗬嗬……好好好,你是說,朕還占了你便宜不成?”


    他禁不住地冷笑,怒火被推高到了極點,連那點心痛都全都燒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好,裴卿啊裴卿,你看著朕為你傷神、為你後宮空虛,放縱寵愛於你……你心中必定很是得意了?”


    “你拿著朕的賞賜、用著朕給你的便利,都做了些什麽?全都拿去養那些六國餘孽,好去顛覆朕的江山,甚至要取了朕的性命——是不是!”


    哐啷——!


    盛怒之下,他揚手砸來一樣什麽東西。裴沐實在虛弱,避之不及,隻能勉強躲一下,麵頰卻還是被那樣尖利的東西擦出了血痕。


    ……那是一個銅質燭台,一頭尖尖,若方才她給砸了個正著,恐怕腦袋上得開個血洞。


    “嘶……”


    裴沐摸了一下臉,摸出一點血。因為疼痛,她微微蹙了眉,這才抬眼看著薑月章。


    然後,她又麵無表情地移開目光。


    薑月章攥緊雙手。他也像愣住了,那些憤怒都倏然凍結;他盯著她臉上的傷,略睜大了眼,卻還沒能仔細看,就見她轉了個身,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阿沐,我……”


    他怔怔開口,卻又立刻閉嘴。那句本能的關心、慌亂的歉意,幾乎都要脫口而出——還好他按捺住了。


    又因為這種止不住的關注,而使他更加怨恨自身的無力。


    他深吸一口氣,竭力維持住平靜,還有那狀似冷漠的表象。


    一陣窒息般的寂靜過後,他終於讓自己的聲音徹底冰冷下來。不要流露憤怒,所以也不要流露其他更多。


    “你們在大齊布下的網,已經被盡數拔起,剩下小魚幾隻,假以時日,也會被挫骨揚灰。”他漠然道,“至於你,歸沐苓,朕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他細微地頓了頓:“你說實話……當日在殿上,你為何要擋在朕的身前?”


    裴沐這時已經很困了。她被藥力牽扯著,實在很想睡覺,而且她知道這會是漫長的一夢。


    人在太困的時候,如果被人強逼著說話,心情就不會太好。她也是。


    所以她冷冷地、不耐煩地回道:“犧牲幾個刺客,做一場戲,就能贏得你的信任,原本是極為劃算的事,誰知道那幾人這麽扛不住刑!我失算了。好了,你滿意了?”


    她壓下喉嚨裏的癢意,不叫自己咳出來。


    他站了很久。


    “……這就是你的答案?”


    聲音柔和,冰冷,像一滴幽冥的忘川水落下,叫人骨頭發寒。


    裴沐嗤笑一聲,如同不屑一顧。她屈膝坐在狹窄的床上,抱著膝蓋,將頭埋下去。


    見狀,薑月章低低笑了一聲。那聲音裏密密麻麻,全是冰冷的憤怒。


    “很好,燕王果然有骨氣。”他轉過身,卻又停下,側頭時長睫如陰雲,掩蓋著無盡惡意,“他年黃泉相見,還望你莫要忘了今日的所作所為。”


    “來人,傳我諭令,三日後午時,於英華宮前,將歸沐苓問斬。”


    裴沐沒有回頭,還涼涼地多問了一句:“哦,不對我用刑麽?”


    “……沒有價值的罪人,不配讓朕費心。”


    話雖如此,他卻還是在獄中多停了一停。那僵硬的背影,宛如一個沉默的等待的象征。


    <a href="http://m.xiaoshuting.org" id="wzsy">xiaoshuting.org</a>


    但是,他什麽都沒有等到。


    所以他最終沉默著走出去,走出詔獄中的陰冷,將裴沐獨自留在身後。


    而反過來……也同樣如此。


    大門落下,宛如隔絕了兩個世界。


    裴沐一直豎著耳朵,傾聽背後的動靜。當那聲關門的巨響傳出,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薑月章這人真難搞。”她嘟噥一句,又怔怔片刻,卻兀自露出一點微笑,“哎呀,還等著我後悔求饒麽?他那樣子真傻,像是隻要我說一句‘我是被逼的’,或者‘我其實後悔了’,他就會立刻打開牢門,將我放出去一樣。”


    她認真思考半天,自言自語說道:“我差一點點就心軟了……如果他不用燭台丟我的話。唉,也不能全怪他,要怪,就怪我們選擇的道路不一樣罷。”


    細碎的話語,落在靜默的風裏。


    寒冷侵襲的夜晚,裴沐漸漸閉上了眼。


    她失去了意識。


    ……


    英華宮內。


    長夜燭照,暖意融融。


    偌大宮殿內,唯有皇帝獨自坐在龍椅上,其餘空空蕩蕩,一個人沒有。


    薑月章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他望著前方。


    四方的銅柱微微亮著紅光。那是修建宮殿時就精心布下的法陣,能取水加熱,循環時便能形成源源不斷的暖意,使殿內溫暖如春。


    他眼前止不住地浮現那一幕——他今晚看見的那一幕:寒冷的詔獄中,阿沐衣衫單薄,歪靠在牆上,止不住地咳嗽,聲音異常虛弱。


    她原本就生著病……


    心中又有一個嚴厲的聲音冷冷嗬斥:那是心懷不軌的叛逆——那個冷血無情的女人,竟敢欺君罔上!三日後她就會死,會被毫不留情地砍下頭顱,那還在乎什麽!


