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水滴懸在她鼻尖。有點癢。


    這是裴沐醒來時的第一感受。


    她還沒有來得及睜眼, 就感覺一大團冰雪生生壓下,刺骨的冰寒爭先恐後往她皮膚裏鑽。


    “……好冷!!”


    她猛地坐了起來,因為動作太過迅速,不由一陣頭暈。


    這是哪裏?她的意識在緩慢地回流, 血液也在緩慢地加速, 好讓心髒逐漸恢複正常的律動。


    她環顧四周。


    首先, 這裏是一間屋子。看擺設、用料,應當是村鎮上的民居。


    其次, 窗外亮著,是白天,有雪, 冬天尚未過去……


    在觀察的過程中,裴沐原本無神的雙眼, 漸漸恢複了神采。


    而後, 她緩緩轉頭, 看向身側。


    那人手裏端著一盆新鮮的冰雪, 無辜地看著她,還露出一個討好的、小狗一樣的笑容。


    剛才,正是這個人將大團冰雪倒在了她麵上。現在她脖子裏都還是寒氣, 頭發上的雪沫被熱氣暖成水, 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是的, 就是他。


    “嘿嘿,小師妹,你看, 多虧我機靈,給你澆一澆冰、灌一灌雪,你才能順利醒來……啊啊啊啊別打!”


    盛著冰雪的陶盆“砰”地一下打翻在地。


    裴沐先是撲過去憤怒地打了他一拳, 然後就緊緊抱住他,將頭埋在他胸前。


    他下意識躲了一下,又硬生生站住,溫柔地來回抱她,又拍拍她的頭。還像小時候一樣。


    “小師妹,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將你偷出來,你不說謝,也不能打我吧。”他很不認真地抱怨,語氣慢悠悠的。


    “謝謝三師兄。”裴沐沒有抬頭,抽了抽鼻子,“三師兄,你……”


    “做什麽,很感動?我明白……”


    “你的胸,好像又變大了。”


    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


    三師兄雙眼放空,手裏一下下地重複撫摸的動作,笑容裏卻帶著一股凜然殺氣:“小師妹,三師兄今晚可能給你投毒,你做好準備。”


    “好的三師兄,所以你的胸可以分我一半嗎?”


    三師兄:……


    當天,他們就收拾東西,離開了這個村鎮。


    三師兄帶她換了兩次方向,又易了兩次容,等他們遠離昭陽城足有上千裏,他們的行程才稍微放緩了一些。


    寬闊平坦的道路上,輕捷的馬車飛快奔馳。這是一輛一看就堅固、穩定、昂貴的馬車,邊角綴著裝飾,還打著“張記”的旗號。


    張記——近年來聲名鵲起的豪商,主要做藥材生意,往東西兩頭跑。


    馬車內。


    裴沐撩著車簾,看了一會兒窗外,確定無人跟蹤也無人窺探。


    她放了手,才扭頭問:“怎麽走得這麽急?之前那許多搜查的士兵……是來找你的?”


    “你總算問了——那些都是來找你的!”


    三師兄縮在一邊,用厚實的被褥將自己裹成了個球,腳邊還貼著暖爐。


    他先是氣咻咻地翻了個白眼,又不客氣地罵:“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功夫把你偷出來?你早跟我說那皇帝是個瘋子啊,你早說了,我一定不幫你——太麻煩了,耽誤我睡覺!”


    裴沐乖乖低頭認錯,才問:“怎麽回事?我以為隻是費些手腳去挖個墓,怎麽……”


    三師兄盯著她,盯了很久,而後長歎一聲。


    “那也要先有墓可挖啊,小師妹。”


    他解釋起來。


    “你知不知道,你‘死’之後,那瘋子皇帝一門心思地認定你沒死,而且不準宮裏往外透露任何消息,何況發喪和下葬?他用一口水晶棺將你裝起來,就放在英華宮的寢殿裏,白天在外頭處理國事,空了就回去,寸步不離地守著你的‘屍體’。”


    說到這裏,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畫麵,竟是打了個哆嗦,露出後怕之色。


    “這些消息,還是我通過你留下的機關布置,才勉強窺探得到的。皇宮被他治理得水潑不進,我本想悄悄去偷了你出來,一時竟然無處下手。”


    裴沐呆了呆,一時也說不出心中何等滋味,隻輕聲問:“然後呢?”


