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筒裏塞著一隻卷起的字條,許明意展開來,隻見是小七的字跡。


    看到其上內容,不禁覺得心中生出暖意。


    原是莫先生和小七邀她和天目晚間去雪聲茶樓共度除夕,一起吃年夜飯,還說備了許多她愛吃的菜。


    這是知曉她一人獨身在京中,恐她心中落寂吧。


    且或許還有吳恙的授意在其中。


    許明意微微彎起了嘴角。


    這是好意,她也領受到了,但她不能去。


    他們鎮國公府人等在密道中藏身已久,早前備下的食物和水早就沒有了,是小七從密道的另一處入口——慶雲坊外一處不顯眼的無人別院中,帶人偷偷將補給食物送下去的。


    這雖是離京前就安排好的事情,但這些時日雪聲茶樓裏因藏著許多暗衛的緣故也是半點不敢放鬆,小七為此已經數次冒險。


    她若今晚去往雪聲茶樓,萬一叫人盯上了,連累的便是整座茶樓裏的人,及藏身於茶樓內的喬太醫。


    縱然這隻是最壞的可能,但如此關頭還是萬事謹慎為上。


    能避免的麻煩和危險,她從不懷有僥幸想法去試探。


    於她而言,能平平安安的度過,那便是最好的年。


    許明意沒有猶豫,寫了簡短的回信,放到那隻竹筒裏,重新綁在天目身上。


    “再跑一趟吧。”她拍了拍大鳥的翅膀,道:“待你飛到了,恰也能接著吃午食了。晚間也不必回來了,既是去了,便多蹭兩頓。”


    這話無疑說到了大鳥的心坎兒上,它眼睛亮亮地轉過身,晃著身子,腳下啪嗒啪嗒跑出去了。


    雪是昨日下的,在房簷樹梢上鋪了厚厚一層。


    待到了晚間,天上便冒出了繁密的星子。除夕夜無月,然四下張燈,雪色相映之下,天地間仿佛自有月華在。


    許明意坐在小院的石階上,望著漫天星辰發呆。


    四下隱隱有孩童的追逐嬉笑聲,口中唱著新年的童謠,大約是拎著燈籠走街串巷呢。


    無論日子有多難,年總歸還是要過的。


    然而相較於往年,今年京中的這個除夕夜,無疑是她印象中最冷清的一個了。


    往年的這個時辰,城中通往城門處的數條長街,必然是擠不動的——皇帝要登城樓於萬民同慶,帝王立於城樓之上,身後綻起煙火萬丈,絢爛繁盛。


    而今年顯然沒有了這道流程。


    那座高高在上的城樓,皇帝便是用爬的,怕是也沒力氣爬得上去了。


    況且百姓們也未必還願意見到這位帝王。


    許明意望著星空,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


    她將年後的計劃重新在腦子裏捋了一遍,又估算著各處的安排分別進行到了哪一步。


    而後又想到了臨元城——此時的臨元城中,想必十分熱鬧吧?


    父親母親他們是不是在想自己呢?


    畢竟每逢佳節倍思親來著。


    她不在,對著一桌子年夜飯,大家怕是都要少了幾分胃口。


    還有明時,他該不會偷偷在哭吧?


    阿葵和阿珠就更不必提了,這倆丫頭定是日日都在擔心她。


    想著這些,托腮坐在石階上的女孩子輕輕歎了口氣。


    誰讓大家都離不開她呢。


    還有吳恙——


    不知他此時身在何處?


