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逆子成日半死不活不提,前些時日偶爾從龜殼鑽出來,出一回門,問他做什麽去了,他竟雲淡風輕地說自己出去選墳地去了!


    他能忍著沒當場成全對方早日入住風水寶地的心願,這父親當的已是不能再仁慈了!


    “兒子以後不去了就是,可您這都要上戰場的人了,說這樣的話,不是誅兒子的心麽……”許昀心裏頭一陣揪得慌。


    他那是給自己選墳地,想選個合自己心意的墳地,又有什麽錯呢?畢竟要住許多年呢。且即便真觸黴頭也是給自己觸的——反正他一貫凡事圖個晦氣嘛。


    可怎到了父親這兒,他就要成了給家中帶來黴運的罪魁禍首了呢?


    鎮國公冷哼一聲,開始趕人:“行了,都回去吧,昭昭留下。”


    眾人應“是”,相繼起了身。


    許明時猶豫了一瞬,到底也跟著走了。


    祖父單獨留許明意說話,想來是有要緊事,若是該他知道的,許明意事後應當也不會瞞著他——那日,她可是答應了他的。


    “將秦五雲六找來見我。”鎮國公吩咐雲伯。


    一邊自椅中起身,對孫女說道:“隨祖父來——”


    許明意應下,跟在老人身後進了無人的隔間。


    秦五和雲六很快便到了。


    二人顯然也已經聽到了傳旨的消息,此時的神態都很有幾分臨上戰場前的鄭重振奮之色。


    “此次攻打麗族,秦五隨我前去。”


    鎮國公看著兩名得力心腹,交待道:“雲六留在京中,由姑娘差遣。”


    雲六神色一變:“將軍——”


    將軍每次打仗,都會帶著他,怎麽這次要他留下?


    倒不是說不願意,且按說將軍的交待他理應無條件服從,但是秦五那榆木疙瘩,向來不懂配合將軍眼色行事,萬一拖將軍後腿該怎麽辦?


    如果必須要有一個人留下的話——


    “不如讓秦五留下,屬下陪將軍出征!”


    秦五聽得眼睛一瞪,覺得這一刀被插得有點突然。


    鎮國公向雲六看過來,道:“老夫如此安排,自然不會是平白無故。你比秦五更懂變通,而此番京中恐怕未必就比戰場上安穩。”


    況且,雲六可比秦五的用處多多了——


    雲六沉默了一下。


    將軍說得似乎確實很有道理。


    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將軍選中他的真正原因是他可以男扮女裝假扮姑娘。


    雖然不想承認這也是一個優點,但若是姑娘有需要時,確實沒人比他更合適。


    “是,屬下遵命。”雲六認命地應了下來。


    鎮國公看向坐在那裏,一直沒說話的孫女。


    事實上方才在外廳,許明意也幾乎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她陷入了一種極不受控製的、自己也知道不該如此的情緒當中。


    此時見祖父朝自己看了過來,女孩子壓在心口的話脫口而出:“祖父,我想陪您一起去攻打麗族,您帶上我吧——”


    從得知祖父三日後要出征,再到聖旨送到,再到聽祖父交待家中之事,她的情緒一直是繃著的。


    前世同家人生死相隔的經曆浮現在腦海中,讓她無可遏製地生出了恐懼感,當二叔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她甚至以為是自己一不小心說出了心裏話。


    但此時她還是說了。


    就像小時候明知道自己阻止不了祖父出征,於是便求著他帶上自己那樣。


    如此一說,她竟是越活越回去了。


    看著女孩子強忍著情緒的模樣,鎮國公心底一軟,輕歎了口氣,語氣和藹地道:“昭昭,你得留下,替祖父照看好鎮國公府——這是更重要的事情,交到旁人手裏,祖父可不放心。”


    聽得這般語氣,陡然間被拉回到現實與大局麵前的女孩子頓時眼眶一熱。


    一直緊緊攥起的手指也緩緩鬆開了來。


    她當然知道自己應該留下。


    也知道自己根本不該說出那樣孩子氣的話,那樣不理智的她,大概隻會讓祖父愈發放心不下家中之事。


    想到這一點,女孩子用力將眼淚忍了回去,盡量讓語氣聽起來足夠堅定可信:“祖父放心,我定能將家中一切照料妥當。”