    三師兄哼道:“然後,我等了幾天,眼看那皇帝是鐵了心不肯放手,我便借著我們以前商量好的方法,用術法開了一個臨時傳送甬道,自己親自跑到宮裏去找你。”


    “我特意挑的白天,皇帝在上朝,寢殿裏沒人——他不準別人進去,隻讓他們守在門口。幸好如此,我才能偷偷摸到棺材邊上,打算抱起你就跑。”


    “哪知道,那狗皇帝竟然在棺木上布置了機關……他他他,他把天子劍跟你放在一起,就在你邊上!你說他是不是瘋了?我一推棺木,那把劍就往我麵上狠刺過來,嚇得我……差一點,我就是你沒頭的三師兄了!”


    三師兄說得氣急敗壞,又隱隱有些後怕。裴沐也想得到其中凶險,隻能繼續低頭認錯,連連道歉,承諾會好好補償三師兄。


    “後來呢?”


    “後來,還好你三師兄我雖然懶,卻也學了點真本事,總歸是帶著你跑了。”


    三師兄說得有點得意洋洋。


    裴沐跟著一笑,卻又忍不住低聲問:“我想到他會難過,可怎麽這樣瘋?將貼身佩劍放棺材裏,這不就是,不就是……”


    三師兄看她一眼,沒好氣:“是啊,按大齊習俗,這就是陪葬的意思。等他死了,要跟你躺一起。可他不是還沒死?你傷心個什麽勁。”


    “不是……咳咳……”


    裴沐輕咳兩聲,才繼續說:“他曾說過,他一日存活於世,天子劍便一日不離身。若哪天將劍解了放一邊,一定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活不長,提前讓劍給他看看墓裏情況如何。他這是……”


    “哦,意思是起了死誌?他要跟你殉情?看不出來,還是個癡情種。可怎麽這樣癡情還能惹你傷心?還不如我們昆侖山下的大小夥子們。”


    三師兄一撇嘴,刻薄勁兒就寫滿了眼角眉梢。


    裴沐搖頭:“他雖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可他是個好皇帝。三師兄,別說他了。”


    “怎麽就是好皇帝了?明明是狗皇帝!”三師兄繼續氣哼哼。


    裴沐被他小孩子似的慪氣表情逗笑了。她想了想,伸手再一次撩開車簾,讓金色的陽光盡數落下。


    她指著窗外,指著那寬闊筆直的道路,還有沿路的車馬、房屋。


    “三師兄,看,這叫‘直道’。當大齊尚未建立,齊國就在境內修建這樣的道路。從七年前開始,這樣的路開始在全國各地修建。有了它們,不僅軍隊能自由往來,商隊也借了便利,可以貨通有無,也才讓貧瘠之地的人們有了依靠商貿往來而致富的可能。”


    三師兄刻薄挑刺:“直道多了,打仗也更容易了。商人可以往來四方,可經商的人多了,誰去耕田?何況修路也很費人費力。他還不止修路,還修陵寢、修水利、修防禦工事——北邊修長城不就死了許多人?”


    “是,的確如此。也一直有朝臣認為,雖然道路和城牆都該修,但他太心急著去將這些事做好了。”裴沐並不反駁,甚至微微一笑,“但三師兄,別人這樣說也就罷了,你是知道北胡情形的人,你難道能說,北方的防禦不該管?城牆不該加固?”


