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的深綠色藤蔓從背後纏繞到腳下, 再從腳下遠遠延伸出一條張牙舞爪的道路。


    顏槿看見過林汐語父母帶回來的叢林留影。留影上樹木參天, 地麵交織著亂糟糟的荊棘, 陰森而危機重重。她現在走在這條路上, 總有種行走在叢林裏的錯覺。


    手裏的袋子摩擦到褲腿,窸窣作響。其中還夾雜著別的什麽點什麽聲音,從斜前方的一個房間裏傳過來。顏槿沒有改變步伐頻率,漠然地抬起眼簾, 她現在感覺糟糕透頂, 如果有誰不長眼,她不介意讓對方懷疑一次人生。


    可惜沒能如願以償。她一直走到發出聲音的那個房間門口, 腳步稍微頓了一下。


    房號很眼熟, 今早她來過。房門開著, 門裏也確實有人。一個躺在過道地麵上,靠近頭部的地毯上蔓延出一灘已經幹涸發黑的液體。之前發現她的人出於種種原因沒把她抬回床上,隻是在原地把姿勢從趴俯調整成仰臥。女人臉上很隨意地搭了一小塊白色毛巾, 黑色的長發從毛巾下蔓延出來鋪在地毯上, 毛巾覆蓋處能看出五官輪廓, 鼻端卻看不到毛巾的丁點起伏。


    房間裏更往內一點的位置, 還有人蹲在排櫃前翻找。那人聽到門口的動靜, 在轉身同時立即抓起放在身邊的一截椅腿, 臉上神情是介於真實與做作間的凶戾,上唇上提,呲出人類早已退化的犬齒。


    不甚強壯的男人就那麽半蹲著和門外的顏槿對峙片刻,在確認顏槿的人數和性別後, 他顯而易見的緊張稍微褪去,凶戾卻紋絲不動,鼓起青筋的手臂握緊半敞開的櫃門,再再宣誓他“先到先得”的所有權。


    顏槿視線從男人的手移到女人臉上的毛巾,再轉到地毯上已經有段時間的血跡上,終於斂回目光,邁開停下的腿。


    父親曾經說過:“每個人都想活,這原本沒有什麽錯。”


    父親說:“槿槿,我知道你討厭城市裏虛偽的規定,你想出去。”


    “但是外麵的世界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城裏有法律和社規,城外也同樣有城外的規則。”


    “自由?這個世界不可能存在絕對的自由。這個世界的總體資源是有限的,肆意妄為的自由是建立在剝奪其他人權利的基礎上的。城裏的法律由人類製定,利益必然傾向於權力階層,但法律和道德在某些層麵上可以讓一個弱者在付出努力後,獲得最基本的生存資源。城外的規則的確更加絕對公平,也更加無情。當你沒有強大的實力,結局必然是死亡。”


    “物競天擇,弱肉強食,這就是自然製定的法律。”


    “它叫做叢林法則。”


    顏子濱實際上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麽刻板和粗心,否則他的屍體早已經在城外被風吹雨打成一攤爛泥。他早就察覺到女兒對城裏細致入微的諸多規則的不滿,作為父親,他有必要先行對天真的女兒進行教育。


    顏槿已經忘了父親說這幾句話時,她有幾歲。但至少在當時,她隻認為那是父親阻止她的一種手段,聽到時更多的情緒是一種不以為然的抗拒和憤怒。


    直到現在,她才漸漸明白,父親這幾句話裏的含義是多麽殘酷。


    洗衣間裏冷冷清清,一個人都沒有。角落裏的大型消毒機孤單地亮著燈,等待來人把內裏僅有幾床床單和被罩取走。


    房間裏不方便洗晾,剛開始時大家為減少外出,貼身衣物會在自己房間裏洗好晾曬,但較厚的外套、床單等物件還是會送到功能區的洗衣間裏洗滌並消毒。然而當次數稀少的外出在有心人眼裏也變成可乘之機以後,洗衣間裏除了少數幾個自忖能力過人不怕死的以外,再也沒人光顧。


    洗衣間位於功能區邊緣,恰巧在一個轉角,左走道通往客房區,右走道則是功能區深處。顏槿沉默地站在轉角中央,她本來已經朝著房內走出一步,卻在下一步前改變了主意,腳跟一轉,拐進右邊走道裏。


    生物係統識別成功,機械門輪軸滑行,室內的感應式光源亮起來,照亮一如既往混亂的控製室。


    經過短暫的數據讀取,整棟樓的細微末節逐一閃現。顏槿竭力讓自己的注意力避開最濃墨重彩的一層,嚐試著伸出雙手。


    跟前幾次一樣,代表建築棱角的實體化線條柔弱不堪,在顏槿的手底下很快不是被摧殘變形就是扯成幾大塊,連帶地導致該模塊內部的物體也跟著扭曲到連劉益複活也認不出來的地步。顏槿咬著牙,包著膠帶的手指繃得像十根化石,試著想把變形的模塊修複回原樣,然而現實卻冷酷地告訴她她這輩子的確隻在揍人方麵天賦異稟,對於這些高科技需要技巧的玩意兒,她就是個廢渣。


