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意外, 攝政王又挨了一下。


    不過,因為打在臉上太顯眼,所以裴沐這一次選擇往他胸膛上揍一拳。


    沒客氣。


    薑月章沒躲,直直站著, 悶哼一聲。


    他還笑:“這麽不心疼我?”


    心疼你個鬼。


    裴沐略一撇嘴, 但這個撇嘴下一秒就轉化為了一點慵懶嫵媚的笑意。她維持著張大管事的模樣, 涼涼道:“攝政王大人對著我叫其他女人的名字,真是叫人氣惱。我雖然喜愛大人, 卻也不願當個替身,這便離開了。”


    明晃晃的燈光下,裴沐轉身欲走, 卻被攔住。攝政王想來抱她,被她一瞪, 又乖乖停下, 隻眼睛發亮, 高興道:“喜愛我?真的?阿沐, 你再說一遍。”


    裴沐:……


    所以……他是因為認出了她,才擺出一副曖昧的樣子?裴沐打量著他,心裏像是順氣了些, 卻又不是那麽順意。


    她輕哼一聲, 勾勾手。


    薑月章就去端把椅子過來, 讓她坐了,自己還想坐她邊上。


    裴沐靠在椅背上,瞟他一眼, 收了笑,冷道:“站著。”


    她歪坐著,左手支在椅子扶手上, 雪白纖細的手背撐著臉。雖然是陌生的臉,但當她收起虛假的媚色,那份正直凜然之意便統治了她的眉眼,好似煌煌太陽。


    這才是屬於皇帝的神情。


    攝政王眸色更加灼熱。


    他喉頭一滾,嘴唇隱忍一抿,視線緊緊糾纏在她臉上。


    “好,我站著。”


    他含著笑,神態柔和寵溺,又幹脆繞到她身後,給她輕輕捏起肩來。


    一下一下,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小皇帝自幼給人服侍慣的,但她也不得不承認,薑月章的手藝必須定為一流。她放鬆了脊背,由著他動作,自己舒服地眯起眼睛。


    “皇叔,你是怎麽把佘濂騙過來的?”她懶得再裝,聲音變成了清澈的少年音,每個字都透出嬌生慣養的任性嬌氣。


    佘濂,就是佘大人的本名。


    聽見這熟悉的聲音和語氣,攝政王心中一悸,垂眸又見她後頸線條優美、肌膚細嫩,他便更是如同懷揣了無數小羽毛,連骨頭都在發癢。


    他心猿意馬,難免停了停,才笑著回答:“騙佘濂有何難?不過是個仰仗父輩餘蔭的庸才。”


    不自覺地,他語氣中帶了幾分自誇,卻又矜持著,狀似隨意地解釋:“我催了他兩回,讓他趕緊將采礦權拿到手,這庸才頂不住壓力,就跟我說了實話。我再引導他幾句,他就主動提出要來拿回投資,還將我也帶來了。”


    他說完了,停下來,像是在等待什麽。


    裴沐知道他等什麽,故意晾他一會兒,才不喜不怒地說一句:“皇叔做得不錯。”


    薑月章有點不滿,麵上卻還笑:“隻是‘不錯’?方才我與阿沐配合,將佘家給套進來,難道不是默契非常?”


    在裴沐與佘大人你來我往時,攝政王看似一無所知地坐在一旁,實則關鍵時刻插話,一方麵給了佘大人關於現金方麵的壓力,另一方麵他表明自己要入局天瓊院的投資,也在無形之中令佘大人卸下更多防備。佘大人難免覺得,反正攝政王都和他們在一條船上,還怕什麽?