    不是定會,而是定能——


    鎮國公欣慰地點頭,看著坐在那裏身形筆直,眼眶尤在發紅,麵上神態卻堅定鄭重的女孩子,隻覺得自己的眼眶突然也有些酸澀起來。


    “孫女也有些話,想要叮囑祖父。”


    聽得此言,鎮國公對兩名下屬擺了擺手。


    秦五和雲六行禮退了下去。


    “祖父在外,亦要照料好自己,處處還需謹慎當心。尤其此番征戰麗族,更須多加提防——”


    鎮國公略有些疑惑地看著似有所指的孫女。


    “祖父需提防的是,勿要讓人有機會以通敵之罪汙蔑祖父。”許明意定聲說道。


    上一世,許家便是被冠上了這樣的罪名。


    雖然彼時的局麵同現下截然不同,但是誰又能說得準狗皇帝會不會再起同樣的心思——尤其是皇帝身邊現在有占雲竹在。


    上一世,所謂的通敵罪證,便是經由占雲竹之手,暗中放到了他們府中。


    鎮國公有些意外於孫女的敏銳與細致,但還是點了頭道:“是該有所防範。”


    畢竟此番率兵他乃是“自薦”,說不定皇帝還真會借此來發作些什麽。


    許明意複又細細地叮囑許多,大大小小,有的沒的,但凡是她能想得到的,皆說了一通。


    她這兩世為人,都不曾一次說過這樣多的話。


    鎮國公聽到最後,已是不禁笑了。


    都說昭昭怕嘮叨,可如今換作她嘮叨起來,倒也是一個頂倆絲毫不差了。


    “好孩子,別太擔心了。”鎮國公寬慰道。


    許明意卻根本做不到不擔心。


    她怎麽可能不擔心呢?


    她甚至一度想同祖父說,盡量坐鎮軍營之中,不要往兩軍交鋒的陣前去,可話到嘴邊,觸及到祖父那雙眼睛,到底沒能說得出口。


    祖父是許家軍的將領,是士兵們敬重的許將軍,而許將軍肩上有著自己的信仰和職責。


    每名士兵都是血肉之軀,每名士兵也同樣都有家人,若人人都隻顧貪生怕死,那誰來衝鋒陷陣——這是祖父同她說過的話,她一直都記在心裏。


    “祖父讓你不要擔心,並非是沒有理由的。”鎮國公說道:“該提防的,祖父自會提防。但就此次戰事而言,並稱不上如何凶險——說不定那些麗族人聽到老夫率兵而來,當即嚇破了膽,不戰便要求和了呢!”


    聽著老人故作得意之感的語氣,許明意不禁莞爾道:“是啊,真說不定呢。”


    見孫女總算笑了,老爺子眼底笑意更真切了些,繼而說道:“祖父單獨叫你留下,實則還有兩樣東西要交給你。”


    許明意便看向老人。


    “來——”鎮國公向孫女招了招手。


    許明意遂起身走了過去。


    鎮國公從懷中取出一物,遞到孫女手中。


    許明意接過定睛一看,不禁微微一驚:“祖父,這是……”


    青銅虎符上刻有一道道字紋,而這原本威風凜凜的青虎的脖子上,係著一根打著平安結的紅繩。


    這平安結歪歪扭扭,手藝不可謂不拙劣。


    而這手藝拙劣的平安結,似乎正是她十來歲年那年給祖父打的,之後祖父便一直係在許家軍的兵符之上。


    紅繩此時被磨得已經要變成深暗的褐色,正如那隻不知見證了多少次戰事的虎符之上所留下的歲月痕跡。


    不知上一世,這隻兵符被祖父交到皇帝手中時,祖父有沒有將紅繩解下?


    她想,祖父一定是解下了的。


    “這是咱們許家軍的兵符,你拿著。此番祖父率五萬人馬,京外各營尚餘七萬——咱們許家軍的兵符世間隻此完整一隻,若遇突發之事,便可隨時讓雲六前去替你調動兵馬。”


    雖說即便皇帝要做什麽,也必是衝著他來,但狗急了會跳牆,還是以防萬一吧。


    許明意一時有些怔然地道:“那祖父您豈不沒了兵符……”


    老人笑了笑:“傻孩子,祖父需要什麽兵符。”


    許明意亦反應了過來。


    是啊,祖父哪裏需要什麽兵符。


    祖父便是兵符。


    比這隻冷冰冰的青銅虎符,更好用的兵符。


    所以,這便是即便祖父將兵權交出去,卻依舊深受皇帝忌憚的緣故。


    “我將一些事情交待給了你父親,若當真有什麽變故,你們父女二人商議著做決定。”鎮國公笑著說道:“你爹沒旁的,但論起保命的本事,還是可以的——慫包蛋嘛!”


