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清涼, 北方的夜沒有南方那麽潮濕、燥熱。走在清風裏,陸昂難得輕鬆。


    當時要安排他去別的地方, 陸昂沒答應。陸昂自己選擇來這裏。高強問他,來這裏做個民警, 究竟值不值得。


    “沒什麽值不值得。”


    ——這是陸昂當初的回答。


    他做了選擇, 就不會後悔。如今走在這條路上,陸昂亦沒有後悔。


    夜晚十點多,這座城市繁華依舊。遠處高樓林立,燈幕璀璨, 近處夜色撩人,悄悄探出它的專屬呢喃, 舍不得道別、說晚安。


    林蔭道兩側是各式各樣的餐廳、咖啡館、酒吧,夜生活將將開始,一切熱鬧而喧囂。路對麵就是他帶安安去過的那所學校。迎麵遇到幾個學生,在激烈爭論今天的那場戲。這個鏡頭該怎麽分,那個走位好不好。


    一切生機勃勃, 一切昂然向上。


    沒有硝煙, 沒有死亡,這正是他們用生命、用鮮血守護的安寧。


    這樣的安寧真令人高興。


    紅綠燈變化, 陸昂穿過馬路,來到學校門口。


    校門口一排射燈從上往下照,學校的名字烙在高高的牆磚上, 和三年前一樣。


    三年前, 他和安安在這裏留下唯一的一張合影。


    那個時候, 她挽著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微笑。


    陸昂現在依舊能準確辨認他們當時站的位置。


    那張照片他給了安安。他什麽都不能留。


    在相同的位置站了一會兒,陸昂走進學校。


    他先去表演係的樓。


    已經夜深了,教務處沒有老師在,樓道裏有兩個人在練台詞,有些教室亮著燈,有些暗著。他每個樓層都看了一遍,可惜一無所獲。


    沒有安安的身影。


    樓下小劇場的後門倒是和三年前一樣開著,陸昂走進去。


    這一次沒有人排練。


    燈光暗下來,舞台上隻留一束光。


    像極了當年安安站在那裏的情形。她站在那束光下,漂亮,矚目,神采飛揚。他們隔著整個劇場遙遙相對。她屬於徹底的光明,而他則歸於永遠的黑暗。陸昂那時便知道,她終究會離開,她終究會觸碰到她的夢想。


    如今她果然展翅飛翔。


    站在最後,站在沒有光的地方,陸昂凝視前方,凝視那片虛空。


    他彷佛看到那個俏盈盈的少女,她在衝他笑,她在喊他,哎,陸昂……


    陸昂無聲彎起嘴角,回應。


    離開小劇場,離開安安夢想開始的地方,陸昂在學校裏走了走。


    學校裏到處都是年輕人,他們朝氣蓬勃,他們熱烈爽朗,陸昂的身後就是好幾個年輕女生嘰嘰喳喳聊天。


    一個說,這家的藍莓酥好吃。


    另一個不同意,他家的起司才經典。


    不,還是藍莓酥。


    為了這種問題也能爭論不休,帶著這個年紀獨有的肆意與美好。這種肆意與美好令陸昂越發想念安安。


    她愛吃辣,她還愛吃冬桃,但她同樣會將剝下的橘子皮保留完整。隻因為是他給的。


    有點傻氣。


    安安一向固執,她作的要命,偏偏會在某些時候冒傻氣。


    失神笑了一下,陸昂離開學校。


    趙顯平的朋友多,再加上他的酒吧在文藝圈子頗有些名氣,夜越深,生意越火。卡座滿了,剩餘的人拿著啤酒隨意站著,三三兩兩聊天。


    聊電影,聊話劇,聊最新的時尚。


    安安坐在高腳凳上,慢慢唱一首英文老歌。


    這首歌是客人點的。


    《angel》——天使之城的插曲。


    現場鋼琴在身後輕柔彈響前奏,安安注視前方。


    舞台燈光很亮,她麵前是一片白茫茫的視野。


    安安張口,嗓音虔誠而悠揚,“spend all your time waiting……”


