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家的男人都不長命,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多英年早逝。


    先輩們的事,景年沒有親見過,但看自己的祖父,至於父親,莫不如是。


    景年的曾祖父之父,當時是清乾國的開國元勳,因功勳卓著,封地西北為王,後,幾廢幾立,王侯將相做了一個遍,仍然不為當時的厲帝所容,幸虧後來東南戰事起,無人能當大任,朝廷才重新重用他平定東南叛亂,戰亂未平,將軍便病死在沙場上。


    後來叛軍終被景年的曾祖父等平定,景年的曾祖父,兄弟共有五人,有兩人死在這場平叛中。厲帝死,新君繼位,需要景家的人守邊關禦蠻夷,又怕其不服管製,便將景家的嫡係子孫招了一個進京,做皇子的伴讀,以為人質。且景家所守之地,每年一換,為防其擁兵自重,據關自立。另外每年還必要叫景家所有有官職之人進京述職。以為挾製。


    至景年祖父這一輩,當時的帝君方有所放鬆,而景家厲兵秣馬沙場征戰這麽多年,早就不想做朝廷禦敵的利器,景年的祖父又觀景氏子孫,多壯年而沒於殺場,更是痛心疾,在梁州平叛重傷之後,懇求先皇將恩準景氏調入京都任文職。其時國泰民安,先皇遂點頭應允。


    這才有了景年之父景權的兵部“玉尚書”稱號。


    如今景年年長,揣度父親的心意,覺得他還是想帶兵打仗的,不然也不會做了尚書後一直貪杯不輟,放浪形骸。也不會在後來又送自己到軍中曆練。


    先皇當時考慮到政局平穩,不需要能征善戰的悍將,隻需要幾個親信的人掌兵也就足以了,景權之才不得施展,雖居文職,卻也不能善終,最終因為飲酒過量,在長羅山射獵的時候意外而死……


    至於景年能平步青雲的成為大將軍,一則是由於景家在軍中積累的威信地位而致;二則是由於景家和皇家以及林家的結親;三則是景年自己的手腕魄力。


    隻是如今,經曆了前麵一番起落之後,景年忽然明白了祖父的用心——仔細想來,爭來爭去又為的是什麽呢?隻要不是為了自己做皇帝,再怎樣拋頭顱灑熱血,到頭來也都是為別人做了嫁衣裳……


    有些事,還是女人看的透徹,就比如自己的生母劉夫人,記憶中,從自己記事起至於十三歲,母親從未教導過自己要顯身揚名或者忠君報國之類的。


    如今想來,這些竟是可敬的。


    景年之母劉夫人,自小從名師讀書,少即才冠京師,景年的祖父也是慕其名而為自己的愛子景權求配。


    一樣才貌雙絕、門當戶對的一對璧人,在外人看來應當是夫唱婦隨、和諧美滿的了,但真實的情況卻也不盡然——景年想不出兩個人常常不合的原因出在何處:若說是誌趣不合,兩人是一樣的能吟善畫;若說是性格不合,然兩人都是知書達理之人,一個豪放,一個婉約,按理說應該是天作之合吧。但,在景年的記憶中,父母之間確實是常常言語不合的。


    後來,景年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誌向不合吧,父親是一心勵精圖治,務求然眾人的人;而母親則主張無為而治,喜愛清淡自然之人。說白了一個是喜歡功名利祿、有誌淩駕王侯;一個是喜歡清風明月、小院梧桐。誌不同,則道不合,則易生唇舌之爭……


    所以,及至於後來父親娶了林夫人,情況就好了很多——兩人是誌同道合的之人。


    劉夫人死後,隻留給唯一的兒子景年一卷手抄的舊書,乃是她平日所做的詩詞——那書景年隨身攜帶,便是在康家小院裏養傷時,他常常拿著讀的那一冊,


    景年與明月,也是因為林夫人嫁入了景府,這才成了從小的相識。


    初見明月,是個明晃晃的大太陽的中午,十三歲的景年帶著幾個書童、跟隨去母舅家玩——兩家隔了四五條街的樣子。因在舅舅家與表哥們比射箭輸了,被幾個表哥按住挨了幾拳頭,景年力小掙不過,多挨了幾下,心中氣惱,午飯也不願在舅舅家吃,命小廝拉過馬來就要回家,舅母阻攔不住,隻能放他去了。他一路怒氣衝天的回到景府。


    一進門,現院子裏站了一排的明晃晃的宮裏人,不知是何人到了,他被按得一頭一臉的泥,一邊往裏走,一邊便命小廝們拿水來,他怕自己這副形容被父親看見要挨訓斥,便想悄悄的回自己的院子先收拾幹淨了再出來。