    許明意也跟著笑了,不忘替自家父親正名:“父親那叫大智若愚。”


    鎮國公喝了口茶,含笑道:“你娘生前也是這麽說的。”


    許明意有些意外地輕“啊”了一聲。


    那照這麽說,她娘親喜歡她父親的眼光,還是很有深度的嘛,可不像是大家所說的那樣,單單是被父親的一張臉給騙了去。


    所以說,就選夫婿的眼光這一點而言,她同娘親還是很相似的。


    “對了,祖父方才不是說,有兩樣東西要交給我?不知另一樣是何物?”


    “險些忘了。”


    鎮國公擱下了茶盞。


    許明意不禁就覺得這說忘便能忘的東西,大抵也不怎麽緊要。


    “我也沒帶在身上。”鎮國公說著,喊了雲伯進來,吩咐道:“讓人去我書房,將書架最下層右起第三格中的小錦盒取來。”


    如此隨意的放置著,許明意越聽越覺得此物無關緊要了。


    東西很快便被取了過來,是一隻不過巴掌大小的錦盒。


    許明意打開來看,隻見其內是一顆纏絲瑪瑙珠子,其上條紋黑棕相間,珠子是長形的,還穿了孔,倒像是從手串之物上取下來的一顆。


    “燕王入京後,你若是見著了他,便悄悄將此物交給他。”鎮國公語氣隨意地道:“但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有機會便給,沒機會不給也無妨。”


    “那祖父為何獨獨要將這樣一隻珠子給燕王殿下?”許明意有些好奇。


    即便無關緊要,想來也該是有原因的吧。


    “是一件舊事了。”鎮國公回憶著道:“那時燕王年紀還小,十一二歲的樣子,我隨身戴有一手串,他追著向我討要,我便同他說,他日後每打贏一場勝仗,我便給他一顆珠子——”


    這本是隨口一說,他後來都忘了,可那小子當了真還記在心上了,單獨領兵打了第一場勝仗後,頭一件事就是同他要珠子。


    “這手串本是我自己在軍營中閑來無事時穿的,珠子也大小長圓不一,大大小小總共有十八顆。”


    鎮國公看著孫女手中錦盒中的那一顆,道:“這是最後一顆了,本該在十八年前,他得勝歸京時那次給他——”


    但那年出了許多變故,他這顆珠子便也沒給出去。


    “興許他也用不上了,但我近幾年來總共是會莫名夢見此事,給出去,也算了結一樁心結了。”


    聽完這些,許明意點了點頭:“孫女知道了。”


    最後看了一眼那隻珠子,她將錦盒合上,收入了袖中。


    而後,斟酌著問道:“孫女鬥膽問祖父一句,如若需另立新主,祖父願意追隨燕王殿下嗎?”


    “燕王?”鎮國公微微搖頭:“他的性情,不見得會反。”


    許明意沉默了一下。


    可上一世,燕王確實反了。


    “祖父先前除了交出兵權之外,也無其它想法,由此可見,再忠直的人,也會因為自己所在意的人和事,而有被逼急的那一日。”


    她不知道上一世燕王造反的原因是什麽,是皇位權勢,還是另有緣故,但事實擺在那裏,確實發生了。


    她近幾日,一直在思量此事。


    想於亂世中存活下去,有時候選擇比所謂實力更重要。


    “現下的時局尚未明朗,燕王與各方勢力是何心思也無從揣測。”鎮國公道:“待我此次從東邊回來之後,再根據時局做考量也不遲。”


    時機尚不成熟,現下的局麵,說什麽都是空談。


    許明意點頭。


    她此時說這些,也並非就是讓祖父做決定,如此大事,她自己也尚未有明確的想法,選擇說出來不過是為了讓祖父能夠提早思量一二。


    祖孫二人又長談許久,直到月色染涼了軒窗。


    ……


    轉眼三日後,便到了鎮國公出征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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