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很冷。


    裴沐一直覺得, 薑家的祠堂之所以這麽冷,是因為薑家實在太大,還喜歡在庭院裏種種樹、堆堆假山、挖點彎曲的流水,以貼合當下“幽微自然”的玄妙審美。


    她不懂那些玄妙審美, 隻覺得像這樣在家裏搞得到處都是樹, 實在太幽冷了點。


    何況還這樣大的雪。


    她披著兄長帶來的披風, 倒是不覺得冷了,可新的、更嚴重的擔憂產生了:這麽幽冷, 兄長的身體又孱弱得很,他怎麽能一直待在這兒?


    起初,她握住薑月章的手, 又頻頻去看祠堂大門。在她想來,兄長是薑家嫡長子, 家主怎麽可能真的丟他在祠堂待著?萬一出了什麽事……


    誰知道, 門外就真的毫無動靜。等來等去, 她也隻等到雪風從縫裏鑽來, 吹得祠堂裏陰森的燭火跳動幾下。


    她隻覺薑月章的手冰冷異常,他整個人也像支撐不住似地,大半重量靠在了她身上。


    她在年輕一輩的修士裏, 是令人矚目的天才劍客, 身體強健, 因而並不覺得吃力,反而覺得兄長太輕飄飄了一些,更讓人憐惜。


    “他們做什麽, 怎麽就扔了哥哥在這裏?”


    她忍不住生氣了,又伸手去探身邊人的額頭。他正一手牽著她,一手摁著她的肩, 頭也偏來靠在她脖頸邊,呼吸有些發燙。


    他比她高半個頭,這姿勢不免有些別扭,可他靠得很安穩。


    祠堂裏隻有一點光,但足以讓裴沐清晰地看清四周。她將薑月章推開了一些,才方便去摸他額頭。感覺片刻後,她覺得他體溫還算正常,才鬆了口氣。


    薑月章被她推開,眉心便是微微一皺。他原本閉著眼,此時就睜開來,因為看不見東西,他眼神顯得空洞,可這點空洞又牽扯出額外的詭異陰森,尤其當他正直直盯著某人的時候。


    等發現幼弟是在探他額頭,他才重又神情舒展,唇邊也略勾起些許笑影。


    裴沐並未發現他這細微的神情變化,或說她看到了,卻沒多想——從小到大,她哥一直這樣。一直生病的人麽,又是美玉有瑕、寶樹生塵,他難免多思多慮、敏感細膩一些。


    她隻是憤憤道:“不行,我要去找家主!哥哥是嫡長子,他們怎能這樣待你……”


    薑月章含著那一點笑,柔聲問:“怎樣待我?”


    “就是,雖然哥哥自己闖過來的,但他們應該馬上找過來,立即把你帶走,好生照料你,最好找個大夫來看看,以免病情加重!”裴沐不假思索,氣道,“怎麽,難道家主還同哥哥賭氣不成?”


    “誰知道?我也不在乎。我說是嫡長子,不過一介廢人,家主的心思,早就是向著繼室的孩子了。”薑月章說得漫不經心,但越是漫不經心、毫不在意,就越顯出他對生父、對同父異母弟弟的十足冷漠。


    “哪裏會這樣!哥哥……”裴沐有點急,想安慰他,可再想想這幾年裏家主的表現,她心裏也有點發冷。


    薑月章卻隻顧看眼前毫無血緣關係的幼弟,還略垂下眼簾,抿了抿蒼白的嘴唇。


    一瞬間,這位薑家嫡長子就顯得清寒柔弱,好似冬日飛雪中一朵即將凋零的花。


    “阿沐,若我真被家主放棄,你還認不認我這哥哥?”他歎了一聲氣,長睫微顫,盛著一段冷森森的微弱光影,“我先才說了要護著你,但再一想,就我這病懨懨的模樣,連能活多久都不一定,還能有什麽旁的能力?”


    他看似頹然,實則在那濃密的睫毛下,是一雙略有空洞卻又深邃沉鬱的眼睛。他在觀察幼弟,如同熟練的獵手。


    裴沐微抬著頭。她本來又急又氣,可聽他說完這幾句傷感的話,她卻是一愣,再眨眨眼。


    忽地,在兄長屏息凝神的安靜等待裏,她竟是“噗嗤”一聲笑了。


    “哥哥你,哈哈哈……”


    她禁不住笑得眼眸略彎,潔白細密的牙齒也露出來,整個麵龐更添幾許柔和。


    薑月章不防她是這快快樂樂的反應,不由一怔,暗地裏就有點惱:“阿沐,你笑什麽?”