    佘大人自以為今日解決了一樁難事,卻不知道,從頭到尾,他都在這兩個人的局中。


    而攝政王的真實立場……


    裴沐動了動身體,示意背後的人換個地方捏,口中哼笑道:“默契?這分明是皇叔的本分。皇叔既然是朕的人,自然要懂些眉眼高低。”


    “否則,朕為何獨獨要選你辦事?聽好……嗯……”


    她正要再敲打薑月章幾句,不防某處格外酸疼的肌肉忽地被他按了一下,令她不由呻/吟出聲。


    一點嬌嫩聲音出來,令薑月章動作一滯。


    裴沐登時一惱,當即眉毛一揚,斥道:“皇叔怎麽伺候的?辦不成事就一邊兒去,別來礙朕的眼。”


    她擺出這麽驕橫的模樣,卻隻引來身後人一聲笑。


    “好,是我錯。但走?不行。阿沐不都說了,皇叔是你的人。”


    他彎下腰,聲音分明清冷,卻又顯得曖昧至極,還低笑說:“嫌我伺候得不好?你讓我多伺候幾回,我不就會了?這不是你不給我機會。”


    他話語中的惋惜,堪稱情真意切。


    裴沐麵無表情,暗裏磨了磨牙。


    方才這人對著“張大管事”曖昧,她想磨牙;這會兒事實證明,他一直是對著她在曖昧,她還是想磨牙。


    這可真是咄咄怪事。一定都是薑月章的錯。


    她略一側頭,正好對上他的目光。他靠得極近,短短的發絲垂落,令這張冷峻的麵容也帶了點柔和;這雙眼睛分明清冷,此時卻是情意灼熱,像是能頃刻間將她燃燒。


    裴沐移開目光,按下心中一瞬起伏的情緒,淡淡道:“薑月章,好好說話。”


    攝政王卻一心一意凝視著她,還忽地湊過來,飛快親了一下她的臉,這才心滿意足,有些撒嬌似地:“阿沐,是你說我該讓你開心開心的。我這不是照你說的做?”


    他這話,對應的是剛才“張大管事”調戲他時說的內容。


    裴沐垂下眼,又睜開。


    薑月章還想來吻她,卻被一隻手擋住。


    準確地說,是一隻纖長的手指,做成持/槍的模樣,抵住了他的額頭。


    “皇叔,不要讓朕說第二遍。好好說話。”


    裴沐神情冷淡高傲,怒意似雨雲中蜿蜒的雷電,隱而不發,卻不可忽視。


    “還是說,皇叔打定了主意,不再將朕這個末代之君放在眼中?”


    攝政王身體一僵。


    他下頷繃緊,將所有情感都藏起來,隻一雙眼睛還緊緊盯著皇帝。


    但在她冷淡的注視下,他終究步步退開,又來到她麵前,單膝跪下,恭順垂下頭顱。


    “臣——遵旨。”


    自從一百多年前的“南風之變”後,皇權萎縮,臣子對君王的禮儀也相應變更為單膝跪禮。而在共和即將到來的今天,宮中禮儀再度更改,變為普通的欠身禮。


    唯有對皇帝最忠臣的臣子,才會行此大禮,屈膝以示順從。


    裴沐按著脖子,轉了轉酸軟的肩頸,細長雙腿前伸又交疊,一副全沒正形的模樣。


    但越是這般從容悠閑,越是顯出那份冰冷的居高臨下。


    此時此刻,她隻是帝王


    而叩拜之人,也隻是臣子。


    帝王一字一句問:“皇叔,朕問你,你幼時流落民間,是誰照看你,又是誰將你帶回來的?”


    薑月章跪地垂首,恭敬道:“回陛下,是先太後救臣於危難之中。”


    裴沐又冷道:“在你回來後,是誰一直教導你、幫扶你?”


    “回陛下,是先太後。”


    “那麽……”


    裴沐挑了挑眉毛,兩腿換了一下,雙手在身前交疊成塔尖。她似笑非笑問:“在皇祖母去世後,又是誰一直扶持皇叔,給你資源、人脈,給你指明一條堂皇大道?”