    壓抑的怒火熊熊而起,顏槿僅存的耐心終於在線條又一次纏在一起後被燒成灰。她一巴掌把跟前的模塊拍成無數碎片,氣憤地再次妥協,重啟係統。


    數據重新讀取,模塊恢複本來麵目,每一個空間被壓縮到1000:1的比例,裏麵的物體更是小成需要顯微觀察的微粒。顏槿刻意選擇了一個較大的模塊,妄想能不擴大模塊就觀察清楚模塊內部情況,等她眼珠子都快脫離眼眶跟她說再見時,顏槿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


    一敗塗地那種。


    挫敗地扒拉著自己頭發,顏槿說什麽都不明白在林汐語手上顯得輕而易舉的事情,到了她這裏就成了怎麽都過不去的坎。林汐語不讓她空手去冒險,肯定不會幫她。至於光涵,雖然大多時候都挺聽她的話,卻偏偏莫名地似乎有點怕林汐語。光涵會不會操作全息投影先不論,作為一棵沒節操的牆頭草,對於林汐語明令禁止並曉以利害的事情,顏槿強烈懷疑光涵在答應幫忙之前,就會先行叛變,讓林汐語看緊她。


    所以,隻能繼續等待了吧。


    等待人類法律徹底臣服於自然規則之下。等待人類退化的犬齒重新鋒銳,相互撕咬如豺狼的一天?


    剛剛離開消毒機的布料還帶著滾燙的溫度,暫時驅走了彌漫在酒店裏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顏槿抱著屬於自己房間的東西,走出洗衣間。


    回房的路程並不短,布料上的溫度在路上被酒店的溫度快速同化。這一段走道是環形建築間的連接走廊,沒有房間,外界的陽光從兩側沒有調色的天窗灑進來,在走道中央鋪出一條筆直狹窄的暖橙色光道。


    站在這裏,很容易就能看到酒店以外的棟棟高樓。顏槿側頭看著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每一步踩下去,都會把連貫的陽光踩成碎片。


    連接走廊盡了,光道重新被陰森的墨綠色藤蔓接管。顏槿站在光影交匯處,發了一陣呆,把已經冷卻的布料交到一隻手上,舉起另一隻手,壓向第一間房門的門鈴。


    “你確定?”


    林汐語一手撐著下頜,勾著唇角審視站在一步外的小男孩。


    小睿很緊張,從他懷裏不斷哼唧企圖掙紮出臂彎的波比就能看出來。小睿大概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抱緊小狗上,長久不見天日的皮膚憋得通紅,一雙眼睛四處亂瞄,就是不敢跟林汐語對視。


    “小睿,你確定嗎?”


    男孩的呼吸顯而易見地粗重,看得出內心在不斷掙紮。林汐語的耐心好到極致,並不催他,脊背後靠在沙發靠背上,找了個讓自己舒服的姿勢。


    終於,男孩濃密的發心微微垂下,又抬起,用低如蚊呐的聲音說:“應該……是……”


    林汐語的指節屈起,摩挲沙發細膩的表層:“小睿,你雖然還是個孩子,但我相信跟以前的孩子肯定不一樣了。這種時候,藏匿食物……是攸關生死的事情了。她怎麽會讓你知道?”


    “我……有次太餓了……去偷偷找吃的。”波比發出一聲慘叫,小睿連忙稍微鬆開臂彎,趁機偷窺了林汐語柔美的臉蛋一眼,沒看出她笑容下的具體意味,“她走過去時身上沒東西的,但是回來的時候,她的臉上……有餅幹渣子。”


    想起餅幹的味道,小睿忍不住舔舔嘴角:“汐語姐姐……餅幹當時不是配發的,我們隻能先吃不容易儲存的蔬菜。”


    林汐語“嗯”了一聲,很久後忽然笑起來:“你沒去找過?你不想吃嗎?”


    “想……想的……”小睿臉更紅了,“我悄悄跟過她幾次,但是那個姐姐很聰明,好像發現我總跟著她。如果真的被抓到,我……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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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汐語了解地一點頭,她知道小睿被抓住的下場是什麽。


    “你沒把這件事告訴劉益?”


    “叔叔天天都睡不著,想著他的家人,一天心不在焉的。而且……我也沒什麽把握……”


    林汐語垂下眼睫:“小睿,其實你也知道的對不對。她就算真的偷吃了幾塊餅幹,那時候的食物還沒有這麽緊張,她大概隨手在哪裏塞幾包。這不能證明她藏有大量的食物,不是嗎?”


    小睿:“……”


    林汐語拍拍男孩腦袋:“小睿,你放心,我們不會動波比的。”


    小睿的臉孔先是紅潮湧動,隨即又褪下去,現出蒼白的本色。


    林汐語唇角依然含笑,眼瞳卻深不見底。


    不會嗎?那一天,怕是不會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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