    裴沐睨了他一眼,有些得意洋洋:“我知道哥哥在裝可憐!哥哥,你好歹裝得再深沉些,做這麽小可憐的模樣,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


    這人怎麽想的?他雖然從小敏感寂寞,卻從來都高傲得很,對旁人看似客氣,實則都不大瞧得上。就算是家主——這麽說有些不恭敬,可就算是對生父,她哥也實在談不上恭敬孝順。


    怎麽可能突然如此患得患失、可憐巴巴?


    騙子。


    不待兄長有所反應,裴沐就伸出手,大大方方地拍了拍兄長的頭。嗯,他匆匆跑來,頭發都沒紮,柔順的長發摸著手感很好。她忍不住多摸了兩下。


    薑月章一動不動,神色略有變換,思索著對策:是承認騙她,還是不承認?哪一個能讓她更親近些,至少別疏遠?


    “阿沐……”


    “好啦,好啦,哥哥不用補救,我就是知道你在騙我。”裴沐摸著他的頭,更是得意,隻差長個狐狸尾巴在身後甩來甩去。


    “可是哥哥,你要知道,不論你身上發生什麽——是被家主厭棄也好,被薑家放逐也好,還是別的什麽事,你都是我哥哥。你好,我會跟著你,你不好,我更加不會拋下你。你別擔心了,我們還是快點想辦法換個地方,你可不能一直待在這麽冷颼颼的地方……”


    她的兄長一直聽著。


    他神情慣來是淡淡的,此時這樣微垂著眼,便更顯淡漠。


    但那唇邊的笑意,卻是不容錯認。


    那笑容比平時更盛,也更……


    說不上來。反正有點怪怪的。


    裴沐還在得意忘形地摸他頭,卻忽然被他捉住了手腕。她被他牽著,感覺他的手指在她掌心摩挲了一下,又往上摸去,好像想要扣住她的手,但最後,他收回冰涼的手指,隻是握著她的手腕。


    他抬起眼,眼神仍是略略空洞的,看著卻很溫柔。隻是或許祠堂光影太詭異,映在他眼裏,就也顯得有點森然。


    “好,哥哥知道阿沐的心意。”


    他聲音也清冷溫柔。


    就是用詞似乎不太妥當……


    沒等裴沐想清楚,他忽地點了一點她的唇角。


    她麵上被風吹得冷,反而顯得他指尖有了暖意。倏然的一碰,像蜻蜓點水而去。


    “……哥哥?”


    他收回手,微微地笑:“我模糊還以為有一點水珠,卻是高估了自己。阿沐,去看看門外,我的人回來了沒有?”


    看錯了啊。裴沐點點頭,不疑有他,轉身去察看門外情況。


    在她身後,她的兄長略垂了頭,望著那點過她唇角的手指。他的確看不清,可他也本不是因為看見了什麽……不,他至少能大致辨清幼弟的輪廓,不是通過“看”,而是因為他早就將那討喜的模樣深深刻進心底,永遠不會忘懷。


    他回憶著剛剛刹那間的觸感,心跳竟是加快了一些;血液在流動,一部分分去心髒,一部分分去指尖——全部匯聚於他剛剛碰到那點柔軟的地方。


    他抬起手,將指尖放在唇邊,輕輕一吮。


    “哥哥,你的人回來了!”