    北胡,北方,那長長的城牆以北……


    三師兄沉默了。


    半晌,他點頭:“你說得對。好吧,那算他薑月章還有些本事。”


    裴沐仍望著窗外。她以一種認真嚴肅的目光,仔細地望著窗外。


    其實這風景並不好看,房屋也灰撲撲的,很貧瘠,與昭陽城中無法相比。而既然昭陽城裏都有典妻、賣子這樣的慘事,其餘地方必定更多。


    這遠遠不是一個繁華的、讓人向往的美好世界。


    但就是這個灰撲撲的、初步安定下來的世界,是他們真實所處的地方。這偌大帝國正在成型,其中的方方麵麵,有薑月章的心血,有她的心血,還有無數官員、百姓的心血。


    “他是個好皇帝。”裴沐突然開口,而且又重複了一遍這個評價。


    她凝視窗外,語氣平靜:“他每天隻睡三個多時辰,白天黑夜批閱的奏章加起來能有一石之多。除此之外,他還要上朝,要親自過問大大小小的事情。旁人都以為,他這樣的皇帝必定奢華至極,但其實他也就是格外看重那座陵墓,他心裏有點不服氣,覺得自己比旁的國君、比以前的天子都厲害,那陵墓務必不能輸給他們,所以是修得奢侈了一些。”


    “但在其他用度上,他並不鋪張。每日兩餐,一葷一素,再加一碗糙米飯。中途餓了就隨便用點什麽墊一墊。有時太忙,飯也不吃,用兩粒丹藥就對付過去。”


    “不愛綾羅綢緞也不愛裝飾,成天就朝服、常服,再加兩套便服,其餘都沒了。他其實挺喜歡吹塤的,有一次很喜歡一個名家做的塤,但因為太昂貴,他竟然沒舍得買。我買了,原本想送他,可是他太煩了,總是惹我生氣,我每次就都想,下次再送吧。”


    “性格實在很糟糕,好好的話也不會說,總是動不動就生氣,莫名其妙給人臉色,完了又覺得後悔,可拉不下臉道歉,就圍著你轉來轉去,問你要不要這個、要不要那個。真是討人厭,道個歉像能要他的命,就以為自己是皇帝,誰都要讓著他。”


    三師兄輕聲說:“小師妹……”


    “修為雖然高,身體卻總有點小毛病。說我不愛吃苦,其實他才是不愛吃苦,所以我給他的丹藥都特意加了甘草,烏梅飲也總是做得要更甜一些……”


    “小師妹。”他加重了語氣,坐直了身體,“不要哭了。”


    裴沐直直坐在窗邊,專注地望著窗外,淚水簌簌而落。


    這個冬天很冷,處處都是積雪。但太陽出來了,春天不遠了。


    再寒冷的過去,也都過去了。


    三師兄又歎了口氣,猶豫片刻,自暴自棄說道:“算啦,如果你真的心疼他,想回去……那就回去罷。這麽折騰一遭,看成鍛煉身體好了。”


    什麽鍛煉身體……


    裴沐揩了淚,忍不住噗嗤一聲。


    “不了。”


    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小半張臉都掩在茸茸的毛邊領子後,隻一雙眼睛沉靜清澈。天光落下,正好照亮了她的眼神。


    ——盡管帶著不舍和悲傷,但那是一種平靜而堅定的眼神。


    唯有真正下定決心的人,才能擁有這樣的眼神。


    “三師兄,我們已經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你們都在等我,而我也早已決定去走自己的路。而他,我和他……”


    說到這裏,裴沐停下了。


    她望著窗外,整張臉都被陽光籠罩。


    “我們的道路不一樣。他是皇帝,有皇帝該去做的事;而我,就要去做那些皇帝不會做的事。我曾嚐試過,以為自己能夠和他一起,創造一個和平的、美好的國家,但最後我確定,他要的國家和我想的不大一樣。”


    “嗯,不一樣……”


    三師兄抱著暖爐,思考了一會兒。他慢吞吞地說:“唉,你們這些聰明人,一個個怎麽都有這麽大的誌向?像我,被逼著經商,還有了成就,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更多的人,和我有什麽關係?”


