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比中原更冷, 山裏又比山外更冷。


    二月下旬,雪仍是飄著,山裏處處都是瓊枝玉樹。


    碩大的雪花砸落下來,在即將飛進山穀時, 有隱約的靈光一閃。霎時, 冰雪消融, 化為絲絲水流,悄無聲息往兩邊流開。


    隱蔽的山穀裏處處綠意, 雖然蕭瑟,卻更像南方的冬天,而非西北的寒冬。


    清晨, 學堂裏已經書聲一片。另有幾間屋子,專門用來堆放竹簡。


    年輕的掌門身披大紅金絲白狐絨披風, 手裏抱著個暖爐, 站在高處, 俯瞰山穀中的一切。此時, 她正偏著頭,聽書聲琅琅。


    聽著聽著,她就對身邊人笑道:“‘六國餘孽’便有一點好, 大多出自王室, 知道詩書重要, 怎麽也要弄點竹簡回來。這樣,就不愁沒有啟蒙的書冊了。”


    “還是因為掌門提醒,我們才有意收集這許多竹簡。”


    趙衡煙一身青袍, 似未經雕琢的天然美玉,麵上疤痕也不掩清秀風姿。她神情端肅,一板一眼匯報情況。


    “遵照掌門諭令, 崆峒派門規已經初步製定。本派設掌門一人、內門長老五名、客卿長老七名,一眾弟子先入啟蒙堂,再分為藥、農、工、俠四部,並設四名部首、四名副部首,分管四部,直接聽命於掌門。”


    她說完,略猶豫一下,含蓄道:“掌門,我們而今人雖不少,但大多都隻當得弟子,隻有六國出來的人,勉強可以勝任門內部首,卻也無法填滿長老的空缺……”


    “不必在意。”裴沐說,“現在填不滿,以後總會填得滿。這天下還有很多人生活在罅隙之中,需要一個製度以外的棲息之所。慢慢來。”


    “是。”


    趙衡煙點點頭,繼續匯報:“另有一件事,是關於工部弟子蘇逢的。”


    “蘇逢?就是前段時間搗鼓織布機那個人?”裴沐腦海中浮現出一名青年的模樣,“他怎麽了?”


    “蘇逢前不久研究織布機時,浪費了許多麻布、絲綿,當時還被張長老罵了一頓。”趙衡煙先解釋了一句,才說到重點,“結果,他用那些東西做出了‘紙’。就是這個。”


    她掏出一個竹筒,從裏麵倒出一張薄薄的、發黃的東西,再小心地展開。


    裴沐接過一看,見這東西還被用墨書寫了文字。它輕薄柔軟,雖然有些脆弱,墨色也略洇開,卻並不影響辨認文字。


    她稍一思索,便驚訝挑眉:“紙……這樣東西,若拿來代替竹簡、記錄文字,不知道方便到哪裏去。日後讀書識字,乃至傳法傳道,也便利太多。這東西成本多少?”


    “按蘇逢的計算,本派現有桑田十畝,麻地三畝,每次收獲後,用剩餘材料造紙,大約能得一石左右的紙張。”趙衡煙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說,“他說,如果再多些田地和人手,他能造出更多,而且可以嚐試將紙張改進得更好。”


    “讓他做。”裴沐斷然道,“正好,我同三師兄決定將驪山也並過來,其中一些小門派,我們一起收來,不愁地方和人手。”


    趙衡煙遲疑道:“掌門,現在當務之急,是否先讓農部的弟子更多生產糧食……”


    “衡煙,你這是治國理政的想法,卻不是我們崆峒派該有的想法。”裴沐笑了,“你可知道,我們崆峒派最緊要的任務是什麽?”