    前方,她扒著門縫看了,興高采烈地回頭。


    薑月章放下手,對她微微一笑,若無其事道:“好。”


    ……


    那一夜,等牽著兄長回了屋,又指揮著一群人匆匆將他照顧好,裴沐自己坐在床邊,再摸一摸他的額頭、臉頰,拉了他的手發現體溫回升,這才能長籲一口氣。


    她打算回屋休息,但薑月章拉著她不放。


    “阿沐,留下陪我。”


    那臉頰微暈、嬌弱無力卻又固執己見的樣子,真像個生病撒嬌的孩子。


    裴沐耐心哄他:“哥哥,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我不。”


    “哥哥……”


    “今夜太晚,將就睡罷。”他拍了拍身側,示意她過去。


    雲淡風輕,理所當然。


    北齊的床榻受外族影響,加高加大,完全能容納三四個成年人並排而躺。如薑月章身下這雕花紅木床,就是其中典型。


    他蓋著明黃雲紋的厚棉被,長發鋪散著,模樣蒼白柔美,眉眼卻又是天生的高傲淩厲。隻不過,在屋裏柔暖的燈光下,這份淩厲化開了,全成了慵懶隨意。


    一眾仆婢伺候在一旁,靜默無聲。


    裴沐看看他,又看看他的身側。


    其實她外出修煉、尋寶時,倒也不拘和男性同伴並排休息。野外麽,哪那麽講究。


    可在家裏,還是和哥哥一起……


    她就是覺得怪怪的。


    她走過去,彎下腰。


    薑月章才勾起唇角,卻見麵前這人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臉頰,又給他掖了掖被子。


    “哥哥,晚安,明天見。”


    說完,她一轉身,輕快地離開了這屋子。


    薑月章盯著她那輕盈的背影,神色有了幾分陰沉。


    四周仆婢將頭埋得更低,無人敢出聲。


    “……哼。”


    這位公子輕哼一聲,到底闔上眼,吩咐人熄燈,自己睡了。


    隻是在暗夜裏,他又側過身,悄悄一舔指尖,而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才真正放任自己進入沉眠。


    ……


    有了薑公子那麽一場鬧騰,裴沐的禁閉自然也關不下去了。


    她還聽說,原來那一夜,兄長的人匆匆去稟報家主,卻是被夫人以“家主已經休息”為由給攔了下來,這才耽誤許久。


    聽說家主因此頗為動怒,既生氣長子任性,也生氣夫人擅自做主,很是拍了一通桌子,還把裴沐叫去罵了幾句——結果因為長子頂嘴,他更氣了。


    北齊慣來是大家長做主。他這位家長雷霆震怒,家裏自然也就安分了一段時間。沒人再刁難裴沐,更沒人敢惹薑月章這家中一霸。


    但裴沐琢磨著,這樣的安分終究是暫時的。


    現在的薑夫人是繼室,出自琅琊楊家,又與家主育有二子二女,自然極有威風。這樣威風的女人,卻隻能看著前頭夫人留下的病弱兒子占了嫡長子位置,哪肯甘心?


    唉,其實裴沐這幾年也發覺,家主的確有了別的心思,連尋找藥物醫治嫡長子這事,家裏都怠慢了,隻剩裴沐還孜孜不倦。若非北齊是嫡長子繼承製,便是薑家家主,也不能挑戰整個北齊的傳統,恐怕哥哥早被人趕走了。


    思來想去,還是要找到天子劍,或者別的什麽靈丹妙藥,治好哥哥才好。


    隨著冬天過去,春暖花開,薑月章的身體也好了一些。


    院子裏第一朵桃花開放時,裴沐正在樹下練劍。她先與薑家的部曲對練過,又自己玩了些技巧,將劍氣分成無數條,一一去鑽桃花樹的空隙。這是很有效的控製靈力的方法。


    她練得專心,一回頭卻看見薑月章。他站在那裏看她,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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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


    裴沐擦擦汗,大步走過去:“咦,哥哥你穿成這樣,是要出門?”


    正是陽春,風暖日和。薑月章披了淺黃外衣,寬衣博帶,長發也以明黃發帶束起,令他那因蒼白而更顯冷峻的麵容柔和一些,也更多了點明亮的氣色。


    他站在廊下,看她走來,便從侍者手裏拿了帕子,來給她擦額頭上的汗,又輕哼道:“汪家的曲水流觴會,你忘了?”


    裴沐一愣,旋即心虛起來:“啊……”


    薑月章捏了捏她的臉頰,催促道:“好了,快去換身衣服。”


    裴沐苦了臉:“哥,我不想去。反正人家也沒給我下帖,我不去。”


    薑月章一怔,神色就有點沉:“阿沐……”


    “不去,不去。他們那些曲水流觴的規矩,我才不懂。作詩也還勉強了,可那些人偏偏愛清談玄思,繞來繞去,我實在不懂,還不如就自己練劍、看看功法,便是賞賞桃花,也比在那兒坐臥不安強。”


    裴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得相當堅定,也滿是嫌棄。


    末了,她又有點撒嬌地說:“哥,你也不去,不好麽?”