    這個問題問出的刹那,薑月章動了動,仿佛渴望抬頭,但皇帝陛下的目光冷冷地壓在他頭頂,如有實質,逼迫他保持著恭順的姿態。


    “……是陛下。”他聲音繃緊,像將所有感情也繃緊,“臣早已發誓,願為陛下肝腦塗地、死生不顧。臣這一生,都甘做陛下馬前卒,任陛下驅馳!”


    恐怕誰也想不到……


    攝政王薑月章,未來的執政官,人人眼中的大燕皇室叛徒、大臣會議選定的代言人——從始至終,都是皇帝陛下的人。


    “很好。”


    裴沐站起身,走到攝政王麵前。她的裙擺搖曳,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尖。


    一滴汗珠自攝政王額頭滑落,像極了一聲隱忍的歎息。


    “皇叔,你記住,不論朕是男是女,不論朕出身血脈,成就你的人——永遠是朕,沒有第二個。”


    小皇帝高高在上,聲音冷如玄冰:“朕給你的,是你的。朕不允的,你永遠都別癡心妄想。”


    攝政王的手猛然攥緊!


    他還撐著沒有抬頭,但發白的骨節說明了一切。


    “皇叔,聽見沒有?”


    ……她竟然還這樣問。


    薑月章咬著牙,指尖深深嵌進掌中,才一開口,他卻又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聲:“陛下……嗬,陛下以為,臣要什麽?”


    他緩緩抬頭。深灰色的眼瞳仿佛野獸一般緊緊縮起,銳利專注得令人心中一緊,但是再仔細看去,那分明又隻是人類的眼睛。


    裴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薑月章沒有起身,卻挺直了腰。他就那麽直挺挺地跪著,目光也直直地刺過來。


    專注之外,還繃不住地流露幾許癡意、幾分狂熱。


    “臣……隻想要陛下。”他按住心口,聲音止不住地柔軟下去,“臣對陛下一片真心,如有半點虛假,叫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裴沐沒有說話。


    她的神情一動未動,身形也一動未動。


    唯有雙手,悄悄握緊。


    “……皇叔,朕問你,你是如何認出朕的?”


    她竟然選擇直接跳過攝政王的表白,好似沒有聽到。


    攝政王抿抿唇,執拗地盯著她:“臣也有問題要問陛下。前天夜裏臣酒醉而歸,在府中一時渾渾噩噩,對陛下……不敬,陛下為何又不推開臣?”


    小皇帝的目光離開一瞬,很快又回來。


    “朕行事何須向你解釋?”


    這好似冰冷無情的回答,卻換來攝政王唇邊一絲淺笑。


    他眼神更柔和了,像夜空無數星雲同時轉動,星光如海暈開。


    “臣鬥膽猜測,是因為那一夜,臣在宴席上誤飲了含有‘醉芙蓉’的酒。這種助興之藥威力非同尋常,如果不得陰陽調和,雖然也可獨自忍耐,卻會損傷根基,而臣又絕不願意對陛下之外的人……”


    薑月章的眼睛在灼灼發亮,聲音也像透出欣悅的光。


    “陛下分明是知道臣的心意,不忍心叫臣受傷,是不是?”


    他聲音放得輕柔至極,像是害怕驚嚇了眼前的人,便一點點柔軟如草葉,卻又悄無聲息向那隻羽毛豔麗的小鳥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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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沐,你也喜歡我。即便沒有我心愛你這般深……你總歸是喜歡我的,是不是?”


    到這一句,他的神情已經徹底變得柔軟。


    攝政王仰望著她,神情近乎虔誠,又像一個屏息凝神、等待糖果降臨的孩子。


    裴沐手指動了動,剛像是要伸出去,卻又立即收回,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一個動作裏,她眼中漣漪似的情緒就消失無蹤。


    “看來皇叔是不願意告訴朕。罷了,下回再說。”她唇角一勾,笑眯眯的,話語中卻沒什麽感情,“看在皇叔哄朕高興的份上,就不同皇叔計較了。”


    她旋身而走:“此間事了,稍後會有他人扮作‘張大管事’,皇叔且替朕周全,若有差錯,唯你是問。”


    攝政王略一怔,匆匆伸手:“等等,阿沐……!”