    趙衡煙認真想了想,思索回答:“掌門說,我們是要當好這天下的‘活水’,又特意設了四樣分工,我猜……我們是要壯大自身,首先獲得生存下去的力量,而後盡力去救助百姓,行俠仗義。”


    “也對,卻也不對。”


    “這……還請掌門賜教。”


    “求人不如求己,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裴沐望向學堂。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山穀——這一派稚嫩的,卻是嶄新而充滿希望的景象。


    “你說的那些事,我們自然要做。但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去研究‘術’。”


    “術……是術法麽?”


    “不,是人人都能用的‘實用之術’。”裴沐拿起手裏的紙,對著陽光觀看。在明亮的天光裏,這發黃的紙張纖維明顯、薄厚不均,上麵的墨汁也氤氳散開,但作為前任官員,裴沐十分清楚,相比笨重的、無法記載多少內容的竹簡,她手裏這看似不起眼的紙張,可以掀起多大的波瀾。


    “衡煙,這就是‘實用之術’。蘇逢的法子不需要用到多少靈力,便是沒有修行的普通人,隻要掌握了方法,也能製造這東西。”她緩聲道,“同樣地,農部的主要任務不在我們自己生產多少糧食,而在找出方法,培育更好的種子、設法增長糧食產量。他們一旦成功,再將種子推廣開去,就能養活更多的人。”


    “工部去研究營造,研究更多節省人力的器械——他們最近研究的犁是不是效果不錯?這也是不需要靈力,就能使用的東西。對了,記得吩咐下去,讓蘇逢找他們,看能不能用器械將文字印在紙上,手抄實在太慢,浪費人才。”


    “是!”


    “藥部,研究靈丹,卻更要研究無需煉丹爐就有良好效果的藥物。天下又非人人能煉丹,可人人都會生病,若一味重丹輕藥,隻不過是讓平民百姓更加無力反抗王公貴族而已。”


    “還有俠部……”裴沐想了想,忽然失笑,“算來,他們可是最單純了,隻需要加強自身武力,保衛好崆峒派的成果,防止別人搶奪。衡煙,對俠部,一定要做好每日教誨,要讓他們多和其他部的弟子交流,沒事就去幫幫忙,出了力,最後成績也算他們一份,否則我怕他們修武不修心,最後反而欺負同門。其他幾部也是。千萬要讓四部齊心協力,不能內訌。”


    “所謂‘活水’,不僅僅是我們去幫助別人,更是要讓天下人人都有能力,自己幫助自己、為自己做主。甚至,我希望有朝一日,人人皆做得官員、做得皇帝,他們可以選擇自己成為什麽樣的人、做什麽樣的事,而非生來苟且,就一世苟且。”


    裴沐出神片刻,又搖頭自嘲:“我真是想得太遠了。”


    “……是!不,不是,我是說,我明白了,我一定會按掌門的教誨去做!”


    趙衡煙竟然呆了一會兒,才慌慌張張、磕磕絆絆地回答。


    裴沐有些奇怪地看去,卻見這情感內斂、性格嚴肅的屬下,竟然紅了眼睛。她訝然道:“衡煙,你怎麽了?”


    “我……屬下,屬下無事。”趙衡煙別過頭,按了按眼睛,“屬下隻是想……世上能有掌門這樣的人,實在太好了。屬下能跟隨掌門,也實在太好了。”


    裴沐一笑,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脊背:“傻孩子。”


    其實,她也隻比趙衡煙大三歲而已。


    曾經的趙國公主、而今的崆峒長老,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裴沐還想鼓勵她兩句,卻被突如其來的寒風一吹,不由捂嘴咳了兩聲。


    “掌門,讓藥部的人看看吧?”趙衡煙立即擔憂起來,神色變得異常嚴肅。她那副如臨大敵的神氣,似乎立刻就要衝去藥部,將部首拖過來,不立馬給掌門治好就不準走。


    裴沐一邊笑,一邊擺手:“沒事,隻是點經年累月下來的小毛病,我一直在調理。”


    “可是,掌門……”


    “走吧,再去看看農部的情況。”


    崆峒派不斷發展壯大。


    三月,山穀內的丹師做出了第二版的改良千金方,在維持藥效的前提下,進一步降低了丹藥的成本。與此同時,他們還開發出了能夠快速止血、消炎的外傷藥。


    裴沐讓人帶著止血外傷藥前去任城,與駐城的戍邊將軍王翥取得聯係。


    趙衡煙問:“掌門,為何不推廣千金方?”