    她問了這一句,薑月章眼中的陰雲才有所減輕。


    他認真考慮片刻,蹙眉道:“汪家專程下帖請我,從去年到現在,我已經推了好幾次,這回總該去瞧一瞧。”


    他盯著裴沐。


    “阿沐……”


    裴沐憂傷地看著他,半晌,才幽幽怨怨地說:“唉,若是哥哥一定要我去,我也就去罷,左右不過是難受一會兒……”


    她這樣不情願,卻又表露出願意為他委屈自己的模樣,當即就讓薑月章神色一柔。


    接著,他又為難起來:“難受一會兒……今春的曲水流觴會,放在汪家麓山的別館那裏,從琅琊城過去,一來一回,得要七八天。”


    裴沐立即垮了臉:“啊……”


    薑月章遲疑一會兒,到底歎了口氣,再捏了捏她臉頰:“罷了,不去便不去。阿沐好好在家裏等我回來,哪也不能亂跑,知道了?”


    裴沐當即眉開眼笑,一口應下:“好,哥哥一路平安!”


    她一轉眼就笑得這麽高興,氣得薑月章又使勁捏了幾下她的臉,又叮囑了一大堆話,概括而言就是這不可以、那不應當。


    裴沐熟練應答,麵上乖巧真誠,實則神遊天外。


    就這樣,薑公子悶悶不樂地走了。


    裴沐則繼續開開心心地練劍,還不時出去逛逛琅琊城熱鬧的街道,與同輩交流一二,再帶些小禮物回來,給家中的姐妹、侍女。


    她慣來對家中女孩兒很好,哪怕是薑夫人所生的兩個女兒,因為她們都被教導得才情滿腹、性情嫻雅,高潔而不高傲,裴沐很是喜歡她們。


    過了兩天,她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從南朝那邊寄來的。


    她打開信一看,心髒就怦怦跳起來。


    原來這是南朝那邊的“廣識會”友人寄來的信。


    廣識會是一個結構鬆散、成員遍布南北的修真界組織,其創始人據說是一百多年前崆峒派的弟子。在崆峒派分裂後,這位弟子秉持著集思廣益、交流學識和技術的理念,創立了廣識會。


    這個組織來去自由,氣氛很好,裴沐也是其中一員。不過,也因為結構鬆散,北齊和南朝的情形差距挺大。


    南朝的廣識會更活躍,有許多傑出的女修,而北齊的廣識會要沉寂許多,成員幾乎都是男修,而且學識大多平平,武鬥實力卻高超。


    寫信的友人是南朝修士,是裴沐在之前一次遊曆中結識的。裴沐曾托他在南方多多注意可洗筋伐髓,或是治療天生目盲的藥物。


    這回友人來信,就說到南朝修真界要辦個交易會,許多人都要參加,其中就有南朝很有名的煉丹師、藥師,說不定能有裴沐想要的東西。


    裴沐看了隨信附上的名單,其中幾位煉丹師的大名,便是她在北齊也聽過。


    她一下就興奮起來。


    再一看信中所說的交易會時間,居然就在五日後。原來南北雖然允許民間交流,但所寄信件、物品,還是要經過嚴密檢查,因而耗費時間長久。這信是一個多月前寄出的,現在才到裴沐手上。


    五日後……如果現在即刻動身,禦劍而行、星夜兼程,還是能趕上。


    但哥哥那裏……


    裴沐隻猶豫了片刻,就做了決定。她當即寫了一封信,告訴薑月章自己去南朝給他看看能不能找到合用的丹藥,而後將信一封,再往薑月章房中一擱,便拿起劍,興衝衝地出發了。


    走前,她自然也沒忘記同家主他們說一聲,畢竟要去南方,還是得有官方出具的通行文書。


    家主雖然日漸對長子感到失望,卻還沒完全放棄,也就很欣慰裴沐的積極舉措。他對這收養來的幼子也還有幾分感情,便收起了前些時日的不滿,溫聲囑咐幾句,痛快地給出了通行文書。