    他笑了一下,眼神溫和包容:“不過,如果是小師妹的事,我就願意幫你。我反正沒什麽自己的想法,幹脆就把你的想法當成我的想法,這樣也不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好。”裴沐也對他笑一下。他們多年交情,是沒有血緣的親人,彼此都清楚對方願意為了自己拚命,因此更多感激的話都不必多說。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眼裏浮起一層困惑:“三師兄,你說你被天子劍攻擊,那一定是被他發現了……我清楚他的修為,必定是能將三師兄摁著揍的,怎麽你還成功了?”


    三師兄:……


    “什麽摁著揍……別以為你是我小師妹,我就不打你啊!今晚就投毒!”


    他憤憤片刻,又換了一副得意模樣,有些興奮地說:“當時那把劍一出來,我就知道要糟,幸好甬道沒關,我打算直接跑。誰知道那皇帝來得太快……唉,好吧,他的修為是比我要高那麽一點點,我確實打他不過。”


    “不過,我也料到了。所以我在去之前,就提前準備好了屍體,還準備好了化屍散。趕在皇帝露麵前,我先把你丟進甬道,再用化屍散將那屍體燒得麵目模糊、看不出個形狀,正好能當麵丟到皇帝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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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師兄是用毒高手,說到這些東西就兩眼放光:“那皇帝一看那具破破爛爛的屍體,當場就瘋了,所以給我抓住了空隙。我掉頭就跑,還哈哈大笑說這就是背叛六國聯盟的下場,死無葬身之地!哇那場麵,特別慘烈,特別有意思,我研製的化屍散果然特別厲害,我果然特別聰明……”


    裴沐靜靜地望著他。她真誠地想:薑月章討厭術士,說他們總是四處挑事,其實不是沒有道理的。


    三師兄說得眉飛色舞。


    然後突然頓住。


    “小師妹,你你你,你別哭了啊……好好,我知道我做得有點太過分了,那不也是沒辦法……真是,你別哭了啊,唉……”


    二十日後,他們抵達了空桐。


    這是大齊西北的一座城市,西邊是崆峒山,北邊是驪山,都是頗多神仙傳說的名山。


    空桐原本是懷國的邊塞重城,在大齊統一後,這裏自然而然也成了大齊的邊境。從這裏再往北,越過驪山,就是北胡的地方。


    北長城也經過這裏,向東穿越漫漫黃沙、起伏山脈、大片森林,構成了大齊的北部防禦線。


    其實北長城並非全部由大齊修建。各國原本就各自修有城牆,大齊所做的是將這許多城牆修繕並連接起來。


    在北部防禦線上,位於西方的空桐是相對最繁華的城市。


    而它周邊的山川,也天然提供了隱蔽的環境。


    比如能布置陣法,隱藏下一個門派,和許許多多的人。


    “張記”旗號的馬車在城中官軍那裏登過記,便與商號的本地店鋪取得聯係,留在了空桐。


    至於馬車中的人,則繼續往西,進入了崆峒山。


    走在山道上,處處冰雪,霜風凜冽。但再經過法陣、進入宗門山穀後,就見冰雪融春。雖無春夏之景,卻好歹算是能住得下人、種得了地,不算太冷。


    山穀中已經有了儼然氣象。


    簡樸的屋舍齊整幹淨,塊塊田地都是被精心打理的模樣。耕牛臥在一旁,幾個小孩兒圍著空閑的農具擺弄,還有一群少年手握木棍,跟著人似模似樣地訓練。


    見了裴沐二人,人們先是投來警惕的目光。緊接著,一部分人陡然激動起來。


    “王上?”


    “王上!”


    “張大人!”