    裴沐當時正專注察看蘇逢改良的紙張,聞言笑笑,說:“衡煙,你知道,雖然我們重視千金方,但在為政者眼中,它雖然昂貴,卻並非必須之物。”


    “屬下明白。您是說,王翥不會將千金方放在眼中?”


    “是此時此刻,他尚未將千金方放在眼中。”裴沐糾正道,“但我們知道改良後的千金方的價值。所以,我們要等一個時機,讓它充分被人重視。”


    “時機?”


    “不會太久。”


    裴沐放下紙張,望向北方。從山穀向北遠望,視線被山體阻擋,但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卻像看到了什麽重要的場麵。


    “衡煙,我們不會等太久。”她重複道。


    很快,三師兄代表崆峒派,帶著藥物去了任城。


    任城距離崆峒不遠,是大齊北部最大的城市,也是戍邊大將軍王翥的駐紮之地。


    王翥是貴族嫡枝出身,治軍有方,深得皇帝信任。裴沐之所以派人去聯係他,一方麵是為交易傷藥,另一方麵則是為了給崆峒派上下一個合法身份。


    大齊是一個律法嚴明的國家,其中一點就體現在身份管理製度上。按照律法,崆峒山裏這數千老少,都是拋棄了原本身份、違法脫離戶籍地的“黑戶”。


    今後要在國內往來,沒有一個合法身份,會產生諸多不便。


    而按照律法,大齊共設二十級爵位,十八級及以上爵位者,才能一次性發放千人以上的戶籍身份。


    王翥軍功卓著,是關內侯,為第十九級爵位。


    三師兄抵達任城後,傳書回崆峒,說王翥要求麵見崆峒掌門。


    裴沐看了信紙,一哂:“三師兄這是在跟王翥炫耀我們的紙張了。衡煙,給我磨墨。”


    “是。”


    趙衡煙一麵細致磨開墨汁,一麵問:“掌門,您真要去見王翥?”


    “見什麽?不僅不見,還要激昂言辭斥責他一通,便說我們是知道北方軍情緊急,將士們急需傷藥,才緊急趕來邊關。若王大將軍要把我們掃地出門,我們就去找更東邊些的李大將軍。”


    “這……屬下聽說王翥為人驕橫,若是張長老將他惹急了,會不會……”


    “王翥此人,慣於以驕橫做掩飾,實則是個心思縝密又舍不得功勳的人。他知道我們的傷藥厲害,不會真的將這功勞拱手讓人的。況且,既然他看見了我們的紙張,必定知道我們手裏還有更多好東西。”


    裴沐微微一笑:“看著吧,他舍不得的。”


    果然如此。


    七日後,三師兄回到崆峒派,帶來了數千身份證明,甚至還有一枚玉符,說是“朝廷招安門派”之認證標誌。


    裴沐便想起來,薑月章曾說過,要統一修士的修為境界劃分,並招安山野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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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到,她的崆峒派倒是急急忙忙成了第一批被招安的門派。


    她把玩著那青玉玉符,出神片刻,一笑:“也好。”


    ……


    三月下旬,北胡來犯。相比往年,他們這次的進攻氣勢洶洶,集結大批人馬,瘋了一樣地攻擊大齊的北部防線。


    “唔……這是什麽?”裴沐站在崆峒山上,擺弄著手裏的金屬長管,不斷調整,“我看看,是這麽弄的?前麵……呀,還真看得挺遠!”


