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元家祖宅時,晚食已備妥。


    除了身體有些不適的太後,許吳兩家人皆是一同用的晚食。


    飯後,酒足飯飽,鎮國公便開始攆人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該走的就趕緊走吧。”


    剛跨出廳門的定南王皺了皺眉。


    許啟唯不說人話這一點,他早已習以為常,可他這邊都還沒鬆口答應那件事,怎地對方還敢如此囂張?


    若說是仗著家中孫女,可他這就要走了,這老匹夫竟問都不問一句的?


    到底還想不想娶兒媳了!


    定南王麵色不悅,甩了手負在身後就要離去。


    “咳……!”許昀趕忙咳嗽一聲,著急地給予自家父親眼神暗示——他這兩日該努力的都努力了,眼瞧著也算是萬事俱備了,最後這股東風父親倒是給他吹一吹啊!


    鎮國公瞥了一眼次子。


    急什麽?


    他還真能任由這老東西將他兒媳婦給帶走?


    “等等。”


    鎮國公慢悠悠地將人喊住。


    他到底是男方長輩,也不好欺人太甚,娶兒媳婦的誠意還是要表一表的。


    “作甚?”定南王駐足,冷著聲音頭也未回。


    “走走走,借一步說話。”鎮國公一身酒氣,上前豪邁地拽過吳竣一隻手臂,就將人往一旁的長廊下拉去。


    吳竣皺著眉隨他來至廊下,甩了甩皺了的衣袖。


    許昀自是未有跟去,站在原處頗有些緊張地遠遠看著。


    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喟歎。


    許昀回頭,隻見是裘神醫正站在他後頭,也在望著長廊的方向,麵上掛著滿足的笑意。


    “兩日之期已過,考慮得如何了?”廊下,鎮國公語氣還算友善。


    “倒也不是全無可能——”吳竣負手站著,生就肅冷的一張臉上看不出半點和緩之色:“隻是有一個條件。”


    鎮國公聽到前半句,本是有些訝然——這老東西竟是上來就鬆了口,倒叫他有些意外。


    而後又聽有條件,便在心底冷笑一聲,他就知道沒那麽簡單!


    在心中默念了一句“結親當以和為貴”,鎮國公才得以耐著性子道:“不妨說來聽聽。”


    能聽他就聽,實在不中聽就依原計劃將老東西一個人丟出城去。


    “眼看你那二子苦等多年不願成家,也的確有幾分可憐,亦算得上是個可以托付之人,我固然也可勉強答應此事——”


    鎮國公聽得暗暗捏了拳。


    屁話還真多!


    且突然想打兒子了!


    都怪老二這老小子不爭氣,否則他英明一世,除此之外哪裏還有可以被人拿來取笑的敗筆!


    “但有一點還須事先言明。”吳竣總算說到了正題:“待日後阿淵同你家中孫女議親之時,你斷不可橫加阻撓,刻意刁難——”


    “……?”鎮國公聽得一愣。


    一時間,甚至有些不大確定地印證道:“你這是……想要借此同老夫口頭定下你那外孫與我家昭昭的親事?”


    定南王冷笑一聲:“你當然也可以選擇不答應。”


    ——但既說了是條件,不答應的後果那也是清清楚楚擺在麵前的。


    鎮國公得到了印證,確定不是自己會錯意,眼睛微微一瞪,竭力控製住麵色起伏,實則已是在心底爆笑出聲。


    這他娘的究竟是哪門子條件!


    這不就等同是——你要占我吳家的便宜,可以。但你不能隻占一份,你必須得把兩份全給占咯才行!


    哈哈哈哈!


    這樣的條件,不妨再給他提來一百個!


    “如何?”見鎮國公木著一張臉沒反應,定南王微微皺眉催問道。


    都是要給家裏小子討媳婦、都是要嫁姑娘的,縱然是換位思考,他也想不到對方這樣一幅麵孔下,藏著的竟是如此別樣心思——


    “……”鎮國公強忍著沒笑出來,將忍不住想要上揚的嘴角死死壓下,因用力過猛,便顯出了幾分不悅。


    一聲冷哼自口中溢出,他瞥了定南王一眼,道:“我可不是那等會插手小輩親事的礙眼之人!隻要我家昭昭肯嫁,嫁誰我都沒意見!”


    你最好是這樣!