    裴沐輕裝簡行,隻帶了自己的劍,除了銀錢和文書外,再帶了一些丹藥、外傷藥,這便要出發了。


    溫暖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小院,忽然又遲疑了一下。


    她抬起手,看著手腕上的明黃色珠串——養魂木手串,是她哥哥送她的。這手串據說能靜心安神,可裴沐知道,它最大的用處其實是讓薑月章在她身上定了一個“標記”,因此他才能迅速感知她的位置。


    不過,距離越遠,他感知起來也越費力。


    按她哥哥那個性子,知道她去南朝,肯定要用魂術來定她的位,說不定又跟上次一樣,發瘋似地靈魂出竅,跑她身邊。可南北這麽遠,他那麽一折騰,身體哪裏吃得消?


    想到這裏,裴沐就幹脆褪下了腕上的珠串,回到屋子裏,好好將它收進了小木匣裏。這匣子是她自己閑來無事做的,共有五層,裏頭堆的全是她哥送的小零碎,每次看著,她都覺得開心。


    合上木匣,又上了鎖,防止別人破壞她的東西。裴沐滿意地點點頭,覺得自己可真是機智極了,是個為兄長考慮的好弟弟……呃,還是好妹妹?


    想不清,反正差不多。


    這下,她才瀟灑出發。


    ……


    兩個月後。


    五月的琅琊城,正處於一年中最明媚的時候。從城外護城河邊,到城中大大小小的道路,都是各式各樣的花。世家清幽的宅院除外,畢竟這花開得太熱鬧,就俗了,實在不夠清雅潔淨。


    就讓這俗氣的熱鬧留給平民,留給普通的修士,這便很好。


    裴沐就覺得很好。


    她剛從南朝回來,帶著雖然不十分滿意,卻也還算欣悅的收獲,另外還有一小包裹的禮物,都是她精心挑選過的。漂亮精巧的首飾、有趣的詩書話本,是給家中姐妹,也可偷偷塞給關係好的婢女;正經的書畫卷、典籍,是給家主的。她才不給其他兄弟,她隻喜歡小姐妹。


    至於她小心收好的丹藥,還有千挑萬選出來的、最好的一幅字,那當然要給她哥哥。


    她穿過飄花的琅琊街道,高高興興地回了薑家。


    “小公子……”


    “小公子……”


    仆婢們同她問好,卻又有點欲言又止。


    裴沐奇道:“你們怎麽了?”


    一個婢女小聲提醒:“您快些去看看公子罷!”


    這薑家裏,稱呼誰都要加個排行,唯有一個人例外。


    裴沐有些心虛地摸摸鼻子尖。其實她當初選擇留下那串養魂木手串,便猜到了哥哥會生氣。


    她趕緊說:“等我去給家主問個好,就去看看哥哥!”


    她在正院那裏繞了一圈,奉上禮物和好話若幹,乖巧聽訓。誰知道,連家主都歎了口氣,捧著禮物,吩咐說:“去看看那孩子吧。”


    這下,裴沐更覺出……情況或許有點嚴重。


    不至於吧?他能有多生氣啊?她不是給他留了封信,好好解釋過了麽?


    裴沐有點納悶,心裏盤算著,等會兒多說說好話、用禮物多哄哄他,應該沒什麽問題。


    她一溜煙過去了兄長的院子。


    整個院落清幽異常,竟無人聲。連陽光落到這裏,被那深深草木一遮,都多了不少涼意。淺淺的池塘裏,有睡蓮安靜開著;青蛙不叫,蟬也不鳴。


    魂師的力量……


    裴沐站在門口,探頭往裏看,“咕咚”咽了口唾沫。


    好像情況真的有點嚴重……


    那要不……改天再來?