    工部部首站在一旁,掩不住一臉興奮得意:“正是!這件靈器是我們的最新發明,隻需要不多的靈力,就能激發符陣,再利用水晶材料本身的特質,還有……”


    趙衡煙輕咳一聲:“王翠花,講重點。”


    名字十分接地氣的工部部首撓撓頭,訕訕道:“哦,哦,就是,我們叫它‘千裏眼’,反正可以看得很遠。可惜,做一個太費事,沒法像紙一樣大量產出。”


    “無妨,先用著。繼續研究,總有一天能……咳咳咳……”


    裴沐一陣咳嗽,隨侍的趙衡煙趕緊遞上丹藥,又忍不住說:“掌門,您這幾天夜裏別熬得太晚,您體內餘毒未清……”


    裴沐咽了藥,擺擺手,又對傻愣愣的工部部首一笑:“聽說你們最近在做守城的器械?”


    王翠花點頭:“對,還沒做出來,不過肯定快了!還是那幫小孩兒沒上幾天學,幫不了太多,什麽都得我們幾個人來管。掌門,您可一定要活久一些,才能幫我們培養更多小孩兒……”


    “王翠花!”趙衡煙怒了,一眼瞪過去,“你怎麽跟掌門說話呢!”


    王翠花一臉無辜,聲氣弱弱:“我就關心一下掌門啊……”


    “……你這個二愣子!”


    “怎麽就二愣子了……”


    裴沐笑得不行:“好了衡煙,別為難她了,他們工部醉心技術,沒有壞心。”


    “就是,就是!你看掌門多好!”


    “你……!”


    在她們的爭吵聲中,裴沐望向東南方。她忽然問:“衡煙,大齊軍士傷亡如何?”


    趙衡煙立即撇下王翠花,嚴肅道:“因為有我們拿出去的傷藥和器械,聽說任城的情況要比往年好,但其他地方……北方連年戰爭,青壯男子被消耗太多,城中大多是老弱婦孺,境況堪憂。”


    裴沐點點頭:“那便讓三師兄再出馬一次,拿上我們的千金方……改個名字,叫‘暖宮散’。這一回不通過王翥,讓‘張記’的商鋪去賣。成本價,賣的時候,再叫幾個伶俐的夥計去吹噓一番這藥的好處,記得提一句能讓女人麵對北胡也有反抗之力。”


    趙衡煙先點頭,才反應過來:“掌門,這就是您說的時機……?”


    “不全是。”裴沐唇邊的微笑多了一絲神秘意味,“且看著吧。”


    ……


    到了五月下旬,北邊戰事仍在繼續。


    “張記”在北方布置多年,商鋪林立,迅速將暖宮散兜售出去。雖說已經是成本價,但大凡藥物,都不算便宜,因而買的百姓不多。大量購入的,反而是本地富戶、權貴。


    王翥忙著打仗,無暇他顧。


    況且,他還要忙著將崆峒派送出的傷藥、守城機械圖紙,全都獻給後方——昭陽城的那位陛下。


    不久後,聽說王大將軍得了賞賜,不過隨之而來的還有另一道諭令。


    ——朝廷要推廣改良後的千金方,爭取在最短時間內,提高女修的戰鬥力,也好支援邊防。


    任城一帶的推廣事宜,就理所當然被交給了王翥。


    王大將軍拿著諭令,想了一會兒,忽然汗如雨下。


    他不顧戰事緊急,竟是帶了一隊人馬,親自趕往崆峒山。


    他到達這座名山入口時,正是夜晚。


    崆峒山,後山。


    山穀內萬籟俱寂,大多數人已經睡下。


    掌門所在的小院裏,一道人影獨坐月下。


    趙衡煙來報:“王翥正在山門求見掌門。”


    裴沐正望著天空中的弦月。


    這是個月色如水的夜晚。她的屋子邊上有一棵桃樹,桃花開得極好,濃豔芳菲,在月色中又少了妖嬈、多了出塵之意。


    她剛才撿了幾朵桃花,正放在掌中觀看。


    “千金方……終於來了。薑月章終於還是做了這件事。這遵守承諾的樣子,倒從來十分可愛。”她對著掌心花朵說話,聲音中帶著懷戀。


    趙衡煙靜靜等著。


    裴沐丟了桃花,說:“告訴王翥,他大可以放心推廣千金方,在戰事結束之前,我們會暫停售賣暖宮散,也不會對千金方發表一個字的意見。”


    趙衡煙想了一想,也明白過來:“原來王翥是怕我們搗亂?”