    傳送法陣微光一閃,皇帝陛下已是不見。


    明亮的房間裏,隻剩攝政王一人,和中間一把空蕩蕩的椅子。


    他呆呆片刻,懊惱地吐了口氣,站了起來,又走到椅子那裏。他先彎腰握住椅子扶手,而後又緩緩摸過椅背,定定片刻。


    接著,他才自己坐上去,緩緩放鬆,閉眼感受她殘餘的溫度。


    “難道真是我自作多情……不,這傻孩子嘴上再怎麽無情,實際她待我如何,難道我不知道?她到底給了我多少,我怎麽會不明白。”


    攝政王靠著椅背,喃喃自語。他伸腿交疊,閉目仰首,就像她剛才一樣。似乎這樣,就能讓他離她近一些。


    他按住心口,用力按住,似是要投過銀製紐扣和純黑布料,一直按住深處的什麽東西。


    “她在擔心什麽,是不信我,還是生我氣?許是生我氣了,之前我太激動,對她太放肆……”


    攝政王自語半天,忽又苦笑一聲。


    “可是阿沐,你真會傷我心。”他抬手遮住眼睛,似乎燈光太刺眼,“你真是……太知道怎麽傷我心了。”


    “可我還是……唯獨對你,我絕不會放手。”


    三日後,四月二十三日。


    這一天是先太後的忌日。


    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花架子,除了會花祖宗的家產、擁有極高的民間聲望之外,再沒有別的長處。


    但也同樣,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與先太後感情極其深厚。


    皇帝九歲登基,先太後垂簾聽政。如此六年,太後久病不治,臨終前指定當時二十二歲的定海王薑月章攝政,輔佐皇帝治國。


    雖然攝政王狼子野心,令太後一片苦心付諸東流,但皇帝陛下半點也不記恨先太後,隻顧和攝政王咬牙切齒。


    同樣,攝政王雖然背叛得毫不留情,但對先太後還是存了些感念之情。


    因此,每年先太後忌日這一天,兩人都會前去皇家陵園看望先太後。


    唯獨這一天,這互相厭憎的二人會勉強按下仇恨,做出和平相處的假象。


    皇帝起得很早。


    賀姑姑知道她的習慣,這一天會格外沉默些,服侍也格外細致。


    裴沐坐在桌邊,一邊讀邸報,一邊等著上早餐。賀姑姑親自給她梳理長發。


    她頭發長,發梢一簇一簇地打著卷,得拿著仔細梳理,否則就容易扯得頭皮發疼。


    裴沐一目十行,掃過那條關於“傳聞二次提煉技術即將公開競標,紅蠶絲價格再創新高”的新聞,以及“大燕銀號出手,支撐紅蠶絲生產規模進一步擴大”的喜氣洋洋的報道。


    “這年頭,報紙什麽都敢寫,倒是挺好看的。”


    剔透的晨光中,小皇帝忽然出聲,清澈的聲音似醉,也如笑:“可惜啊,幾家邸報都是官營。上回太學生想辦個自己的報紙,被佘大人那頭駁回了罷?要朕說,就讓民間自己辦嘛,有意思的事兒肯定更多。”


    賀姑姑為她一束一束地收拾頭發,編成漂亮的發辮。她手工輕柔細巧,說話也溫和慈愛:“陛下說得是。”


    她總是這麽說。


    小皇帝漫不經心“嗯”了一聲,似乎也並不真的記掛這事。她動了動腦袋,隨口道:“每回梳個頭都這麽久,不如朕也給剪了,憑什麽攝政王就有個清清爽爽的腦袋,朕就這麽麻煩?”


    賀姑姑手裏一顫,慌忙勸道:“陛下,使不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毀損,不然先太後得多心疼!攝政王……那麽個白眼狼,如何能同陛下龍體相提並論,他死後一定下地獄的!”