    她躊躇半晌。


    算了,如果她回來了居然還不來看他,那他可能得把自己氣死。


    裴沐大搖其頭,深吸一口氣,秉持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無畏精神,勇敢地邁步走進了兄長的院子。


    “哥哥,我回來了,我來看你了。”


    她站在屋子門口,試著往裏看,臉上已是掛起了討人喜歡的笑容。


    屋子裏靜悄悄的。仆婢們跪坐在門外,見了她來,他們都露出鬆一口氣,卻仍是不免擔憂的神情。


    而且,他們竟然不跟她打招呼。在哥哥這裏,這可是從來沒有的待遇。這隻能說明……


    裴沐揉揉臉頰,恨不得拿麵銅鏡出來,看看自己笑得夠不夠可愛。


    可惜她手裏沒銅鏡,隻能琢磨著讓自己笑成一朵花,輕輕往裏移動。


    “哥……”


    ——啪。


    什麽東西落在她腳邊。


    裴沐低頭一看。這竟然是她的養魂木珠串,就是她小心收起來的那一串。此刻,它躺在她腳邊,上頭原本光滑油潤的木珠,一顆顆都有了裂紋。


    壞掉了。


    而且是被人刻意弄壞的。


    她一下抿起唇,有點笑不下去。心中一股怒火升起來,還有點委屈。


    至於麽?她明明很愛惜這珠串的……


    她有點想轉身走開了,可轉念一想,她哥從沒這麽生氣過。


    大概是真的太生氣了,才這樣的吧。


    裴沐歎了口氣,勉強還是露出個笑。


    “哥哥,你別生氣了,我這不是好好回來了?走之前也給你留了信。”


    她繞過屏風,走進光線幽昧的室內。


    靠近庭院那一側的門給關上了,室內也沒點燈,就由著漏進來的暖色天光彌漫,略微照亮了室內的陳設。


    還有榻上倒著的那人。


    他身上搭著一條薄薄的毯子,寬大的衣袖從邊緣垂落,連同長發一起,如深深淺淺的流水。他並不起身,隻露出點銳利又精致的棱角,襯得他周身氣氛更加冷肅。


    “哥哥……”


    “滾。”


    裴沐一愣。她哥從沒對她說過重話。


    她有點不適應,皺了皺眉,還是忍著氣,笑著走近,又哄:“哥哥,我從南朝的交易會上買了很好的丹藥,還給你帶了禮物,你起來看一眼,好不好?”


    他不說話,卻緩緩撐起身。那雙半盲的深灰色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像蛇。


    裴沐覺得後頸的毫毛有些豎起,像危險的預兆。可是哥哥能有什麽危險?


    她笑眯眯地在榻邊坐下,伸手捧給他禮物:“你瞧,隻是南邊產的抹額,顏色和織法都很新穎,中間鑲嵌的翡翠也通透漂亮,我覺得很適合哥哥……”


    ——啪。


    又一聲。


    裴沐有點呆愣地瞧著他。


    原來方才一刹那,薑月章抓起她手裏的禮物,狠狠就扔了出去。那可憐的抹額被翡翠的重量帶著,倏然飛往一邊,又重重撞上了桌角。


    隻一瞬間,那顆她精心選了好久的翡翠就給摔碎了。


    薑月章卻從頭到尾沒看一眼。


    他隻盯著她,麵容隱隱有些扭曲,咬牙切齒:“薑沐雲,我讓你在家等我,你分明答應了!你跑了也就算了,你怎麽敢——你怎麽敢丟了我給你的手串!”


    裴沐也真正沉下臉。她感覺心裏的怒火在飛速上漲,也在飛速啃噬她的理智。


    “……哥,”她勉強說道,“你要是現在跟我道歉,我就原諒你。”


    “我道歉……?”


    這張蒼白清俊的臉已經徹底被陰沉占據,更甚至,因為憤怒太過,他還扭曲著笑了幾聲。


    “——我還和你道歉!”


    他暴怒著,抬手又摔出個什麽東西!


    “薑沐雲——你怎麽敢!我沒你這種不聽話的弟弟!滾,你給我滾!”


    裴沐咬著牙。


    她用力盯著他。


    “……好,那我就不再是你弟弟了。”


    她頃刻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飛快往外跑去。


    身後靜了片刻,卻突然有重重的碰撞聲響起,像是什麽人驚慌地摔倒在地,連帶將那長榻也給帶得翻到了。


    ——“等等……阿沐,等等!哥哥不是這個意思,回來,阿沐,阿沐……!”


    裴沐沒回頭。


    她拋下身後的混亂,還有那不停歇的、驚慌至極的喊聲,以及虛弱的咳嗽聲,一氣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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