    “他覺得我們背後有人,擔心自己被卷入宮廷鬥爭裏去。畢竟,是他給我們這上下數千人發放的身份證明。”裴沐一聲輕笑,“再和他說,我們對大齊皇權沒有興趣,隻對守護民生有興趣。信不信由他,不過我們正在著手研製對付北胡奇毒的解藥,今後少不了合作的機會。”


    “北胡的奇毒……?”趙衡煙又困惑了。


    裴沐怔了怔,才恍然:“啊,我沒告訴你?北胡近年來戰力愈發強橫,是因為他們與妖族聯盟,混了妖族血統進去。妖族雖然不複上古風光,但頗有些古怪的玩意兒,對人類威脅不小。”


    “妖族……!”趙衡煙一驚,“針對他們的奇毒?屬下並未聽說藥部有……”


    “我有。”裴沐安撫地笑笑,“別擔心,北胡的問題大齊皇宮早已知曉。這解藥我也研究好幾年了,原本是想讓……罷了,衡煙,去給王翥回話吧。”


    趙衡煙如實將話帶去了山門。


    王大將軍立在馬上,稍微鬆了口氣,卻又不甘心沒見到掌門。他皺眉左思右想一會兒,便決定將崆峒派的情況如實報給後方,連同自己當初那份貪功的心思一起。


    畢竟,那位陛下的心思太深,不是可以糊弄的。而且聽聞,年初那件事之後,陛下更是……


    也不知道想到什麽,戰功赫赫的王大將軍竟是生生打了個寒顫。


    他策馬掉頭,又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崆峒山。


    高山戴著月色,在星空下靜默佇立。這千年的山川,過去總籠罩了許多縹緲的神仙傳說,誰能想得到,有朝一日,這裏竟真像被神仙點了似的,源源不斷流出許多神奇的好東西?


    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壞……


    “走!”


    一行人重又往任城奔馳而去。


    崆峒山穀中,趙衡煙回到掌門所在的院落。


    “……掌門,屬下仍有一事不明。”她回完了話,又忍不住問,“掌門難道知道朝廷要推廣千金方?而且,難道我們的暖宮散就真的不售賣了?分明我們的藥效果更好。”


    趙衡煙十分困惑,也對暖宮散的停售感到遺憾。


    裴沐有意教她,耐心引導:“衡煙,你可知道,朝廷那改良過後的千金方是哪裏來的?”


    “知道,是掌門留下的。”


    “那為何現在朝廷願意乖乖推廣?”


    “難道不是因為戰事吃緊、人手急缺,還有,還有……”


    趙衡煙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是崆峒派內少數知道裴沐與皇帝陛下關係的人。


    “你以為是因為薑月章傷心我的死,要完成我的遺願?或許有這方麵的因素。”裴沐笑笑,“但是衡煙,我們做事,不能將結果寄望於別人的選擇。”


    “別人的選擇……”


    “我,咳咳……當初我離開皇宮之前,設法毀了宮裏的碧紅絲——所有的。”裴沐端起茶,抿了一口,咽下喉嚨裏的癢意。


    趙衡煙一下瞪大了眼:“所有碧紅絲?那豈不是,元神丹也……”


    “不錯,碧紅絲產量稀少,既是原本千金方的主藥,又是元神丹的輔藥。我毀了宮裏的碧紅絲,他們今年連元神丹都沒了,修煉時若心浮氣躁,也無法用藥壓製。”


