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槿愕然。


    一絲笑容剛綻放出個端倪, 將顯未顯地凝固在眉心唇角處, 她的腳尖前點, 做出一個打算加速奔跑的姿態, 一切代表欣喜、希望和期盼的動作都剛剛起步,就被這句話釘死在當地,整個人僵成一座自作多情的尷尬雕像。


    顏槿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路鳴盛,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競技賽者能夠收獲掌聲、金錢、注目, 卻絕對不是一個值得引以為傲的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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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刻體味過戰爭殘酷和人性負麵的聯邦建國元勳們, 痛定思痛,把新紀元的憲法修整為古往今來最詳細繁雜的行為、道德準則。既然人性無法完美, 就讓條令來指正人成長的方向吧。在這些條款中, 深藏了許許多多幸存者的美好願望, 把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德灌注其中,把可能產生危害的行為盡數摒棄在外——競爭,且不說初衷為何, 但一旦產生, 就會有輸有贏。輸贏產生矛盾, 矛盾埋藏禍根, 由此推論, 競技比賽自然也屬於摒棄的範圍。


    願望足夠美好, 他們卻忘記了,人不是花草樹木,可以修剪枝芽,朝著自己需要的形狀發展。作為萬物之靈, 人有思想,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樂,而人心,絕不是那些的方框能夠限製的。


    初時,人們銘記教訓,和樂相處,對憲法奉若圭臬,令行禁止。


    然而,人的本性總是不甘於平淡。


    平靜無波等同於千篇一律,日複一日的相同生活過得太久,就會感到無趣。時光過隙,最後的戰爭早已經是曆史裏的一章篇幅,與更古早前的朝代更迭融為一體。


    人類對感官刺激的追求蠢蠢欲動,戰爭不被允許,卻可以從其他方麵來填補。欲望帶來商機,在有心人的運作下,以強身健體為名的競技比賽從律令的細小空白中成功掙脫禁錮,從書麵和傳說轉為現實,從平和簡單到激烈多樣,再至暴烈血腥。


    表麵文雅溫和依然的人們坐在賽台一側,用微笑、掌聲和炙熱的目光,彌補平淡生活帶來的乏味。台上遊離在法律法規邊緣、用汗水和血水滿足觀眾需求的競技者們,愈受追捧。


    但是這種追捧是畸形且短暫的。


    聯邦共和國的憲法高高在上,依然規範著每個人的行為舉止,社會主流依然維持著對文雅、平和與智慧的追求,競技賽不過一味調味品,競技者也不過是用於一笑的道具。民眾對競技者的追捧更像一種身居上位者的一時興起,鮮花與掌聲的背後,是不加隱藏的鄙夷。


    會進入體育院校成為競技者的,大多出生於信用值瀕臨於被驅逐邊緣的家庭,必須仰仗自己的身體和別人的目光,賺取在城中居住下去的資格。


    顏槿的格鬥天賦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被挖掘出來的。


    以她的家庭條件,根本不需要出賣尊嚴來維持生計。當時顏槿的母親李若極力反對女兒進入這個圈子。路鳴盛,顏槿的發掘者,也是她的啟蒙教練,鍥而不舍地花費了整整一年時間遊說顏槿的家庭。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和顏家的關係、和顏槿的關係,相比後期的其他教練都更為親近。即便路鳴盛後期因故退出顏槿的教練團隊,長久不見,顏槿對於這位熱情、寬厚的長者始終保持著一種如師如父的敬仰和尊重。


    孺慕之情和幼年時期心中根植的光環是很難消失的。


    在比賽完那一天,他們兩人還在比賽台下見了一麵。路鳴盛慈祥一如以前,褒獎了顏槿一通,隻是顏槿因為告白失敗和林汐語的缺席鬱鬱寡歡,沒有丁點聊天的興致,大概應付了兩句,就落荒而逃。


    但在看到那麽多脆弱不堪的死亡後,再見導師全須全尾地從酒店裏出來,顏槿的確是相當高興,卻怎麽都想不到這份高興還來不及訴諸於口,就被掐死在萌芽狀態。


    還沒等顏槿想好究竟該怎麽反應,緊抓住她手腕的纖細手指突然放開,一個略矮的身影橫在她和路鳴盛之間,尖利的聲音劃破久別重逢的喜悅:“她們不去客區!”