    定南王忍著沒瞥回去,也懶理對方含沙射影的諷刺,隻趕忙敲定此言:“既如此,那自是再好不過。”


    許啟唯這老匹夫旁的長處沒有,好在說話一貫作數。


    今日既是這麽說了,便也不怕對方再反悔。


    餘下的,至於人小姑娘肯不肯嫁,那就是阿淵自個兒的事情了——再娶不上媳婦,可怪不到他頭上來。


    當下說定了這兩件事,兩位老爺子縱然都不露聲色,但氣氛顯然是緩和了下來。


    “我叫雲六帶人護送你們回寧陽。”鎮國公很大方地說道。


    畢竟是親家了,又是從他的地盤上離開,他總要表示一下。


    “不必了。”定南王道:“老夫不缺人手。”


    “怎麽不缺?不是要暗中分兩路?此行凶險,你不惜命卻也要顧慮我未來兒媳婦和孫婿!”鎮國公不由分說地敲定下來,當即就喊了雲六前來,交待了下去。


    定南王嘴上說著不用,卻倒也未再執意拒絕,半推半就地隨對方安排了。


    一名吳家近隨來至廊下,行禮罷恭聲道:“王爺,一切都已備妥,可以動身了。”


    定南王微一頷首,抬腳和鎮國公一同行出長廊。


    廊外,廳外燈火下,吳恙等人此時皆等在那裏。


    “可都準備妥當了?”定南王看向兒孫。


    吳景明忙道:“回父親,皆已收拾完備了。”


    吳恙亦點頭。


    定南王的視線落在了女兒身上。


    吳景盈便露出淺淺笑意:“女兒也早早收拾妥帖了,父親,咱們走罷。”


    卻聽定南王道:“阿盈留下。”


    吳景盈不禁一怔。


    “你身子還未痊愈,而此行回寧陽一路顛簸凶險,且還是留在此處靜養為好。”


    “父親……”吳景盈眼眶微紅。


    定南王看向她身後站著的許昀,麵色無起伏,語氣也很平靜:“替我照料好阿盈。”


    吳世子聽得一愣。


    父親這是何意?


    將阿姐留下尚可理解,可……為何要托許家二老爺照料他阿姐?


    此情此景此言,甚至叫他有了一種仿佛父親是在托付阿姐終身大事的錯覺!


    許昀無論如何也未敢想竟能在今晚等到這樣一句話,勉強回過神來,先是抬手躬身深深施了一禮,才鄭重應下:“王爺放下,晚輩定會盡心照料阿盈,絕不再叫她受絲毫委屈。”


    吳世子眼睛圓瞪。


    這錯覺越來越逼真了!


    簡直就像真的!


    可為何大家都未見異色?


    總不能是他太敏銳?


    吳世子心中驚異強壓不下,遂欲出言印證試探:“父親……”


    話剛出口,腰後又傳來近來頗為熟悉的痛感。


    徐氏麵上掛著端莊笑意——這種時候沒人想聽丈夫說廢話。


    連她這個嫁進來的弟妹都看得明白的事情,丈夫卻是一無所知,這也是怪叫人想不明白的。


    但轉念一想,這人是她丈夫,也就沒什麽好覺得奇怪的了。


    畢竟她早早就做好娶兒媳婦的準備了,丈夫還遲遲不知阿淵有心上人呢——這樣一個人,你能指望他少年時便可以察覺得到自家阿姐的心思嗎?


    “父親,那女兒送您……”吳景盈將眼淚忍了回去。


    許昀忙道:“晚輩也送送您。”


    “老夫就不去了,人多招眼。”鎮國公看向孫女,道:“就叫昭昭代我送一送——”


    許明意笑著點頭:“好,孫女去送。”


    吳恙也露出笑意,臨走前向鎮國公長施一禮:“國公保重。”


    “嗯。”鎮國公擺擺手:“去吧,一路當心。”


    一行人便往後院行去。


    吳恙和許明意走在後麵,看著在前麵並肩而行的許昀二人,不由相視無聲一笑。


    話本子戲折子上,都說愛而不得,覆水難收,生離死別才叫人最深刻……


    可他們都是塵世間的俗人,一生短短,皆愛圓滿不愛遺憾。


    尤其是她曾親眼見證過上一世的悲劇。


    而昨日她和吳恙閑談時,曾談到一點,但凡是還有機會,二叔和吳姑母便注定還是要走在一起的,吳姑母雖經曆了許多,但正因是經曆了許多,才需要二叔這顆赤誠熾熱的心來治愈救贖。


    “是將天目帶回去,還是留在這兒?”許明意問吳恙。


    吳恙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大鳥,見大鳥似乎聽懂了什麽而戒備地朝他看來,他立時便道:“路上多有不便,叫它留下吧。”