    三師兄站住,清清嗓子,擺出似模似樣的威嚴樣子,訓斥道:“說過多少次了,在這裏要叫我張長老。我身邊這位,也別叫王上了,以後都叫掌門!”


    人們顯然不是第一次聽他這麽說,便爽快道:“張長老,掌門!”


    而那些叫“王上”的人則是遲疑片刻,先去看裴沐,看她點點頭,他們再恭肅道:“見過掌門!”


    “好。”裴沐站出一步,“看見你們都在,我就放心了。今後前事休提,都作為崆峒派的一員,在這裏安心修煉,庇護一方。”


    “是!”


    人群散去。


    青山秀水間,三師兄得意一笑:“我尋的崆峒山,還不錯吧?”


    “豈止不錯,分明是很好。三師兄,這七年裏……辛苦你了。”裴沐說。


    “這麽見外?”他擺擺手,不以為意,“誰讓你是我小師妹。我們從小就要好,昆侖派又隻剩我們兩人,當然要彼此扶持。好了,別說廢話,你自己到處轉轉,有事卻隨便找那些綁了紅色袖帶的人問。我要去睡覺了……唉,真累,我真討厭出門。”


    他嘟嘟噥噥地,披著鬥篷,迫不及待奔向了自己的住處。


    裴沐莞爾一笑:三師兄是個懶人,但和她一樣,他也是遇到了事便會認真做,有空時才盡量偷懶的那種懶人。


    她也一路舟車勞頓,此時卻毫無困意,就在山穀中到處轉悠起來。


    山穀中的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所謂的“六國餘孽”。


    七年前,裴沐被六國聯盟逼迫著,女扮男裝去了昭陽城。在這七年間,她假裝妥協、為他們做事,其實是將那些最激進、最和她對立的人,分散去當了大齊的官員,她自己則手握名單,隻等時機合適,就將他們連根拔起。


    但是,大部分組織,就算再固若金湯,也不可能人人想法都相同。何況,六國聯盟並非真正堅固的聯盟。


    其中有不少人與裴沐類似,都並不真的憎恨大齊,也沒有光複母國的誌向。也有一些人,雖然嘴上說著“反抗”,其實心裏充滿迷茫。


    裴沐用了七年時間,暗地裏將這些人收攏過來,之後又安排他們去了三師兄那裏。借著“張記商號”的名頭,將這群人轉移到西北邊境。


    用她積攢的金銀財寶,還有三師兄販賣藥材、丹藥得到的利潤,他們順利將這批人養了起來。


    不僅養了起來,還順帶將路上什麽流離失所的孩子、遭遇不幸的女人、被拋棄的老人……全給撿了回來。


    沒辦法,這群人還有個特點:跟裴沐一樣,都挺心軟的,見不得別人太慘。


    結果一來二去,崆峒山裏就有了上千號人。


    這要是白白養,那三師兄再能賺錢、裴沐再能煉丹,他們也養不起。


    不過,這年頭的人大多也很看重臉麵、骨氣,自己也不肯吃白飯。他們在這裏耕田織布,勤勤懇懇地勞作,自己養活自己。


    起初,裴沐並沒有想好自己要做什麽。她隻是想要盡可能多地幫一些人。


    但漸漸地,隨著她為官、為政的時間延長,她有了自己的理念、主張,一個朦朧的想法萌芽,而她的計劃也一點點完整。


    她托三師兄,設法帶這些人修行。她會不斷研製丹方,交給他,而他負責將丹藥變成利潤,換來更多資源,好讓山穀中的人安心修煉。


    當年,三師兄很驚訝,問:“小師妹是要振興昆侖派?師父泉下有知,一定能高興得活過來!”