    驀然發出的聲音尖利刺耳,粉碎了李若一貫雍容短暫的形象。林汐語嚇了一跳,微微皺起眉心,視線從李若纖細卻筆直的脊背轉移到顏槿臉上,看到的是與自己相同的一無所知。


    顏槿的確不明白母親突然激動的理由和她嘴裏‘客區’代表的意義,畢竟這個詞在她從酒店離開之前從來沒有聽到過。但是根據“從外麵回來的人,不能跟外麵住在一起”和母親的表情,再結合親眼目睹迅速蔓延的病毒感染情況,她的心裏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


    李若前進半步,眼中含淚,護犢的堅強中摻雜了一絲脆弱的懇求:“路老師,她是槿槿啊,你看著她長大!別讓她去客區,我保證她們會乖乖待在房間裏,不會出門亂跑!”


    路鳴盛似乎被李若的話勾起回憶和師徒的情誼,明顯的遲疑從眼中閃過。但他背後同時爆發的幾聲大喝卻把他剛冒出頭的情誼打散在原地。


    “政府說過,從外麵回來的人必須隔離!”


    “誰知道她在外麵那麽久,有沒有被感染!”


    “你們接觸過那麽多吞噬者,誰知道你們什麽時候發病咬人!”


    “是啊,都是住在酒店裏,住在哪裏不一樣?”


    “別說她去客區,你剛跟她接觸過,你也得去!”


    空氣中充斥著淡淡的腥臭味,說不清是沒洗淨的血氣還是列車帶來的異味。七嘴八舌伴著唾沫嘈嘈切切地和微臭的空氣攪拌在一起,把九死一生的一群幸存者包裹得幾欲窒息。反駁和哭聲從幸存者和家屬的嘴裏吐出,卻壓不過對方的氣勢和音量。被爭吵聲驚動,站在路鳴盛背後的人越來越多,最後不知道是誰的一句話起了蓋棺定論的效果“在這的誰沒有家裏人在?你的女兒寶貴,去不得客區,難道就要讓所有人陪你一起冒險?”


    路鳴盛腮幫子的肌肉微不可及地輕顫了一下。那個人的話說的沒錯,競技比賽已經成為一項中高層收入者的娛樂節目,很多來觀看的人很多都是拖家攜口,把這次賽事當作一次全家性的閑暇旅遊。


    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在酒店裏,所以他才會主動巡視在各列車出入口,防止有漏網之魚溜進酒店。


    顏槿再怎樣,也重要不過自己的家人!


    冷靜打敗情感,重新占據路鳴盛的頭腦。他低咳兩聲,試圖用延遲緩和對麵的情緒:“大家別激動,客區也還是在酒店裏,一樣供應每餐食物,沒有什麽不同。”


    旁邊攙扶女孩的男人冷笑一聲:“沒有不一樣,你怎麽不去住?”


    這一句話仿佛冷水入油,爭吵聲驟然升級。憤怒、恐懼和對可能發生的災難的擔憂,讓一眾人把習慣奉行的日常行為規定和伴隨違反規定而來的高額經濟懲罰被拋諸腦後,用來防禦吞噬者的各式簡陋器具高舉對準幾步外的另一方,幾天前在酒店裏見過還頷首為禮親切招呼的人,成為水火不容的兩個群體。


    激動的情緒通過大腦傳遞到手臂上,指揮手中棍棒向前揮掃,以防止那些可能感染了病毒的潛在病人和自己貼身接觸。李若站在最前方,她的身體還沒有養成女兒那種對於攻擊的應對的條件反射,被一棍敲在肩上,人順勢往側麵倒去。


    揮棍者旁邊的路鳴盛和李若背後的顏槿都始料未及,兩個人都沒來得及阻止這場攻擊。顏槿兜住母親的身體,剛冷靜下來的雙瞳瞬間騰起焰火。她平時對外界關注的不多,對很多東西既不了解也不關心,唯獨家人和林汐語是她的逆鱗。進入酒店後放鬆下來舒展開的拳頭倏地握緊,把母親推到林汐語懷裏,一手抓住抽打母親的那根合金棍奮力後拽,同時握成拳的左手毫不留情地招呼向棍子主人的右頰。


    男人被嚇了老大一跳,趕緊撒手條件反射地後退躲避,途中不知絆到誰的腳,驚呼一聲仰摔在地,卻巧之又巧地躲過了顏槿的一記重拳。顏槿卻不肯就這麽罷休,右手揮動奪到手裏的合金棍子,以牙還牙地朝男人肩頭抽下去。