    可是,她一定很冷,她臉上還被他丟出去的燭台劃傷了,不知道疼不疼……他並非故意為之……


    裴沐,裴卿,阿沐,歸沐苓……


    他為何沒有早些想到……


    可是,早些想到又能如何?大齊與六國餘孽之間,本就隻能你死我活……


    他搖搖頭,試圖用朝政之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刺客,六國餘孽,殘黨,歸沐苓,歸沐苓,阿沐,阿沐……


    薑月章倏然捂住臉,壓抑住咽喉裏翻湧的痛聲。


    ——不,不,想點別的。


    譬如……


    他剛剛才召集群臣、聽過今日的匯報,又吩咐了接下來的安排。


    此時,薑月章還穿著全套的朝服,頭戴十二冕旒帝冠。透過一道道搖晃的玉石珠串,他眼前的世界像是被切分成無數細小的碎片,以至於他恍惚分不清虛實真假。


    什麽是真,什麽又是假?


    他想著這幾日的情況變化。


    良久,他突然喃喃出聲:“不對勁。”


    不對勁。


    六國餘孽隱忍布置多年,手中暗棋無數,怎麽會如此輕易地就丟城棄地、潰不成軍?縱然被抓住了線頭,但他們也應當迅速棄車保帥,這才是最正常的反應。


    怎麽可能從幾個刺客延伸出去,就能抓出這麽一大串的人?範圍太大,而且這速度未免也太過迅捷。


    快得就像是有人從中牽引一般……


    有人從中穿針引線?


    怎麽可能,又能是誰……


    不,等等……


    薑月章忽然愣住。


    而後,他陡然站了起來。


    幾日裏昏昏沉沉、被太多情緒淹沒的頭腦,直到現在才驀然清明。


    歸沐苓……他十年前遇到她的時候,誰能知道會有今日?難不成她那時候就能知道他是齊皇,開始布局?不可能。


    就算她真是狠心忘了當年,就要來騙他、取他性命,那她不如直接告訴他自己的身份,豈非更加容易得他信任?


    可從六國餘孽的供述來看,她根本沒有告訴過他們,她年少時就與他相識……


    她是故意的……她是在幫他鏟除餘孽?她是受他們逼迫的?


    可是,如果真是這樣,她為什麽不說?


    ……為什麽不說!


    薑月章突然憤怒至極!


    他抓起什麽東西,看也不看,用力往前丟出!


    那東西重重地砸在台階上,“哐啷”地滾下去,最後靜止在地麵不動。他盯著那一團玩意兒,才發現那是他的玉璽,現在已經被他摔破了一個角。


    這種象征皇權和國運的東西給摔碎了一個角,是很了不得的事。


    但現在,就是這樣了不得的事,也不能平息他心中無來由的戾氣和憤怒。


    他雙手緊握,青筋突出,恨不得衝回詔獄,親手將那個女人掐死!


    好玩嗎——好玩嗎?!她究竟在想什麽,又究竟在做什麽?玩弄他的情緒——很好玩嗎?!


    為什麽?


    她是不是生他氣,氣他不信她,幹脆就賭氣,順水推舟由得他誤會?


    他心頭如同燃起一把烈火,燒得他滿心暴虐,卻也……像是燒去了什麽沉重的負擔,讓他渾身為之一輕。


    是了,是了,一定是這樣……他就知道,阿沐不可能背叛他。她當日坐在那裏,分明是早有預料,卻不逃跑也不掙紮,那副冷冰冰的神態也一定是因為生他的氣。


    不錯,她一定是太生氣了,因為他竟然氣昏了頭、下令抓她,還對她發火……


    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旦察覺這個可能,就一心一意地當作了事實;他的心情開始不斷輕盈起來。


    薑月章惱怒地一甩袖子。


    阿沐,這小混蛋——這該死的、愛賭氣的、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她有沒有想過,要是她真的被他處死,那要怎麽辦!再怎麽賭氣,也不能用這種性命攸關的大事來玩笑!