    裴沐卻說:“既然在崆峒山,那就叫崆峒派吧。我們不需要繼承誰的曆史,我們去自己開創曆史。”


    就這樣,崆峒派誕生了。


    而又過了四年多,直到現在,裴沐才真正踏在了崆峒派的土地上。


    她看見屬於崆峒派的人們,看見他們不算強壯、卻足夠健康的身體,看見玩耍的孩子、讀書的女人,還有認真修煉的男男女女。


    她看見兄弟姐妹,看見父母子女,看見情人夫妻,也看見氣急敗壞的老師在追逃學的壞學生。


    在崆峒派,不分男女老少,誰想讀書、修煉,誰就去做。


    之前千金方的實驗,也是這裏的姑娘們站出來,說願意冒著危險,去搏一個未來。哪怕她們根本沒有真正見過她,她們也願意站出來。


    “……掌門,您就是掌門嗎?”


    裴沐的思緒被打斷了。


    她正站在一座小橋邊,觀察水流中的遊魚。這時,有幾名少女靠近,臉上都帶著興奮的、又有點畏怯的表情。


    她們期待地看著她:“您就是掌門嗎?真好看,真威嚴,和我們想象的掌門一模一樣!”


    裴沐笑起來,溫和地說:“看來我暫時沒有辜負你們的期望,我很高興。”


    “啊……沒有沒有,我們早就說,不管掌門是什麽樣,都不會影響我們對您的敬重。”少女漲紅了臉,有點著急地解釋,“我們來,就是想跟您道謝的。”


    “道謝?”


    “嗯!我們以前都是一個村子裏的,我是阿蓮,這是阿翠,她是阿容。”最年長的那個姑娘,膽子也最大,說話活潑伶俐,“我們都是原本家裏遭了災,被父母賣出去的。原本在夫家,我們天天挨打挨罵……您看我眼睛上,這塊疤就是被婆婆用火鉗燙的。”


    阿蓮露出心有餘悸的表情。但很快,她又笑起來。她笑起來很可愛,眼睛彎彎的,全是笑影。


    “後來夫家被抓去做勞役,我們無處可去,差點被村裏的男人給……幸好,這時趙姐姐救了我們,把我們帶來了崆峒派。”


    “趙姐姐?”


    “啊,就是學堂的夫子,我們都偷偷叫她趙姐姐。雖然很嚴厲,但趙姐姐對我們很好,好像母親一樣呢。”


    阿蓮眨眨眼,突然緊張起來:“掌門,您千萬不要告訴趙姐姐,我們說她像母親……她其實就比我們大了五歲。”


    旁邊的姑娘弱弱道:“可是趙姐姐特別厲害,就是像母親……”


    “噓!!”


    望著三個姑娘各自生動的表情,裴沐忍俊不禁,笑出聲。


    “好,我不說。”她挨著摸了摸她們的頭,“你們都在讀書識字?修煉了麽?”


    “有的,有的!我們都很努力,也都用了千金方!”女孩兒們雀躍道,“那千金方是掌門改良的對不對?真的好厲害,吃了之後,肚子再也不疼了,打人也有力氣了!”


    “……打人?”


    “對,我們要和學堂男孩子打架的!他們可討厭,不過我們不怕,我們姑娘也能打!”


    哦,原來是小孩子之間的事。裴沐點點頭,語重心長:“很好,被欺負了、不高興了,都別忍著,打回去。不過,自己也不能欺負別人。凡事都要講道理。”


    “是!”


    “好!”


    “我們都聽掌門的!”


    女孩子們高高興興地走了。


    裴沐目送他們遠去,這才回過身。她看向那頭的樹下:“出來吧。”


    片刻後,那棵冷杉樹下,走出一個人影。她身形修長,神情板正中帶著一絲淩厲,眉眼間斜斜一道疤,破壞了她原本秀美的容貌。


    “見過掌門。”她一板一眼地行了個禮,“偷聽掌門訓話,還請掌門責罰。”


    裴沐走過去:“你就是她們說的趙夫子?”