    她憤憤一句。


    小皇帝聽了,默然片刻,忽地輕笑一聲:“也不知道死後誰下地獄。”


    聲音低低的,含混而過。


    不多時,待賀姑姑巧妙地為皇帝編好長發後,宮人們也正好端來了早餐。


    按著規矩,皇帝的早餐以往至少五碟,雖然內容日漸敷衍,總算排場還勉強說得過去。


    誰知今晨,卻隻有一盤端來。


    賀姑姑一見,柳眉頓時高高豎起。她快步走去,厲聲斥責:“誰給你們的膽子輕慢陛下?來人,拖下去一人掌捆二十!”


    皇帝近身伺候的幾十人,都是定下來退位後要帶走的,鐵定是皇帝的人。因此,他們執行命令也毫不猶豫。


    兩名身體強壯的大宮女麵帶煞氣,就要上前,將端菜的人嚇得手裏發抖。


    “不,不是小的……是攝政王大人……”小太監結結巴巴。


    說是小太監,其實宮內閹人製度廢除已久,貴人們多用宮女,便是少量太監,也都並未淨身,留著做些笨重活兒。


    “慢著。”


    皇帝擺擺手,一張瓷白臉蛋映在晨光裏,美玉般光彩熠熠。她頗感興趣地打量那蓋了蓋子的餐盤,招手說:“端過來吧。”


    “陛下……!”賀姑姑急了,“怎能讓那白眼狼如此侮辱您!”


    “看看麽。”


    皇帝笑眯眯地,誰也看不出她的想法。


    小太監戰戰兢兢將餐盤端上來。


    這是個托盤,也不算小。蓋子揭開後,就露出一碗雪白牛乳、一隻撒了黑胡椒的煎雞蛋、一小碟鬆糕、一小碟拌筍絲拚拌秋葵,最後是一杯漱口用的清水。


    牛乳邊上,還放了一小杯蜂蜜,可以自行增添風味。


    裴沐眨了眨眼。


    小太監輕聲解釋:“陛下,攝政王大人吩咐,說……說今後是共和國了,就算是陛下也、也不能鋪張浪費……就按著新的餐飲潮流,做、做幾樣,就可以……”


    賀姑姑在一旁,狐疑地打量著這盤子早餐。


    你說它寒酸吧,其實樣樣精心,比之前那敷衍的幾碟子飯菜看著更精致。可你要說它是好意……這麽一小盤,哪裏是皇帝陛下該享受的氣派?


    小皇帝的表情,也顯得有些莫測。


    她拿起一旁的銀箸,慢條斯理地戳了戳煎雞蛋,又戳了戳鬆糕。


    終於,在小太監緊張的等待中,她說:“好了,既然皇叔一片真心為共和,那便如此。下去罷。”


    言語中諷刺之意甚濃,卻好歹是接受了。


    小太監鬆了口氣,行禮告退。


    皇帝已經挾了一筷子筍絲,嚼得一邊臉頰微鼓。


    突然,她又出聲叫住小太監:“哎,朕問你,是隻有早餐如此,還是往後的一天三頓都這樣?”


    小太監略嚇了一跳,小心翼翼道:“回陛下,按攝政王大人的吩咐,是都、都這麽做……”


    皇帝皺了皺鼻尖,像吃了個苦瓜似的。誰都看得出她不怎麽高興,卻又不得不忍著。


    “成吧。”


    她埋頭繼續吃自己的飯,也繼續閱讀那份官營的邸報。


    賀姑姑使個眼色,叫那不知所措的小太監退下,自己服侍皇帝。


    “陛下,您再忍幾天,往後啊,咱們見也不見那薑月章。這都是什麽心機深沉的壞人。”她安慰道,“以後奴婢天天給您研究新的菜式,一樣樣必定都是祖宗傳下的精華,可不是這些什麽新潮流能比!”


    尤其那牛乳、那黑胡椒,這什麽東西……像什麽話嘛!哪有燕窩魚翅養人?