    身前身後陣陣驚呼,棍子始終沒能敲下去。一隻帶著青筋的大手半道介入,牢牢抓住合金棍的另一頭。


    顏槿抬頭,看到導師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在路鳴盛攔住顏槿的短暫間隙裏,摔得哼哼唧唧的男人被同伴扶起踉蹌地往酒店裏送。顏槿怒火焚心,手中連扯了兩下,發現自己的力氣敵不過對方,牙齦微咬,撒手側身,想去追趕那個男人。路鳴盛橫跨一步,再阻攔在顏槿跟前。如是再三,無論顏槿再怎麽挪步,路鳴盛始終如影隨形。顏槿一口氣再壓不住,矮身下掃對方膝腕,一手護住頭部,同時手肘攻向對方腹部。


    路鳴盛鬢角雖然生了白發,反應卻依然敏捷。退步,小臂格住顏槿的攻來的手肘,順勢纏上對方手腕,一手則毫不留情地攻向顏槿矮下的喉部。


    顏槿在拳風掃到喉嚨的前一秒,折腰蹲腿低頭,避過一擊,右手虛晃一招再攻擊對方側腰,逼得對方不得不回手自保,她整個人就地回滾半圈,脫離對方攻擊範圍後,騰身跳起微傾,雙拳前握,一前一後,擺出正經的格鬥架勢。


    路鳴盛不甘示弱,擺出相同姿勢:“你們不能進去!”


    顏槿的呼吸粗重如擂鼓。


    她在導師的臉上沒有看到麵對昔日手把手教導的孩子的慈愛,也沒有對朋友妻子受傷的憐憫關懷——那張因為歲月刻畫上皺紋的臉上隻有堅持,仿佛一頭雄獸,對所有意圖入侵自己地盤的敵手齜牙咧嘴,不惜一戰。


    平心而論,在最初短暫的驚訝後,顏槿對於所謂去‘客區’的要求並不是太抗拒。和停留在酒店裏的人不同,她在普羅的圍牆下是親眼目睹了病毒感染的速度和慘烈的後果,對於酒店裏的人的考慮也能理解。與此同時,她更不願意跟自己尊敬的導師動手。但背後母親壓抑的□□和低喘如刀切割耳膜,讓她無法容忍傷害自己的母親的人就這樣離開。


    進退維穀間,一聲和緩的勸慰從後方傳來:“顏槿,別這樣。”


    顏槿的拳微微一顫,一隻溫暖柔細的手觸上她的手腕向下拉:“路伯伯是長輩。阿姨沒傷到骨頭,不過我們還是得快點找個地方幫她進行冰凍處理。”


    林汐語拉下顏槿拳頭同時,極輕地對顏槿搖了搖頭。


    顏槿的手臂僵硬地垂在身側。她明白林汐語的意思,即使她現在的格鬥技巧勉強可以和路鳴盛一戰,但她們一路從普羅拚殺出來,又餓又累,根本沒有本錢和留在酒店休息的路鳴盛比拚。何況就算贏過路鳴盛,後麵還有那麽多人,難道她真能一人力戰所有,奪下酒店?


    就算奪下來了,又有什麽意義?他們幾個人不可能控製住酒店,而對方並沒有把他們驅趕出去的意思,隻是把他們隔離開來,已經仁至義盡。


    高仰的頭不甘願地垂下,顏槿默不吭聲地把母親從林汐語手裏接回來。


    林汐語笑容謙和:“路伯伯,我們剛從外麵回來,不知道客區是安排在哪一層?”


    路鳴盛看到顏槿收勢,也收斂了動作。他曾和顏家來往密切,當然也認識林汐語這個小姑娘。聽到林汐語的問話,他眼中猶豫微現,又迅速湮滅,低聲回答:“十三樓。你們不能從酒店入口進去,左邊不遠有直達電梯,顏槿知道的。其他樓層都鎖死了,你們不用動其他心思。每天的三餐會有人準時送過去,你們需要什麽也可以告訴我們,我們盡量提供。”


    路鳴盛提出的條件不可謂不優渥,瞬間舒緩了大多數幸存者中悻悻不平的心情。少數還想抗議,卻礙於路鳴盛的本事和對方的人數,隻能用眼神和表情表達自己的不滿。


    無聲的抗議在這時候當然起不了任何作用。各人亂糟糟地攙扶著自己幸運歸來的家人,在周圍手持棍棒的監視著的目光威逼下走向電梯。林汐語和顏槿扶著李若走了幾步,突然像是想起什麽,回頭看向目送一行人的路鳴盛:“路伯伯不和我們一起嗎?”