    他氣急了,不由重重地喘了幾口氣。


    “來人!”他厲聲喝道。


    殿外陰影中,立時走出一隊甲胄俱全的兵士。


    “將裴沐帶上殿來!”他頓了頓,又很生氣地補充了一句,“記得給她拿件棉衣、披件鬥篷,再叫個禦醫上來侯著——發什麽呆,去找醫令!”


    那小混蛋還敢跟他賭氣,也不想想就她那病歪歪的樣子,真出個什麽事,有她好受的!


    先把身體養好,再來分說……不,他大約還得先將她安撫好。真是頭痛,早知道她就是自己喜歡的姑娘,他浪費這麽多年幹什麽?小混蛋,小騙子。


    皇帝陛下的思緒已經飄遠了。


    他已經開始回憶小混蛋喜歡吃什麽,並打算吩咐廚房去熬些銀耳羹,還要讓廚子記得加點補氣血的紅棗、枸杞……


    他顧自想著。


    這時,卻有人匆匆奔來。


    連滾帶爬、驚慌至極。


    “陛、 陛下!臣萬死,臣死罪……裴、裴大人他……!”


    高高的聲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靜。


    薑月章心裏湧起不好的預感。


    ……什麽?那小混蛋怎麽了?


    他直勾勾盯過去,等那人匯報。但不知道怎麽地,被他盯著,那人竟然癱軟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不得不自己問:“她怎麽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裏不自覺有一種期待:什麽都沒有,是不是?也許是餓了、渴了、冷了,鬧脾氣了,或者再壞一點,試著越獄、自己跑了?


    什麽都沒有發生……是不是?


    他望著來人,一直望著。時間好像突然靜止。


    直到對方跪伏在地,顫聲說:“裴大人……去了……!”


    去了……


    什麽去了?


    一時之間,他竟然不能理解。他還在遲鈍地想:她去哪裏,能去哪裏?


    這宮殿這麽大,昭陽城這麽大,外頭這麽冷,還下著雪……她能去哪裏?


    “去了……這是何意,她去了何處?”他有點困惑地問。


    這殿內的暖意在消失,像潮水褪去。他一步步走下台階;人們在下頭跪了一地,好像外麵的人也跪了一地。


    他們瑟瑟發抖,在無聲地恐懼著某個事實。


    可是,他不明白,他們有什麽好恐懼的?


    “去了何處,找回來便是。”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聽見自己笑了一聲;不以為意的、篤定從容的輕笑。


    “莫非以我大齊軍隊之能,還有去不得的地方?她就一個人,再跑能跑哪裏去?抓緊去找,能找回來就好。”


    沒有人做聲,沒有人應答。


    四周一片寂靜,天地間也一片死寂。這樣安靜,靜到他能聽見雪花飄落的聲音。碩大的、鵝毛一樣的雪落下來,那聲音竟然還有點吵。


    太響了。


    太靜了。


    他不經意想起,就在前幾天,她還在病中撒嬌,非要讓他吹塤給她聽。唉,她也不早說。早說的話,他就算日日為她吹塤,又如何?


    他還忘了問,她有沒有什麽很喜歡的樂曲;什麽樂曲他都能吹。縱然不會,等他看看樂譜,練習幾日,也就會了。他吹塤是很有天賦的,那是他年少時僅有的一點娛樂。


    所以……


    “她究竟去了何處?”薑月章不悅地皺眉,拂袖往外走,“再這樣磨磨蹭蹭,就要捉不住她的蹤跡了。那小混蛋會跑得很……”


    “陛下……”


    有人顫聲說道:“裴大人已經……沒了。他……她在獄中,我們並不敢動……”


    這時候,他剛剛走出殿外。


    飛起的屋簷伸出好長一截,遮了雪,卻遮不住風。漫天的風卷著漫天的雪,紛紛揚揚往他麵上撲來。


    從白玉台上往外看,隻見下頭星火點點,遠處也有一點一點的燈火。近處的是皇宮,遠一些的是昭陽城,是他的子民。


    他站在台上,仰頭望去。烏雲湧動著,一顆星星也沒有。


    他還在認真地思索:這樣漆黑的夜晚,她能跑哪裏去,能跑多遠?太冷了,至少多穿些衣服再走。


    至少再……


    他的身體晃了晃。


    “陛下……陛下!”


    他推開匆匆來為他撐傘的宮人,直接從白玉台上跳下去。他知道詔獄在哪裏,他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


    走直線,這樣最近。道路上的雪日日都清掃,隻薄薄一層,庭院中的雪倒是很深,讓他想起十年前的山野,想起她靠在他懷裏,還要笑嘻嘻地、沒臉沒皮地來叫他“夫君”。


    他在往前走。


    然後是跑。


    他想要快一些,更快一些,這樣或許還能追上她。


    她真是個任性妄為的小混蛋,當年獨自湊上來,說喜歡他,就非要讓他當夫君,後來麵對追兵,她說要讓他活下去,就固執地豁出了自己的命。


    後來到了昭陽城,她竟也狠得下心,什麽都不告訴他,就那麽心安理得地扮演著“裴大人”。她就那樣跟在他身邊,一句話也不說,像看笑話一樣看著他。


    難道……該生氣的不是他?