    在趙衡煙驚訝的目光下,裴沐又抿一口茶水,淡定自若:“宮中無藥,卻也並非大事——誰敢去怪皇帝?畢竟,千金方從來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女人從來不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趙衡煙聽懂了這一言外之意,不由緊抿嘴唇。


    “但北方戰事來了。去歲的冬天格外寒冷,這就意味著長城以北比我們更冷。他們的牛馬凍死大半,草地上也種不出糧食,不南下掠奪,有何方法?”


    “大齊軍隊雖然強悍,卻經不住連年消耗。這時候,我們在北方發放暖宮散,吹噓能讓女人也成為戰力、補充軍中消耗,必定會第一時間引起朝廷注意。”


    “若他們再不推廣,這北方就要被我們這來曆不明的門派收攏了。薑月章最恨野修,他討厭一切逃脫朝廷法度的存在,所以便是為了對抗我們的暖宮散,他也一定會及時將藥拿出來。”


    趙衡煙從前也是精通宮廷鬥爭之人,可惜限於身份、視角,她的想法更細巧、更偏向後宅勾心鬥角。但她無疑是個聰明人,而聰明人總是一點就透的。


    她恍然道:“原來如此!這樣還有一個好處。過去,大多數人不願意給女兒用千金方,現在朝廷出錢出力,就能引導百姓產生‘女兒有用’的觀念。等戰事結束,我們再重新推出暖宮散,必定能比之前賣得更好。而有了我們的刺激,朝廷也不能懈怠,必定隻會更加用心地推廣千金方——除非,他們將我們剿滅了,可我們是經過招安的,又有自保之力,並不好惹。”


    “正是。”裴沐笑眯眯,“衡煙果然是聰明人……咳咳咳咳……”


    她正想再喝一口茶,卻不妨被屬下搶走了茶杯。


    趙衡煙沉著臉,再端端正正地遞上一碗銀耳羹,嚴肅道:“這是屬下方才去廚房熱的,能止咳,還能暖身。掌門日常服藥,茶水還是停了的好。”


    裴沐接過銀耳羹。溫度正好,入口也軟糯香甜。


    她細細喝了一碗,這才望著趙衡煙的眼睛,溫和道:“衡煙,崆峒派的未來,還在你們身上。”


    良久,趙衡煙才微微點頭,雙目已是微微泛紅。


    ……


    七月。


    都說寒冬過後必有酷暑,今年的夏天也的確格外炎熱。


    本該漸涼的七月,現在卻仍是處處暑熱。


    由於天氣實在嚴酷,北方戰事暫時停歇。豔陽高照的邊塞,依舊顯得荒涼,卻有了久違的和平。


    崆峒山下的空桐城,也趁機熱鬧了幾天。女人們做完了家務,倚在門口閑聊,聊來聊去,便聊到了千金方的事。


    “你吃了嗎?”


    “吃呀,朝廷說好,也不算太貴,吃了之後,真是有力氣多了,精神也好多了。”


    “是啊,我還想給我家幺女再買一些。”


    “你家幺女?嚇,上回不是還說,要省錢給兒子去習武?”


    “我……我再想辦法省省錢。不是說,以後女兒也能打仗,也能保家衛國?”