    已經接近十一點,林蔭道兩側的熱鬧漸漸消退,夜的呢喃也偷偷蒙上了朦朧麵紗,陸昂沿著學校門前的路往回走。


    這段路三年前他和安安一起走過。


    那是個冬夜,天氣很冷。她被凍得整個人縮在羽絨服裏,隻從袖口伸出一點點指尖。他握住她的手,團在掌心裏,她在他身邊嘰嘰喳喳。


    那個時候他們在這裏閑閑散步,她還故意問他,是不是在吃未來金主的醋……


    這些點滴過往深深占據著他的心、深深占據了他的眼,像過去無數個日夜。他過得艱難而危險,唯有獨處的時候,他才可以偷偷想起她。


    想起還有個傻姑娘在等他,等他平安歸來。


    他就不能死。


    沒想到她比他想得更傻。


    那條黑色頸帶她一戴就是三年多,她沒有扔,沒有丟。


    她在等他呢。


    她一直在等,從未停歇。


    她就是這麽的傻。


    讓他心疼,讓他難受。


    他卻不知該去哪兒尋找。


    陸昂沉默向前。


    夜漸漸深了,整條街靜謐而安寧,路上已經沒有什麽人了,一家家店鋪關門歇業,唯有路邊的一家酒吧裏還有人在輕輕唱歌。


    那天他和安安經過這裏,就有人在裏麵淺吟低唱,沒想到三年多過去了,還是有人在唱歌。


    在唱一首英文老歌。


    快要結束,隻剩最後幾個尾音。


    陸昂慢慢經過。


    那家酒吧外牆是灰色磚瓦,上麵塗滿各種各樣的誇張噴繪,僅留一扇後門與外麵的世界聯通。


    女人的輕聲尾音慵慵懶懶,穿透牆壁,繚繞在寂靜的夜空裏,在他的耳畔刮過……


    陸昂又慢慢頓住。他迅速往回走了兩步,陸昂推開門——


    裏麵客人很多,三三兩兩站著,他的視線越過人潮,徑直看向舞台。


    那首英文歌已經結束,唱歌的人早已下台。


    舞台上空了,空無一人。


    奪目的燈光照下來,照亮一個黑色的高腳凳和一支黑色的麥克風架。


    陸昂愣在那兒。


    沒有任何緣由的,他的心忽然開始疼,開始難受,他的眼眶開始發熱。他的手開始輕輕顫抖。那種痛意比他受過的所有的傷都難受!


    唱完歌,安安挪開話筒支架,從舞台側麵下來。手機裏有輝姐的兩個未接來電,明顯有急事。安安走到稍微安靜一點的地方,立刻打回去。


    “明天下午有一個試鏡。”手機剛接通,輝姐語速極快的通知安安。


    “什麽角色?”對待演戲,安安一向認真。


    “盲女。”輝姐簡單告訴她。


    盲女?


    揣摩了兩秒鍾,安安說:“知道了。”她要掛電話,輝姐大約是聽到了酒吧裏的其他人聲,不由蹙眉:“這麽晚還在外麵?”


    安安澹定扯謊:“和室友在外麵。”


    “不要認為自己沒知名度,就放鬆形象管理。”輝姐對她照例嚴苛,所有話語一板一眼。


    安安“嗯嗯”幾聲,掛掉電話。


    趙顯平單手撐著腦袋,不無感慨:“要是被輝姐知道真相,她肯定能氣炸。”


    安安說:“替我保密。”


    趙顯平立刻劃清界限:“我不跟你同流合汙。”


    “已經晚了。”安安平靜提醒他這個事實。


    趙顯平扶額:“快唱快唱,唱完就走,免得我提心吊膽。”安安卻快不了。服務生收上一遝客人點的歌,安安接在手裏,和樂隊認真研究下一首唱什麽。


    看她這樣,趙顯平忽然好奇:“你這樣做有意義嗎?就為了等一個人?”