    “是。屬下叫趙衡煙,出身趙國,過去也是六國聯盟的一員。”她仍是一板一眼。


    “六國……哦,原來是趙國的公主?衡煙,我聽說過你。”裴沐恍然,若有所思,“聽說你嫁給陳太子。陳國也曾是逐鹿中原的大國之一,若非被齊國滅亡,你現在很可能就是皇後。我還以為你必定恨我,怎麽也在這裏?”


    趙衡煙的表情有了細微的變化。她沉默片刻,微微搖頭:“陳國滅亡,乃是天意。至於陳太子……”


    她抬起頭,讓麵上那道長長的疤痕更加顯眼。


    趙衡煙平靜地說:“掌門請看,屬下麵上這道疤,就是陳太子親手所為。”


    “那年陳太子求了有名的刺客,要他去刺殺齊王。宴請刺客時,他為了討好那人,將彈琴宮女的雙手砍下……那個宮女,是我的貼身侍女,從小和我一起長大。”


    趙衡煙深吸一口氣:“我聽說之後,憤怒地前去找他,卻反而被他用長劍在臉上劃了一道。他還說,我若再有反抗,便親手殺了我。”


    “世人都說,陳太子誠心求那刺客去行刺,而刺客也回他以忠義,是可流傳千古的美談。可在我而言,他們……都隻是一群畜生。”


    “從此我便知道,再是如何尊貴的女人,也隻是男人的附庸。我們或許可以借著權勢,輕易奪走奴仆的性命,但對身邊的男人,我們仍然無能為力。”


    “所以我站在這裏。”


    她退後一步,跪地三拜。


    “掌門,我看見你研製的千金方,就知道你不同於所有人。我希望跟著你,我想看一看……我想看一看,你能創造出怎樣的世道。”


    裴沐站著,坦然地受了這一禮。


    她抱起雙手,食指點著下巴——這是她思考時慣有的一個動作。


    突然,她冷不丁問:“趙夫子,你以為我是要去推翻大齊的統治?去自己當皇帝?”


    趙衡煙抬起頭。她沒有說話,神情卻有點疑惑,像是在問:難道不是?


    裴沐微微一笑,伸手將她扶起。


    “起來吧。既然入了崆峒派,就按修士禮節即可,平時不必叩拜。修士的膝蓋……不是用來跪的。”


    她轉過身,望向東南方——昭陽城所在的方向。


    她的視野被山穀阻擋,被千萬裏遙遠的距離阻擋,但當她凝視那個方向,她眼前倏然又浮現了那無數房屋、街道,那黑沉沉的宮殿,那宮殿裏的燈火……還有那個好像永遠都在忙碌的帝王。


    “掌門……”


    趙衡煙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掌門,那我們……究竟要做什麽?”


    裴沐對她一笑。


    “我們要去當好一股‘活水’,不讓這律法嚴謹的天下,因為太過嚴謹、太過求穩,而陷入停滯不前的泥濘。”


    她語氣溫和沉靜,卻自有一股不容違逆的意誌。


    “至於具體要做什麽……你之後跟著我,總會明白的。”


    這番話說得不清不楚,仔細一想,卻又像另有玄機。


    趙衡煙皺眉思索,也不知道她自己想到了什麽,那眉頭漸漸舒展,神情也漸漸闊朗。


    她問:“掌門,我們會救那些人嗎?阿容,阿翠,阿蓮……還有當初我那被砍了手的貼身侍女,我們會一直去救這些人嗎?”


    裴沐望著她的眼睛。


    “如果不是為了救這些被‘律法’和‘大局’忽略的人,我們又是為了什麽站在這裏?”


    趙衡煙躬身一拜:“屬下遵命。願為掌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裴沐點點頭,對著遠方淡淡一笑。


    很好。


    她最喜歡趙衡煙這樣的人了——這麽板板正正、嚴肅認真的可愛之人,最好忽悠,最適合抓來幹活了。


    裴沐,一名出身大齊中樞、出名長袖善舞的前任官員,如此欣慰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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