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嬤嬤,卻見對方並無否認之色,反而盡顯心虛慌亂。


    答案如何,似乎已經沒了懸念……


    這一刻,許明時覺得自己徹底悟了。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許明意不知道的事情!


    從今後,他對此再不會有絲毫質疑了!


    “許姑娘……這……”齊嬤嬤張了張嘴,艱難地道:“既是許姑娘已經知道了,我便也沒什麽好再遮掩的……”


    雖相處時間不算長,但她亦看得出這小姑娘是個喜惡分明,直接幹脆的性子,這樣的人,往往是不會喜歡黏黏糊糊拖拖拉拉的態度。


    且這個時候她縱然再百般否認,那也是毫無意義的。


    可如此一來,小皇子不再是小皇子,那他們便當真沒了絲毫價值,還能拿什麽作為籌碼來求得對方挾持?


    不對……


    許姑娘方才分明是說,從起初也不是真的想要挾持他們……


    許姑娘從一開始必然就知道小皇子身上的秘密了……


    可還是一路帶著他們,給吃給喝!


    齊嬤嬤腦子轉得快,想通了這一點後,突然就“嗚”地一聲大哭了出來。


    邊哭邊道:“許姑娘早知小皇子身份有假,卻還是願意將小皇子帶出京城,並一路加以善待……我二人何其有幸,竟是遇到了這樣的活菩薩啊!”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大哭和誇讚,許明意竟覺有兩分無所適從。


    “許姑娘既知小皇子……不,我家哥兒並非龍子,那這孩子同貴府便也是沒什麽仇怨的,許姑娘不如就留下他,叫他長大了之後好報答您,孝敬您!”齊嬤嬤哭求道。


    許明意默了默。


    思路轉變夠快的,這嬤嬤倒也是個人才。


    吳恙也忍不住看了那孩子一眼。


    報恩是好事。


    孝敬……就不必了。


    畢竟他和昭昭是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真要說起仇怨,我記得這孩子的生父越培,倒也曾是對我祖父下過殺手的——”許明意接過話。


    齊嬤嬤哭聲一滯。


    老天,竟連這個都知道嗎?!


    越培……


    聽得這個名字,許明時腦海裏便閃過了那晚驛館走水、祖父遇刺醒來時的情形。


    這個越培他自是知道的。


    原來這竟是‘小皇子’的親爹嗎?


    還真是出人意料啊。


    許明時有些機械地想著,麻木的臉上已無太多起伏。


    “是,那個姓越的狗東西合該千刀萬剮的!現下也算是得了報應!”提到越培此人,齊嬤嬤便恨得牙癢癢——這廢物男人先是勾引了她家娘娘,後又卷進了鎮國公之事,先後兩次堵她活路,簡直是不共戴天!


    “可孩子卻是什麽都不知道啊!若是能選,他怕是寧可不來這世上,也斷不會願意托生為這般身世!”齊嬤嬤哭得情真意切:“宮裏斷是回不去了,往後我隻想將他當尋常孩子帶大,定也不會對他透露半句有關身世之言……隻道他是許姑娘撿來救來的!”


    那孩子被她這樣抱著,聽著這些話,眨著圓溜溜的大眼珠兒,也在看著許明意。


    許明意看向他時,那孩子竟晃著胳膊笑了起來,露出兩顆米粒兒般的小牙。


    齊嬤嬤忙道:“您瞧……這孩子一見您就笑!這便是緣分呀!”


    緣分?


    許明意不大信。


    孩子懵懂單純,見了她便笑,大約隻是因為她長得好看罷了。


    “……您若實在覺得這孩子的身世叫您心中有疙瘩,那也是人之常情。”齊嬤嬤拿衣袖擦了擦涕淚,哽咽著道:“按說是不宜再厚顏求您的……可如今這局麵,所求不過是平安活著,有一棲身之處而已……實在不行,您看看能否叫我二人自行去選落腳處?我隻想帶著這孩子暫時在臨元城中避一避……”


    又道:“無論日後去哪裏,隻要還活著,待過個十多年,孩子長大了,我便叫他投去許家軍中……也好報許姑娘今時之恩情。”


    她雖是存了些以退為進的心思,但這番話並沒有假。


    她是讀過些書的,也懂些做人的道理。


    能繼續留在這裏,自是最好。


    真留不得,那也絕不該心有怨怪。


    聽得這句多年後叫這孩子投去許家軍中的話,許明意的心情很有些複雜。


    這孩子的娘,給皇帝戴了頂綠帽子;


    皇帝渾然不知,樂得不行,幫人養孩子養得十分來勁;


    而待過個十餘年,這孩子還得投軍,去打狗皇帝的江山……


    突然就覺得……這還挺殺人誅心的。


    聽那嬤嬤還欲再求,許明意沒了耐心再聽,截斷了她的話,道:“真想留下便留下吧。”


    橫豎多兩個人也不算多。


    至於這孩子的身世會不會叫她和祖父心有疙瘩?