    安安隻反問趙顯平:“你相信愛情嗎?”


    你相信愛情嗎?


    趙顯平愣住。


    安安擱下水杯,衝趙顯平眨了眨眼,再度走上舞台。


    安安今天穿一件黑色的連衣裙,整個人有一份夜的魅惑。那腰收得很細、很窄,恐怕一手就能掐住。而裙擺底下兩條腿筆直、勻稱,纖瘦而白。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美。


    坐上高腳凳,安安一條腿斜斜撐在地上,她稍稍探身,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的位置。


    她一貫不說話,她隻唱歌。


    唱歌前,安安習慣性撫上麥克風。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過來,這令她安心。


    這個習慣自她在意興闌珊第一次唱歌便有了。


    有些東西刻進了骨子裏,再難改變。


    舞台燈光依舊刺眼,刺得她不得不稍稍眯起來。


    眼前一切都太亮了。


    安安根本看不清底下客人的臉。那些客人或坐或站,或高或瘦,紛紛虛化成一道道模糊的影子,她隻能勉強分辨出男人或者女人。


    這樣的亮與暗,涇渭分明。


    吉他手彈下第一個音符,安安抬起頭,視線澹澹往底下掃過去。她的目光從前麵不經意的往後,再要收回,安安張了張口,她的大腦突然一片空白。


    視線越過所有的人,越過那些或坐或站的陌生人,她定定看向最後,看向那個最遠、也是最暗的地方。


    那裏沒有光,那裏一片黑暗。


    那裏偏偏有一道人影,他慢慢站直了!


    像蟄伏的獸動了一下爪子,像原野綿延的青山越發堅韌,像她的心被狠狠揪了起來。


    安安從高腳凳上茫然站起來。


    吉他伴奏已經進行到主歌部分,她早就該加入了,安安再度嚐試張口,可她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的眼前忽然開始模糊,那些刺目的光在她的眼裏化作一道又一道光暈。


    安安咧著嘴,想笑,但嘴角剛咧開,她便開始流淚。


    那些淚猝不及防。


    那些淚啊是離別那天的雨。


    那天她跳下車,拚命跑向他,他抱住了她,怎麽吻都不夠。


    那些淚啊是他握住她,在那間診所,被人一刀斬斷了長命縷。


    他牽著她,從來沒有鬆開過。


    是他帶她來北京,兩個人昏天暗地的做。


    是他從緬甸回來,她撐著傘在斜坡上等他。她看著他從斜坡慢慢上來,她飛奔下去,飛快地奔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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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個出租屋裏她成了他的女人,他帶她走向另一個世界。


    她痛啊,卻又無比歡喜。


    她緊緊抱住他,抓他的背。


    是在溫泉酒店,是在羅坤家,是在陸昂院子門口,是在那段老舊的城牆邊……


    是他們初遇那天,雨絲飄得像牛毛一樣。


    他坐在瀾滄江啤酒的涼棚底下,而她站在那兒。


    他回來了!


    陸昂回來了!


    他來找她了!!!


    嗨,


    你相信奇跡嗎?


    你相信等待嗎?


    你相信愛情嗎?


    安安通通都相信!


    在那片沒有光亮的地方,在他不方便出現的地方,陸昂和過去一樣站在那兒。


    他真的回來了,他來找她了……


    安安來不及擦眼淚,她直接跑下去。


    像那一年離別,她跳下大巴,努力朝他跑過去。


    陸昂一下子抱住了她。


    他的手在輕輕顫抖,他的胸膛也在戰栗,他的眼發紅。


    安安抬頭。


    猙獰的淚啊還在不停的流,她胡亂抬手擦了擦,她試圖將他看得更清楚。


    可不用看,她就知道他是他。


    揪著他的腰,安安嚎啕大哭,無聲大哭。陸昂死死將她抱住。埋在她的頸窩裏,他喊她,安安……


    嗨,你相信愛情嗎?


    她的愛將他帶了回來,她的信仰將陸昂帶回來了。


    此生此世,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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