    “那都是沒影的事兒。再說,養兒才能防老……”


    隨著千金方的推廣,一些人的想法開始轉變,但更多人隻是隨波逐流,而並無多大感觸,也不打算做什麽改變。這就是傳統和習慣的力量。


    但是,改變終究在一點一滴地發生。


    至少,空桐、任城……這些北方的城鎮裏,開始出現了一些修士的身影。


    他們幫著官兵守城,也幫著百姓耕地,還會拿出許許多多有用的東西,講話也有條有理,一聽就知道是讀書識字的人。


    此時,在任城。


    王翥大將軍正在府中會客。


    外頭幹熱得要起火,陽光亮得能刺瞎人眼,而他本人也急得嘴角燎泡,可麵前擺著茶水,他卻又動也不動。


    他隻顧著忍下火氣,麵上做了幾分哀求之色,對一旁的客人客客氣氣地講道理:“張長老,你們崆峒派來邊塞半年,我可曾為難過你們?現在這事,我實在是遮擋不過去,才來同你們商量。”


    張長老是一名年約三十的青年,五官頗為豔麗,一眼過去恍惚分不清男女。他坐在條案後,麵對大將軍的威勢,也神色自若,還笑道:“大將軍言重了。隻不過您也知道,我們掌門從來是不見人的。”


    “張長老,這回卻是真的不行了。”王翥加重語氣,因為怎麽說都得不到個準話,他心裏也有點不耐,動了些真火,“我這次不是同你們商量,而是告訴你們,崆峒派掌門這回出麵也是出,不出麵——也得出!”


    張長老——裴沐的三師兄,細細瞅了瞅王翥的神態,收了笑,也收了那有些懶洋洋的、隨意的姿態。


    “王大將軍何出此言?”他正色道,“這半年裏,我們的人一心一意為邊防做事,除卻成本消耗,不曾同您、同百姓要過任何回報。我們掌門不出麵,一開始就同您說過,您也是同意的。”


    他覷著王翥變幻莫測的神態,試探道:“將軍,究竟發生了何事?”


    王翥沉默良久,咬牙似在權衡什麽。


    最後,他長歎一聲:“這件事,我本來千萬也不該說,說了就是掉腦袋的。”


    三師兄一怔,忽然微微色變:“難道……”


    王翥卻已是下了決心。


    “三日後,龍行至此。祖龍巡行,點名要見崆峒派掌門。”大將軍沉下臉,陰沉道,“張長老,崆峒派若再有違逆,便是真仙再世,也保不住你們!”


    三師兄的臉色徹底變了。


    “這……”


    正僵持著,外頭忽然傳來淡淡一聲:“他要見,便見吧。”


    大將軍府邸守衛重重,何人能犯?


    王翥勃然變色,腰間佩劍已是琅然出鞘。轉瞬,劍光直指門外。


    “何人膽敢偷聽?!”他大喝一聲。


    頃刻,四周兵衛集結,森然刀光齊齊而出。


    轉眼之間,這方才還一片祥和的院落,已是冷光爍爍、殺意縱橫。


    連落座的三師兄也被人用刀劍指了。


    可他隻是歎了口氣,露出百無聊賴之態。


    門外,原本靜候他的崆峒派弟子,卻是取了麵上的易容/麵具。


    這是一名淡藍長裙的女修,體態修長、膚色晶瑩,烏發微卷,麵具後的臉更是兼具凜冽英氣,與柔和秀美。


    她望著室內,神態寧和,眼角眉梢還略有一絲笑意。隻是嘴唇略有發紫,令她脫俗的美貌蒙了一層淡淡的人間病氣。


    王翥用劍指著她,本是凶神惡煞、滿懷敵意,接著,他的眉毛忽然跳動了幾下。


    一絲回憶的神色迅速閃過,接著,這點回憶的迷惑就被極致的震驚——乃至驚恐,所替代。


    “裴,裴……難道是,裴大人?!”


    當啷——


    他手裏的劍落了地。


    裴沐歪了下頭,有些好奇了:“咦,我還以為薑月章是猜到了,同你說了,你才這般迫人。怎麽,他原來沒說?”


    “沒,沒,陛下隻說非見掌門不可……”


    “哦,那興許他也並不確定。”裴沐不在意道,“罷了,早知道瞞不了他太久。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他。早晚都是要見的。”


    她環顧四周,又對那汗如雨下的將軍微微一笑。


    “王將軍,這幾日先住你這兒,便叨擾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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