    他隻是,隻是想生一下氣……他不能夠生氣麽?他就是覺得,如果她肯早一些將自己的處境告訴他,他一定會設法幫她脫困,然後就會將她娶回來、讓她當皇後,更不會說什麽“你要分清自己是什麽”的混賬話……


    她為什麽非要自己扛著?她為什麽什麽都不說?


    他隻是不知道她是誰,他隻是……


    他往前跑。


    冬日裏落光了葉子的樹木,一棵接一棵地橫亙在他麵前。他一樣樣地經過它們,經過這些鬼爪似的黑影,就像走著一條通往地獄的道路。


    詔獄就在前方,幽魂似地佇立著。大門洞開。


    他突然覺出一陣心驚肉跳,又突然膽怯,不覺停下來,等了等。


    他等了等,再重新邁步朝前。


    他走過積雪,走過宮牆,走過無數茫然跪下的人們。


    他走過陰森的詔獄大門,走過長長的、陰冷的通道,一直走到那間屋子裏。


    火光燃燒,但毫無暖意。這裏真冷……怎麽會這麽冷?


    他怎麽就能這樣放任她……待在這種陰冷的地方,還拖著一身的病?


    他難道不知道她生病?他難道不知道她那倔強不肯低頭的脾氣?


    通往那間牢房的門,已經開了。


    一道道的欄杆披著黯淡的火光,在地上、牆麵上,都投下黑沉的影子。它們切割了世界,也將她隔絕在那局促寒酸的小房間裏。


    突然地,他覺得很奇怪。阿沐在哪裏,他為什麽沒有看見?


    他緊緊盯著那裏,覺得自己什麽都沒看到。那裏空無一人,是不是?她一定已經走了,她那麽機靈又驕傲,肯定很生他的氣,然後自己跑了……


    所以,蜷縮躺在那裏的人又是誰?


    “阿沐……?”


    他一步步走過去。


    黯淡的光影移動,他感覺自己像活在陰影中的野獸:他走去哪裏,就將陰影帶去哪裏。


    他走進牢房,走近那個蜷縮的身影,就也讓陰影籠罩了她。


    她還是穿著那件單薄的中衣,連床被子也沒有,凍得臉色煞白。這麽看著,她顯得異常小巧,身形纖薄得可憐,蜷縮起來、蹙眉閉目的樣子……一定很冷吧?


    所以,所以……她隻是太冷,生了病扛不住,暈過去了吧?


    “……阿沐。”


    他跪坐下來,小聲叫她。她不說話,他猶豫了一下,有點擔心將她吵醒。


    “太冷了……別在這裏睡。”他不大明白,為什麽自己的聲音在發抖。當他伸出手,將她冰冷的雙手握在掌中時,他的手也在抖。


    “阿沐,別睡了,回去再睡……你著了涼,再這麽固執下去,就得落下病根了。”他竭力笑了笑,輕柔地將她抱起來,摟在懷裏。


    她白著臉,一動不動,麵上的傷口成了小小的血痂,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用顫抖的手指按住那個傷口。


    “痛不痛?”他小聲問,又覺得委屈,不由喃喃地為自己辯解,“我隻是太生氣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做什麽不早些告訴我?什麽都讓我猜,你心思這麽多,我怎麽能都知道?”


    什麽都沒有。


    今夜是下弦月,月光正經過窗外。淡淡的、蒼白的月光,照得這小小的牢房愈發寒酸,也愈發陰冷。


    他用力抱緊她。她身上也很冷,一點溫度都沒有。


    “阿沐。”


    他固執地等了一會兒,才垂下頭,輕輕吻了一下她的耳朵。他貼在她耳邊,溫柔地叫她:“阿沐,醒一醒。”


    “我不生氣了……你也別生氣了。我不怪你,以前的什麽事都不怪你了。你大可以衝我發火,使小性子,也可以怨我,怎麽樣都行。好了,別氣了,起來吧。”


    “阿沐……”


    他閉上眼,任由淚水滾落。


    “你真是……好狠的心……”


    三日後。


    昭陽城外,有人以術法窺探城中景象。


    過了一會兒,他收起術法,苦惱地長歎一聲。


    “小師妹啊小師妹,你真是給我出難題……你光說讓我把你挖出來,但你沒告訴我,這皇帝有毛病,他他他……”


    “他不肯讓你發喪下葬啊!”


    那他挖個什麽?挖個空氣啊!


    隻能去偷“屍體”了好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每次女扮男裝都成了白月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樓北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樓北望並收藏每次女扮男裝都成了白月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