    路鳴盛濃眉皺攏,不滿地問:“我一直留在酒店裏,沒和吞噬者接觸過,為什麽要和你們一起?”


    林汐語詫異指著旁邊攙扶幸存者的幾個人:“那他們不也一直呆在酒店裏,為什麽也要去客區?”


    路鳴盛:“他和你們近距離接觸……”話沒說完,他臉色忽變,發現自己沒有提防地踩進了林汐語挖下的陷阱。


    林汐語揉揉自己耳垂:“那就是了。顏槿身上可沾了不少吞噬者的血,路伯伯剛摸了她的手腕……”


    林汐語剛說完“手腕”兩個字,路鳴盛身邊頓時呼啦啦空了一圈。原本許多落在幸存者和相關家屬身上的視線轉回路鳴盛身上,仿佛看著一個已經感染上病毒的死人。


    路鳴盛剛鬆弛的身軀當即繃緊,充滿戾氣的目光毫不畏懼地回瞪。剛才他和顏槿動手時眾目睽睽,想否認林汐語的話也沒有底氣,隻能氣急敗壞地低喝:“我隻碰了一下就放開,不像他們接觸了這麽久!”


    眾人的視線膠著地與路鳴盛在空中糾纏了一刻,又各自散開。來觀賞競技比賽的人對路鳴盛這位享譽幾十年的格鬥高手大多有耳聞,而且留在酒店裏的人中,有很多格鬥競技者都受過他的教導。沒人有把握能排除萬難把他‘送’進客區。


    何況一旦跟路鳴盛反目,在場的人怕沒人再能擋得住那個滿身血腥的女孩和她身後的那些人。路鳴盛確實隻和顏槿接觸了一下,兩相權衡取其輕,這個道理有腦子的人都懂,所以沒人再吭聲,也沒人願意縮短自己和路鳴盛之間的距離。


    林汐語莞爾一笑,趕上兩步和顏槿並排,一起跨進電梯裏,把平台上的列車、漸生嫌隙的人群以及無數冰冷的機械臂隔斷在銀色的轎門後方。


    酒店沒有因為愧疚厚待被隔離者,卻也不算刻薄。直墜而下的電梯如約停靠在第十三層,紅燈一閃,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是一個頗為廣闊的半圓形供人廳堂。從地毯和旁邊的一些裝飾看來,這一層是最近兩年重新翻修過的,相比其他層都更精致更講究。大廳裏擺放著許多沙發和茶幾,被卵石壘成的水渠隔成相對私密的空間,水流隨渠淙淙,蜿蜒曲折,隻有一道小型拱橋連接各個區域,真花草坐落渠邊,別有情調。


    這一層是近兩年德蒙酒店為了盈利特意開辟出一條前往競技場的‘便捷通道’,從大廳東側走廊的另一頭,能通過滑帶直達競技場內部各處,因為解決了有財力的貴客們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樣排隊擁擠的痛苦而好評如潮。顏槿跟著父母曾經走過兩次,記憶中的布置宛然,隻是在電梯和第一道水渠之間多出許多‘頂天立地’的白色細條以及細條間透明如無物的液態玻璃。


    液態玻璃體貼地摻入淡紅色色素,避免來人撞上。隻是這樣一來,另一側的一切也被蒙上一層紅,仿佛染上一地血色。


    等所有人走出電梯,轎門關閉,大多數人正對的一塊液態玻璃無聲無息地消融,露出一個暫時的門洞。


    頭頂忽然響起輕微機械聲,顏槿抿唇抬頭,看到幾台無人巡邏機懸停在液態玻璃區域外的天花板下方,伸長的藍色鋼管中藍光閃爍,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


    顏槿從鼻腔重重噴了口氣,卻無從選擇,隻能挨個通過門洞,由著背後的液態玻璃把‘客區’封閉成一座徹底的牢房。


    顯然他們這些人並不是第一批被請進‘客區’的‘幸運者’。早在門洞打開時候,就有幾個影子倉皇竄進了西北角的走廊,另有幾個也從離門洞最遠的沙發群裏站起來,伸長了脖子往這邊張望。


    顏槿沒心情去追究那些人進來的原因,粗略地確認其中沒有行動僵硬的吞噬者,就扶著李若輕車熟路地往西南角走。


    會走便捷通道的多是養尊處優的高收入者,大有腦子靈活的人利用這個機會趁著比賽前的空暇攀談拉近關係,因此酒店額外設計了休閑廳和套間供人使用。


    大半的房間都空著,顏槿隨便衝進一間,把母親安置在沙發上。李若一路忍著沒叫痛,但淺色的上臂袖子已經滲出一圈紅,血和冷汗浸透了布料貼在手臂上,愈發顯得她的柔弱。顏槿兩隻眼睛幾乎要噴火,伸手就想把母親的衣服拉下開查看傷口,手腕卻又被人從側麵緊緊拉住。


    林汐語斂去了慣帶的笑容,用恨鐵不成鋼的責備語氣低聲喝道:“顏槿,冷靜點好嗎?你身上都是吞噬者的血!”