    裴沐都含笑聽了。


    “姑姑說得對,他真是心機太深。”她真心實意歎了口氣,眼中卻泛出柔和笑意,“羞辱人,也不是這麽個羞辱法。”


    還特意挑著她喜歡的菜,真是……煩死了。


    她要怎麽辦,還真得好好想想。


    ……


    早晨還有些燦爛朝霞,過了一個多時辰,卻濃雲聚集,飄起小雨來。


    裴沐讓賀姑姑他們在一邊等著,自己撐了傘,往陵園深處走去。


    過往的朝代,皇帝都會修葺豪華的皇陵,以此彰顯皇權威勢,也祈禱死後尊榮。但近代以來,大燕皇室早已主動推辭了這份榮光。


    一應皇室成員,都葬在明珠宮旁的陵園中。


    這裏實際是一座山,雖然經過了人為加高,卻也還是稱不上雄偉,隻是一座普通的、看得出人工斧鑿痕跡的秀麗小山。


    雨霧彌漫在青翠林間,也浸濕了石板小道。


    裴沐撐著傘,拾級而上,轉過最後一個拐角,就看見了皇祖母的陵墓。


    與她尊榮的一生相比,那實在是個太小的墓穴,若不是墓碑在那兒,無疑會被忽略。


    但這是皇祖母親自選定的地方。


    墓碑前,已經有人站著。


    他沒有打傘,所幸邊上有常青的鬆柏。針葉細密,阻擋了飄搖雨絲,但仍有幾許濕意濡在他肩上。


    冷灰藍色的軍裝,在陰雨天裏顯得更冷;金色的肩章好像誰銳利的眼神。


    裴沐望著他的背影。


    這道背影是她熟悉的。當他們都還小的時候,她就經常看見他的背影,很多時候,她也曾經伏在這個人背上。


    那都是皇祖母還在時候的事了。


    他略側過頭,而後就是轉身行禮。他欠身時,硬挺的黑色長靴在流水的白玉台階上一碰,碰出一聲硬邦邦的響,還濺起幾點水珠。


    “見過陛下。”


    裴沐點點頭,上前將手裏的花放在墓前。


    “皇叔比朕來得早。”


    他們並肩而立。


    薑月章垂手而立,手指貼著長褲中縫,站得標標準準。但在這個驕傲挺直的假象背後,卻是一雙眸光微動的眼睛;他悄悄轉動眼珠,將身邊人的模樣盡收眼底。


    她神態寧靜,側臉英氣十足,卻又不乏秀麗。唇角總是一點笑,眼角有一點嫵媚的弧度,整個形狀卻更圓潤些。如果她不故意板著臉,那這雙眼睛就會顯出天生的熱情友善,像隻機靈好奇的小動物。


    他手指動了動。他們離得這麽近,近得他一伸手,就能牽住她。


    “皇叔。”


    她突然開口,令他心中微驚,險些以為自己蠢蠢欲動的小心思被她看破了。


    他觀察著她的神情,沉聲應道:“陛下請講。”


    “朕看過皇祖母,待會兒便要去佘府。”她沒有看他,隻是伸手撫摸那塊冰冷的墓碑,“佘相要見朕。”


    攝政王眉心一皺,神情跳動一下,這才冷聲道:“佘相……三朝為相,德高望重,也難怪有底氣叫陛下親去見他。”


    裴沐笑了一聲。薑月章就是有這本事,板著臉,用冷冰冰的聲音說出嘲諷萬分的話。


    “對於這一天,皇祖母早有預料,所以我們才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佘相,佘家,還有大臣會議裏那許多人……收拾起來,不容易啊。”


    她將傘收起來放在一邊,任由雨絲飄灑,自己蹲下/身,用手指去描摹墓碑上的頭銜和名字。


    但忽然,頭頂一聲開花似的響。


    攝政王拿起傘,為她撐在頭頂。


    “別著涼。”他淡淡道,“越是不容易,陛下才越要保重身體。”