    越培不過隻是聽命行事的萬千中一顆小小棋子罷了,若非是他與榮貴妃有私情在,怕是都記不得他是哪個。


    且留下孩子又不是將其收作許家人,倒不至於牽扯得太多。


    正如這位嬤嬤方才那句話,當下這世道間,小小人物所求不過是活著而已。


    能活著,還是得活著。


    能救一個,便還是救一個吧。


    但有句話還是要說在前頭的——


    “今日是你不願走,來日若敢動什麽異心,惹什麽麻煩,到時也莫要想著還能放你活著離開。”


    “是……是!”齊嬤嬤大喜,連忙就磕頭:“多謝許姑娘慈悲收留!姑娘此番大恩大德,必當銘感在心!”


    見她磕了還要磕,孩子被她夾在身前很是無助,許明意道:“行了,回去吧。”


    齊嬤嬤連聲應下,抹了把眼淚,抱著孩子起了身,高興得又哭又笑地道:“……時辰不早了,姑娘又勞累了一整日,我和哥兒便不打攪姑娘歇息了!”


    哥兒該回去吃奶了!


    得將這好消息告訴奶娘去!


    這位奶娘聽得這句準話後,卻是放聲大哭了一場。


    哭罷之後,便通體舒暢了。


    夜深了,瞧著被奶得小肚子鼓悠悠的倆娃娃睡在一處的模樣,眼睛俱是紅紅的齊嬤嬤和奶娘皆麵有笑意,心中落定下來——為她們自己,也為了孩子。


    這廂許明意沐浴罷,穿著細綢中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卸下一身疲憊時,則是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狗皇帝如今知沒知道自己被戴了綠帽子的事情呢?


    出城後,她曾聽祖父說起過,那日在太廟中,皇帝和榮貴妃在中側殿內,祖父守在殿外時曾隱隱聽到了一些動靜……


    榮貴妃似乎是做了什麽……


    隻可惜沒能成功。


    既未成功,那定是敗露了。


    而選在此等關頭動手,多半應是為了越培之事……


    就是不知後續是否招認了,皇帝又是否查清了。


    但轉念想想,就在兩日前,朝廷還曾派明禦史前來相談換回小皇子之事,隻不過被祖父直言拒絕了,祖父並未答應見明禦史,且放了話出去——說了不見就是不見,再來送信打死為算。


    縱然明禦史是為了大慶和大局,或是好不容易才說動皇帝‘放下顏麵’前來談判,且所謂換回小皇子多半隻是一個好聽的名目和朝廷的遮羞布,朝廷此番或是已經做好了退讓求和的準備……


    但他們和朝廷已沒什麽好談的了。


    他們意不止在一兩座城池,自也不會為朝廷的態度而改變計劃。


    用祖父的話來說,當下朝廷的求和便如同是途中帶毒的誘餌,不能信,也靠不住,他們想要拿什麽,自會憑自己的本事一一拿來。


    但皇帝究竟知不知道呢?


    許明意躺著,認認真真地想了好一會兒。


    雖說這件事與大局也並無太大幹係,但她就還挺好奇的呢。


    然一日一夜的奔勞到底是太累了,許明意就這樣懷揣著八卦之心很快睡了過去。


    ……


    短短兩日過去,臨元城內已初顯生機。


    本就未曾崩亂的秩序也在變得完整。


    而一座城換了新主,到底是需要磨合的,兩日間,便也偶有些爭端和變故出現。


    除此之外,也出了幾樁盜竊之事。


    秉承著有事找“姑爺”的允諾,凡是遇到了麻煩的百姓皆尋去了府衙。


    起初先是一人去試探,見的確解決得很圓滿,百姓們便都安下心來,大膽地進了府衙大門。


    這一日,有鬥毆之事發生,雙方傷得不輕,錯對爭執不下,許縉便幹脆升堂當眾審案——這是範知府、哦不,前知府的意思,大意是說,隻窩在後衙處理遠遠不夠,當眾審出一件案子來,也好立住許家公正的人設。


    是了,範應這數日被“關押”在府衙內也沒閑著。


    許縉有意請教經驗,每日提一壺酒去,一來二去,在此等“嚴刑逼供”下,範應喝得奄奄一息之際,也隻得如數招了。


    “不是說有許姑爺在坐鎮?怎不見人來?”