    甫一到院門口,卻見林夫人帶著一群人正簇擁著一個明黃服色的婦人並一個與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沿著柳蔭夾道走來,景年見眾人看到了自己,隻好用衣袖隨意的擦了擦臉,走上來請安。


    便聽林夫人的聲音笑道:“洪度,還不快拜見皇後娘娘和長公主——”


    景年抬,便見明晃晃的太陽光下,那個明黃服色的婦人正衝自己溫和的點頭微笑,而她身邊的那個女孩子,則正微眯著一雙鳳目,好奇而略有點傲慢的俯視著自己,陽光斜射在她的臉上,照的她的麵目也是明晃晃的一片——


    然後便聽一個婦人的聲音道:“這便是景尚書的長子?倒是個體麵的好模樣,起來吧——”


    這是初見,初見景年對明月並沒有什麽深刻的印象,隻覺得心下微微不喜。


    第二次見明月是在重陽節,重陽節這天先皇下旨,九月九在禦花園擺菊花酒,凡在京四品以上的大員,皆要入宮赴宴,可攜帶一二名本族優秀子弟一同赴會。


    景權便將景年帶了去。


    盛筵一開,宮裏冠蓋雲集,景年與劉誌、王章、尚雲摩、左玉良等一幹仕宦子弟坐在下手的席位上,上手的大人們談講不完的治國之策、仕途經濟,大家不由得聽得膩煩,又不敢走,正是十分無趣之際,好在聖上明察秋毫,體恤的命他們到禦花園裏由大太監帶著與諸皇子玩一會兒,不必在這裏拘束的坐著。


    眾人得不得這一聲兒,謝恩之後,紛紛遠離宴席,找新奇處瞻玩去了,一些年齡小的開始鑽假山洞子,眾人也有觀花的,也有戲水的,也有笑鬧的,熱鬧的很,當時的明玳明褚從小就淘氣異常,仗著身子比別人高大,又是皇子,自是不懼怕他人。因與王章等人笑鬧中不知怎麽失了手,明玳被人推到了地上,他哪裏肯服,爬起來對著王章等少年就是一通亂打,明澤站在一邊閑看,年幼的明曦也上去湊熱鬧,打太平拳。景年當時與王章頗要好,便舍身上去明裏拉架,實是暗助王章等人,結果一眾人在扭鬧中都弄了一身的泥土。


    連在一邊觀戰的明澤都被人無意中帶倒在了地上,正在鬧不開之時,遊廊中忽然走來一個女孩子,立在廊下對眾人嗬斥道:“都住手!膽敢在禦花園鬧事,成何體統!”


    眾人冷不防聽到這聲嗬斥,真都乖乖住了手,景年放開手中別人的衣襟也站起來,便見一個白淨高挑、柳眉鳳目、頗為威嚴的女孩子走了過來,然後便見有人跪倒呼:“長公主——”他這才知道這就是那天在自己家見的長公主明月,也才認真看清了她的容貌。


    當時明月喝住了眾人,走到眾子弟中間,先攜起明澤的手,看看無礙,這才回頭命宮女:“帶幾位公子去後麵淨淨頭麵、換換衣裳罷——”說著,便帶著明澤走了,自始至終,並沒有看眾人一眼,連明玳明褚等人,明月一並視若無睹,徑自旁若無人的去了——


    景年當此時,才知道這長公主明月是個厲害的性子——到了後來,才更覺出明月這樣的性格,不僅僅是因為尊貴的出身使她如此,更是天性使然。


    到了第三次,是因為宮裏要避豆,皇子皇女們都被送出皇城,到幹淨的地方等待宮裏的豆災過去,而此時,景年正與林夫人等一起到了渝州這裏散心,由於景家在渝州城近郊也有別院,所以,皇後竟將自己的一雙兒女都送到了林夫人這裏避豆。


    在長達幾個月的避豆生活中,景年與這位長公主明月,才算是真正熟悉了起來。


    景年十三四歲的時候,骨子裏還是十分淘氣的,常常趁人不備便私自出府,在渝州城裏到處遊蕩,什麽上珈山之類的,都是他曾經遊覽過的。


    如今的皇上明澤,從小就是個冷淡的性子,有什麽想法從來不表露出來,有喜歡的東西他也不親自去要,而是等著別人敬奉給他,總之,大概是皇後的□之故,從小就甚有皇上的架子。景年也沒興趣去招惹一個比自己還小幾歲的小皇上。所以他每次出門都是自己一個人——