    裴沐一怔,更笑起來。


    “朕的確不容易。”她說,“但皇叔也不容易,朕一直是知道的。以前、現在,還有朕給你安排的未來,朕隻以為你有那個才能,而哪個有才能的人不願執掌天下?為了這個目標,再不容易也是甘之如飴。可朕卻好似從未認真問過,皇叔,你到底想要怎樣的生活。”


    攝政王握緊傘柄。


    “臣……臣要的,一直不曾改變。”他聲音裏帶了一絲嘶啞,似乎竭力克製著某種情緒,“陛下知道的。臣告訴過陛下。”


    裴沐安靜了一會兒。


    “皇叔,你能換一個嗎?”她低聲問,“你要的,朕給不起。”


    青年眼中剛剛才亮起的火光,悄然黯淡下去。


    但在火焰的餘燼裏,卻生出無盡執拗。


    “臣是個一根筋的人,認定什麽,就隻要什麽。”他語氣平靜異常,也因此顯得執著異常,“臣之所以當這個攝政王,無非是因為有人要臣當。臣所做的一切,也隻是因為……這是那個人的願望。”


    小皇帝搖搖頭,感慨道:“這可怎麽辦?你要是早點說,朕就換個人了……也不成,一直以來都隻有我們兩個人。別的人,總是不大合適。”


    除了薑月章,還有誰能當這個攝政王?


    而除了他,她還能全心信任誰?


    攝政王垂下眼簾。他睫毛很長,每次垂眼時,因為掩去了眼中的銳利肅殺之色,就顯出幾分憂鬱來。


    “臣會一直等陛下。前幾日……臣一時心喜、方寸大亂,對陛下多有冒犯,陛下勿要怪罪。”


    裴沐笑道:“不怪罪,那是不可能的。”


    攝政王:……


    他抿起嘴唇,這個表情顯出幾分委屈來。但接著,他就深吸一口氣,重新板起臉,克製地換了個話題:“陛下,早餐……可還合口味?”


    皇帝噗嗤一笑:“皇叔真是個妙人兒,說話見勢不妙,就趕緊逃跑。早餐麽……嗯,雖然是為了羞辱朕而做的事情,其實吃起來還不壞。”


    攝政王悶悶道:“臣不是為了羞辱陛下。”


    他素來寡言,卻絕非不善言辭,但在皇帝麵前,他總是覺得自己笨嘴拙舌得可怕。千言萬語,最後不是說不出來,就是說得不對、討不了她的好。


    裴沐暗想,這真是個傻子,聽不出來她說吃起來不壞麽?


    這麽一想,她心中卻又一軟。


    “皇叔,”她伸出手,“扶朕起來。”


    攝政王方才還鬱悶,此時卻眼中光亮一閃。他確定似地看她一眼,這才小心握住她的手,將她拉起來。


    雨下得比剛才大些,滴滴打在傘麵上。世界一片敲擊的響,唯有傘下是寧靜的。


    薑月章握住她的手,沉默地數著時間。他耳邊仿佛能聽到懷表的滴答聲:一秒,兩秒,三秒……


    他等著她將手抽出去。


    但她沒有。


    她還反過來握緊他的手。


    “作為對早餐的回報,朕不妨告訴皇叔一個秘密,關於朕為何不能給皇叔想要的……”


    她頓了頓,迎著他驚訝的目光,卻忽然微微一笑:“不過,還是等朕見過佘相、一切布置完畢後,朕再同皇叔說清楚的好。”


    攝政王眼神一動,顯得若有所思。


    他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忽然低頭靠近,很認真地說:“所以,你果然喜歡我,隻是為了別的緣故才不答應。”


    裴沐:……


    攝政王剛剛一臉認真,就在想這事?


    隻聽他繼續問:“阿沐,我真高興。你能不能親我一下?就一下。”


    裴沐微笑。


    她抬起手,摁在攝政王俊美冷厲的臉上。


    “不能。”她冷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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