    “這裏頭是哪位官爺?”


    升堂過半,仍有聽得消息趕來的人擠在人群裏好奇地問。


    “哎,那坐著的不就是許姑爺麽……”有婦人歎口氣,下巴往堂中方向抬了抬。


    來人聽得大驚,近乎要失聲:“那……那竟是許姑爺?!”


    “方才由元家的人親自認的,豈會有假?”


    來人不可置信,又往前湊了湊,伸著腦袋睜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可……怎麽看這也不像啊!


    這視線委實太過強烈,且遠遠不止一道,直叫正審案的許縉無法忽視。


    總覺得這些百姓的重點已經完全偏離了案子本身,也偏離了他想要立人設的初衷……


    迎上又一道仿佛在驚呼“姑爺這些年到底經曆了什麽?!”的目光,許縉在心底歎了口氣。


    經曆了什麽?


    他經曆得太多了。


    烤鴨烤羊荷葉雞,獅子頭蟹黃餃醋鮮蝦,灌湯包子牛雜湯,羊肉砂鍋蔥油酥餅,糯米棗糕四甜蜜餞……


    他的這些經曆,真要細數,怕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娘,這就是你常說的許姑爺嗎?”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悄聲問自家娘親。


    盯著堂中人,那婦人的眼睛都愣了。


    離開衙門時,腳步甚至是有些虛浮的。


    這一日,滿臨元城娘子們的心中的白月光就此破碎無痕。


    一輪金烏西墜而去,晚霞將斑斕秋色染得愈發濃烈。


    依山傍水的元氏祖墳內,一座擺了貢品果點的墓前,一雙身影正在祭拜。


    “我從未見過外祖父。”望著那道墓碑,許明意道:“但外祖父所行之事,我卻是從小聽到大,也從小看到大。”


    沒見過那位老人,身邊之事卻都有著老人走過的足跡。


    “今時所有,皆是先輩蒙蔭。”吳恙將一盅酒緩緩傾倒在墓前,道:“元老太爺,是有大義大智之人。”


    若非先輩累積,他們這些小小晚輩,在此時局必將舉步艱辛,一切都需從頭摸索打磨滾爬。


    所受教養,眼界見識,再到能起事,能做事,憑得皆是先輩之能。


    許明意點頭。


    是啊。


    全是靠得先輩蒙蔭。


    錢財,兵力,再到臨元城的接納——


    諸如種種,隨處可見。


    但願他們這些小輩能不負先輩所予,待多年之後,身入黃土,也能成為如先輩這樣的人,留下些有用的東西。


    一番祭拜罷,許明意抬頭看向萬裏緋霞,道:“時辰不早了,咱們回去罷。”


    “好。”


    許是晚霞悅目,又許是身邊之人是對方,平日走起路來皆是大步而行的兩個人,此時都不緊不慢。


    “可都準備好了?”女孩子看著身側少年的側顏,開口問道。


    今夜,他便要動身回寧陽了。


    吳恙也看向她,溫聲道:“放心,一切都已同祖父商定過了。”


    許明意便點頭,但任他如何保證,她卻也不可能真的徹底放心。


    他此番回寧陽,有兩件要事要做。


    一是穩住寧陽局勢,以應對接下來之事。


    其二,還需查實揪出隱藏在吳家的那個禍患。


    這兩樁事,放在當下這等關頭,皆是凶險的。


    但正如吳恙所說,也是必須要做的。


    她和吳恙肩上都有必須去做的事情,所以,縱然心有不舍,有擔憂不安,但任誰都不曾說過半句“別走了”,“不走了”。


    “這晚霞可真好看。”她看向天邊,感歎道。


    吳恙隨她一同看去。


    晚霞之外再往前看,隱隱有百姓人家炊煙起。


    萬裏山河闊景,芸芸眾生所集煙火氣,一草一物一霞光——


    尤其還有他身側的這位小姑娘——


    這整個世間都很好看。


    這些便都是他往前走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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