    若說帶上,大鳥必定不肯走。


    不必說什麽此時特意送他,足可見孝順之心——他估摸著這隻鳥未必知道他要回寧陽,隻當是一群人飯後散步消食,所以才跟了上來。


    隻要他答得夠快,難堪就追不上他。


    許明意渾然不知父子隔心到這般程度,聽他說不便,也就點了頭。


    一旁的許明時則暗暗鬆了口氣。


    他和天目竟險些被拆散。


    一行人說話間,已來至後門處。


    馬車已等在那裏。


    此番定南王一行人回寧陽的消息,不欲走漏出去。


    今晚出城,是同城中回營的士兵一道,以作為遮掩。


    臨元城如今雖是許家的,但城中之人是否有朝廷或其它勢力的眼線卻是說不好,故而還是謹慎為妙。


    “對了。”吳景盈來至侄兒麵前,自袖中取出一物:“阿淵,這是太後娘娘原本托我在路上交予你的——娘娘親手繡的荷包,裏麵塞著平安符,你帶上。”


    吳恙接過來。


    寶藍色的荷包上繡著好寓意的祥雲,便是他不通繡藝不懂看什麽針腳,卻也看得出繡得極好,必是十分用心。


    這般年紀的老人,縱然身子骨還算硬朗,但眼睛多半已是花了的,做這等細活兒,必然又極費眼。


    吳恙將荷包握在手中,感受著老人的心意,道:“還請姑母代我同祖母道謝。”


    吳景盈一怔之後,笑著應下來:“好,我一定將話帶到。”


    太後娘娘若聽得這句祖母,還不知要如何高興。


    吳恙也覺有些後悔。


    今早他和昭昭前去請安時,他還未能改得了口,他自幼長在吳家,有父親母親祖父祖母。


    這整整十八年的習慣太過根深蒂固,叫他在得知真相時雖無怨怪,卻也一時做不到改換稱呼。


    “……正事雖要緊,卻也要好好照料自己。”那邊,徐氏正拉著小姑娘的手細聲叮囑,眼裏俱是不舍。


    若能將未來兒媳一並帶走該多好啊……


    她的天椒在京城,此時還要同兒媳婦分開,日後隻能對著丈夫這張臉——


    不能想,簡直不能想……


    可此時寧陽未必安穩,她倒也不舍得小姑娘跟著冒險。


    聽自家夫人這般叮囑關懷,吳世子站在一旁覺得自己也該表表心意,是以自認是在附和著說道:“沒錯,小姑娘家,行事不必太拚力……”


    然而剛說了這半句,便挨了夫人一記瞪。


    “什麽叫小姑娘家行事不必太拚力……姑娘家怎麽了?”


    她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莫聽他的,世家男子皆是如此……哦不,咱們阿淵是個例外……”徐氏小聲說著,眼底含著與有榮焉的笑意:“女子從來不輸男子,我們昭昭不就是尋常男子比不得的?”


    或正因她骨子裏是個這樣的性子,有著這樣的念頭,故而才會對首次見麵便女扮男裝的這個女孩子極有好感。


    現下這好感愈甚。


    就像是自己未能達成的心願,在這個女孩子身上盡數實現了,她由此也得以更加自信有底氣——看吧,她就說,隻要機會同等,女子斷不會比男子差的。


    吳世子幹笑了兩聲,解釋著:“我並非是這個意思,隻是想著姑娘家金貴,應多照料些……”


    “晚輩明白。”許明意笑了笑,“晚輩都記下了。”


    各人想法不同,但長輩的叮囑總都是善意的。


    且她自己要做什麽事,走什麽路,她自己很確定,並不會因外界的聲音而有動搖。


    所以,她隻接收善意即可。


    幾人又說了幾句,見定南王上了馬車,許明意便施禮相送。


    吳世子為彌補失言,親自扶了自家夫人上車。


    如此便隻剩下吳恙了。


    “晴湖,咱們回去吧。”吳景盈笑著道:“我還需去看看太後娘娘。”


    “好。”許昀溫聲應下,受了吳恙一禮,交待了兩句,二人便轉身去了。


    許明時站在原處,麵前少年少女一雙人,身後並肩離去的也是一雙人。


    他,進退兩難。


    默然了片刻後,抱起了天目。


    “我抱天目回去睡覺……”男孩子轉過身,慢慢走了。


    縱想立刻消失,然而不慢不行。


    萬一追上前麵的也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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