    但,每次回來,倒常能看到明月公主在涼亭內等候,她常會問他一些外麵的景致情形,言下之意,十分想能像景年一樣自由的出去逛逛,一來二去,兩人也就熟了,景年雖然看出她想跟自己偷偷出去看一看的心,但卻不打算帶她——帶著一個丫頭跑來跑去的,哪有和街上的那班少年玩起來有意思,更何況,這個丫頭還是個公主……


    等避豆完畢班師回府之後,明月到景府的次數漸漸多起來,有時是隨皇後來,有時是被林夫人恭請來,如果是林夫人恭請來的,則會在景府小住上幾日,而明月的住處,是林夫人安排的,是靠近景年的院子旁邊的綠雲閣。


    林夫人這樣安排,並沒有什麽粗鄙的意思,隻是為了這兩處都離自己近,便於照看走動。且這兩處也是景府除正院之外最舒適的宅子。


    在這樣來來往往的走動中,景府的下人們之間便開始流傳一種說法,說:咱們的大公子被皇後看重了,早晚是長公主的駙馬爺


    而景年自己,也從林夫人的言談之中,隱約感到她也甚有意期盼自己能娶明月。


    父親景權當時雖沒有表態,但看大伯父娶元良公主時祖母的態度,亦可以推測出父親的意思——有什麽能好過與皇家結親呢,且與皇家結親最好的便是娶個公主,既不會有失寵的危險,也不必擔憂被人列為外戚,至少可保一家子一世的太平。


    景年當時尚年少,自然不會有婚娶的念頭,大人們似乎也不是很急,至少皇後應該不是很急,所以也就先這麽混著,等再過了兩年景年十六七歲時,他因為業師去世,親護送師父的靈柩回南,為師父守了幾個月的孝方回京,這一來一去便又過了一年,明月公主和他都大了,大則避嫌,少見麵,漸至於幾乎不見麵。


    而景年對明月,雖幾乎算是小一般一起長大的,漸漸至於不見麵了,倒也不覺得缺少什麽,隻是景年受家人的影響,總覺得自己將來,必是要娶明月的了。


    娶就娶吧,雖然與明月一起,他並沒有體會到多大的樂趣,但好在是從小熟悉的,好壞兩人都知道,總強過自己的父母,單憑祖父一句話就結了親,拜堂當晚才見第一麵,成親後孩子都生了兩個了,才開始彼此熟悉——相比於他們,自己娶明月還是好的……


    懷著這樣的想法,他便將明月暫定為自己將來要娶得人了,既然這事用不著自己操心了,那他也就放開了,那時他正是青春年少、意氣風的時候,整日與一幹要好的子弟一起恣意人生,後來又進了軍中,更是讓他覺得如魚得水,渾身施展不開的手段,躊躇滿意,意在大幹一番,並不將娶妻生子這樣的兒女之事放在心上——


    每次回京也是匆匆去匆匆回,偶爾碰到明月恰好在景府,便也見一麵,敘敘別情,每次見麵,景年都深覺,明月是長大了,性子越的厲害了——不過明月待他依然不同於別個,是格外親近的,景年也就想起小時候,繼而也就忽略了明月的種種變化之處。


    及至到了先帝駕崩,景年匡扶明澤登上帝位之後,因為在京城待得多了,這才漸漸聽了許多關於明月公主的傳言。大都是關於她如何驕縱跋扈的事跡,景年聽的多了,難免開始相信這些流言的真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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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於後來,又聽到明月和柳承謨似乎有些芳心暗許的情形,景年偶然見明月,依然是舊時待自己的模樣,便想也許是她性格太跋扈了,難免有人背後詆毀,就便是真的,也要自己親耳聽見明月或者知情之人告之,才能相信。又因明澤新政,百業待興,景年作為一直的“皇後黨”,自身之忙更比別人尤甚,也就暫且將這些事放在一邊。


    到了後來,太後生了異心,想除掉景年等在明澤登基事件中功勳卓著的人,想讓自己的娘家人林家一手把持朝綱,輔佐明澤。所以製造了“景劉謀逆”。


    在這一事件中,明月知情非但不告之景年,讓其逃命,還帶人刺了他一劍,這個無論怎麽解說,景年都是大徹大悟的失望——幾年不見,已經是物是人非了……


    如今再回來,遠觀近看,明月確實已非當年的明月,而是一個驕橫跋扈的太尊長公主,明月太自專、傲慢的以至於毫無年輕女子的可愛之處,又處處擺出一副想淩駕他人的淩人姿勢,致使景年對她的那些類似於親情的東西也漸漸散失——小時候共處積累的那些歡喜之情,更是漸漸無蹤了——


    剩下的,唯有稔熟而已,然而也隻是熟知她的小時候——人長大後,確實會變很多,以至於讓人有完全變了一個人的感覺。


    不論如何,明月與自己,交集也就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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