    顏槿微愣,手迅疾從母親身上離開,冷淡冷靜分崩離析,無措地站在原地,像個做錯事無所適從的孩子。


    林汐語心不由得一軟:“隻是傷在手臂上,不會太嚴重,你知道的。先去洗澡,把自己弄幹淨了再來,我會陪著阿姨。”


    從小到大顏槿自己大傷小傷傷過無數,當然知道林汐語說的沒錯。但這些傷口傷在自己身上她全無所謂,但傷及在意的人,卻立刻慌了手腳。


    李若也柔聲說:“槿槿,媽媽真的沒事。”


    顏槿伸手捶了兩下自己昏沉沉的腦袋,抓著頭發埋頭衝進旁邊臥室的浴室。


    但顏槿顯然還是不放心,浴室的門沒關嚴。不一刻,水汽連同水聲一起從浴室裏湧出來。李若苦笑著調整一下坐姿,捂住自己手臂,對林汐語搖頭無奈解釋:“這個孩子,被我和她爸爸保護得太好了。”


    林汐語給出一個善解人意地微笑:“阿姨,我和顏槿不是第一天認識。”


    李若點頭,堅持呢喃解釋:“汐語,槿槿是個好孩子,很重視身邊的人。對她放在心上的人,會不離不棄。”


    林汐語想起顏槿沒頭沒腦闖進普羅救她的‘壯舉’,心尖同時一暖:“阿姨,我知道的。”


    李若輕咳兩聲,似乎對自己的喋喋無休感到赫然:“我也是老了。你們一起長大,這世界上最清楚槿槿的,就是你了。這次你們能一起回來,我……很高興。”


    林汐語微笑依舊,坐在李若對麵的沙發上,雙手極淑女地擺放在膝頭,乖巧一如以前,靜聽李若的嘮叨。


    顏槿沒耐心,被念叨兩句就會跑,餘下的長篇大論通常都由林汐語來接上。


    隻是這次李若說完,看著林汐語那雙波瀾不驚始終如一的眼瞳,想起自己幾天前為了私念阻攔女兒去營救對方的行為,愧疚難當,沒再把餘下的話接下去。


    即便到了現在,李若回憶起女兒衣服上觸目驚心的血跡,依然不認為自己有錯。沒有利益相爭的時候,她可以顧及所有人的感受。


    但是環境變了。


    短短幾天,每個人都開始改變,或多或少。


    尷尬的安靜沒有保持多久,顏槿很快穿著幹淨衣服頂著滴水的頭發從浴室裏走出來。林汐語識趣地退開去安頓一直影子般跟在背後的光涵。等林汐語把光涵在隔離房間安置好,再把自己收拾整齊,回到顏槿這間,發現客廳裏已經隻剩下顏槿一個人,獨坐在窗戶邊對外發呆。


    顏槿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眼,又懶散地把頭轉正,繼續茫然地盯住窗戶的一方屋頂。


    她當時急匆匆衝出來,頭發既沒擦也沒梳理,亂糟糟鳥窩似的堆在頭頂,水滴沿著脖頸滲進衣服,把顏槿小半件衣服都浸濕了。林汐語眉梢微擰,扭身從櫃子裏取出條毛巾,裹在顏槿頭頂。


    “我們現在不能病,更不能倒下。”雙手規律地在顏槿頭頂揉搓,林汐語一如既往地溫柔勸說。


    顏槿的腰線和清瘦的肩胛骨僵了一會兒,終究被頭頂的毛巾揉軟了,垂著頭任由林汐語在自己頭頂揉捏,彎曲凸起的脊椎骨小心翼翼地輕貼在林汐語的身前,卻又像是怕被推開,不敢貼得更緊更多。


    林汐語抱著顆聽話的腦袋左搖右晃,仿佛回到許多年前,被父母帶到動物樂園去揉搓一隻逆來順受的長毛小狗。她嘴角略微勾了勾,擔心顏槿發現自己的念頭惱羞成怒,又立即壓了下去,若無其事地問:“阿姨睡了嗎?她的傷怎麽樣?”


    “淤腫很嚴重,幸好骨頭沒事。我敷藥冷凍過,讓她吃了止痛藥先睡了。”


    洗過澡從一連串突然事件裏逐漸緩過來的顏槿冷靜了許多,她的回答平仄無波,雖然依舊無法掩飾言語中的責備和怒氣,但怒氣之外還平添了另一種情緒。


    林汐語辨別了一下,察覺那種情緒叫做迷茫。


    “為什麽呢?”


    與其說顏槿這句是疑問,不如說是含在喉嚨裏的嗚咽。答案她自己其實很清楚,因為所有人都想活著。


    因為想活著,所以即便麵對一個僅僅是可能的威脅,就會對自己以外的人舉起棍棒;因為想活著,所以能對以往的深厚情誼視而不見。


    如果易地而處,她會做出同樣的事情嗎?


    顏槿的一顆心分成兩半,左右拉扯,互不相讓。一邊不停呐喊,那是錯的!另一邊則冰冷而斬釘截鐵地回答:你會。


    “他們,那些受傷的人,會怎麽樣?”


    顏槿難得地對家人和格鬥以外的事情動了心思,這一句問話音量略大了些,但同樣不需要回答。


    有的答案太過殘酷,不如心照不宣。


    林汐語摸了一把顏槿的頭發,發梢上的水滴都被吸進毛巾裏,剛剛清洗過的頭發摸起來柔順如絲,和顏槿曆來表現在外的強硬毫不匹配。她把毛巾扯開,疊平放進髒衣籃裏。顏槿的脊椎失去依靠,弓得更厲害,透過單薄的布料,無言訴說主人對經曆的一切的無措和無奈。


    林汐語的手頓了頓,沒忍住,往前伸出去把顏槿的脊椎骨推平。


    她認識的顏槿不是一個一擊即潰的人,現在也由不得顏槿彷徨猶豫。亂世就快來了,強悍的人才能夠活下去。即便殘忍,也必須逼著顏槿成長,為了她,也為了自己。


    顏槿像被脊背上的力道嚇了一跳,猛然從椅子上跳起。她調轉身體,慌亂地把脆弱和難過收斂殆盡,用一抹牽強的笑和勉強拉扯起來的冷淡粉飾太平:“我隻是有點累了。汐語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你和媽媽的!”


    林汐語沒有戳破顏槿的謊言:“我隻是想告訴你,冰箱裏有吃的,你不餓嗎?”


    不提到食物還好,一提起來兩個人肚子裏都是一串咕嚕聲。兩個人對視彼此,臉頰微紅,卻一起笑了起來。


    冰櫃裏配有茶點和飲料、飲用水,竟然都沒被人動過。一頓狼吞虎咽,單純的茶點配清水,也吃得兩個人心滿意足。肚子裏有了東西,困倦感更強,吃到後半頓林汐語居然邊吃邊點頭犯困。顏槿眼皮雖然也重逾千金,看著林汐語難得的迷糊樣卻笑得直打嗝,跟導師反目和被人丟進牢籠的鬱悶感終於消退了些。


    這一層的休息室是兩室一廳的格局,顏槿把人扶進母親隔壁的臥室裏。林汐語大概是真的累得太厲害,剛一沾枕頭,就沉沉睡去。


    顏槿撐著眼皮,眷戀地撫摸林汐語攤在枕頭上如流雲似的黑發,好一會後才直起腰,從臥室櫃子裏拿出備用的被子枕頭,退出臥室。


    沙發上髒衣服坐過的墊子連同帶血的衣服都被林汐語包起來放到沒人的房間鎖死了。顏槿把寢具在沙發上鋪好,卻沒直接睡下去,用冷水擦了把臉,走出門外。


    大半的房間都亮著綠燈,靜候主人。顏槿逐一走進去,把每個房間的茶點和飲水都丟進手裏床單紮成的布袋裏,直把所有房間都搜刮幹淨,手裏才拖著兩大包,走回自己住的房間。


    那些不怎麽好吃的包裝食物在角落疊成一座小山,顏槿抖抖空空如也的兩個布袋,終於像隻守護財寶的龍,心滿意足地在食物前的沙發上躺了下來。


    隻有餓過的人才知道食物的珍貴,隻有充足的食物才能保障人的體力。


    她也要活著,帶著家人和林汐語,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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