    但想來定是在忙於安排諸事,必不可能像她這樣,閑來無事坐在這裏,發著呆想著他。


    是,她想吳恙了。


    自他離開臨元後,大大小小的事情發生了許多,尤其是在他的身上。她想,他應當也是有些需要她的吧。


    好在用不了多久,便能再見麵了。


    在見麵之前,她和他都要保重好自己,做好各自該做的每一件事,如此方才不辜負彼此分離的時光。


    且雖然不能相見,好歹她還能睹物思人,哦,不對,是睹鳥思人——


    許明意微微轉過腦袋,揉了揉蹲坐在她身側的大鳥的禿頭。


    她本是交待了天目不必回來的,可它還是回來了。


    又像是知曉今日是除夕一般,就這麽乖乖坐在她身邊,好幾次眼瞧著眼皮沉得都要睜不開了,甩甩腦袋略微清醒了些之後,還要堅持陪她坐在這兒。


    此番她來京師,本也沒打算帶上它的,畢竟這位是個享福的命,又是冬日裏,怕它跟來受罪。


    可出了臨元城十餘裏,趕車的車夫卻發現車頂上竟還蹲著一個……


    而入城之後,也著實幫了她不少忙,往來於雪聲茶樓送信的活兒更是叫它包圓了。


    見它實在困極了,那眼皮一抬一合的模樣實在好笑,許明意遂將大鳥抱起,折身回了房中。


    這時,四下忽炸起了炮竹聲響。


    子時已至,新的一年開始了。


    老管家親自給她送來了一碗扁食,說是老爺的交待。


    她再三道了謝。


    剛出鍋的扁食是在食盒中提過來的,食盒一經打開,便有熱騰騰的香氣往外冒。


    許明意夾起一個,咬了一口,隻覺這撫慰脾胃髒腑的熱乎乎的煙火之氣,於這一刻驅散了冬日的寒冷。


    她坐在桌邊,手中握著雙箸,轉臉望向窗外。


    恰有一簇璀璨煙火在她瞳孔中綻放。


    耳邊有附近寺廟中撞鍾的清徹渾厚梵音響起,仿佛意在肅清這天地間的喧囂汙濁與眾生困苦。


    這一刻,許明意心底忽然升起無限希冀。


    新年已至。


    隆冬很快便會過去。


    春日,已在路上了。


    ……


    正月末,京中傳來了久違的捷報。


    趁燕王病重之際,朝廷出動十萬兵馬,將燕王大軍驅逐出了滄州地界——


    非但收回了滄州,還將原本就起了內亂的燕王大軍徹底擊潰為二,一路退至滄州三百裏外,另一撥兵馬則護著生死不知的燕王往北麵折去。


    至此,一路戰無不勝的燕王大軍已潰不成形,士氣大衰。


    這個消息無疑振奮了朝野上下。


    關於燕王病重的質疑,也近乎被徹底消除了。


    燕軍的潰敗,讓各處勢力也亂了手腳。


    趁此時機,朝廷一鼓作氣收回了十餘處為亂軍流民所攻占的郡縣城池,眼看局麵已然有翻轉之勢。


    寧陽和臨元,則始終不見有任何動作,似乎因燕王出事而完全亂了陣腳,一時不知要何去何從。


    且數日前,有暗守在臨元城外的緝事衛曾截下了一封密信,是鎮國公暗中使人送往寧陽給定南王的書信,從信上內容來看,利益使然,二者已有談崩的跡象。


    種種消息與暗中所得,無疑漸漸打消了朝廷的疑慮。


    這一日,慶明帝剛喝罷藥,正聽著明效之細稟近來之事。


    慶明帝為此龍顏大悅。


    他就知道,他不可能會輸——


    他能贏一次,便能贏第二次!


    固然此番反轉更多了幾分運氣在,可這不恰恰更加證明了他才是天命所歸的大慶君主嗎?


    這個念頭仿佛在他已經腐敗幹枯的身體裏重新注入了力量,叫他愈發急切而狂熱。


    “如今局麵已經穩固,朕不能再終日呆在這養心殿內由人擺布了!”


    他必須要盡快收回天子印璽與理政權,否則便隻能眼睜睜看著太子和那些亂臣賊子奪走他的一切……外患已除,現下便該著手料理內憂了!


    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廢了太子!


    這看似蠢笨的畜生竟膽敢覬覦他的皇位,軟禁於他……當初他就不該再留著這畜生!


    可如今他沒了玉璽,說話全然沒有分量,諸事都被那群內閣亂臣把控著,他若想廢除太子,便必須要先從這裏離開,重新出現在百官麵前,方可將太子和內閣官員的罪狀宣之於眾!


    李吉同他說了,如今外麵那些官員俱受太子蒙蔽,隻當他已病入膏肓無法理事——他隻有從這裏出去,才能破除謊言!


    沒錯,全是謊言……


    隻要他還是一國之君,他就總能使人尋來良醫為他診治,他總還會好起來的。


    而不是像現下這樣,生死都掌握在旁人手中,誰知太子給他找來的那些所謂神醫是不是來害他性命的——就像當年他從民間替父皇尋來的“神醫”那樣!


    所以,他若再繼續留在這寢殿中,等著他的便隻有死路一條!


    感受著皇帝的急切以及這急切下的恐慌,明效之在心底冷笑了一聲。


    昨日對方還曾發瘋摔了藥碗,說自己的病久不見痊愈,定是有人在藥中做了手腳,想要將他毒死。


    因為自己做過這樣的惡,便恐懼於同樣的下場會報應到自己身上嗎?


    不過,當下瘋些也好。


    瘋得越厲害,才會愈發慌不擇路。


    “明愛卿,你要幫朕……如今隻有你能幫朕了!你立即傳朕口諭,告訴百官,朕要重開早朝,就在明日!”


    他隻字未提廢太子的想法,縱然他此時“信任”明效之,卻也尚保留一份警惕在,事情未成之前,他絕不能說出口,否則隻會增加阻礙。


    他要一舉廢了那個不孝不忠的畜生!


    明效之起身行禮:“是,臣遵旨。”


    然而就在當晚,明效之卻無功而返。


    禦史大人滿腔憤懣地來到了養心殿。


    “……臣剛將陛下明日要開早朝的口諭傳往各處,便被內閣中人出麵攪亂了安排,他們告知眾臣,陛下已病得無法起身,此乃病中胡言亂語,做不得真——如今一應政事皆由太子總理,陛下隻需安心養病!”


    慶明帝勃然大怒,氣得通身都在發顫。


    “這般狼子野心……竟已是明目張膽!”


    果然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叫他再露麵!


    還是他多疑嗎?


    還是他冤枉了這群為國為民為大局的“忠正之臣”嗎!


    “他們真當朕就要死了嗎!真以為站在太子那邊,朕便拿他們毫無辦法了嗎!”


    慶明帝凹陷的眼睛一片猩紅,將麵前擺放著奏折的小幾一把掀翻。


    這些奏折皆是明效之所寫,其上是近來之事,無一不實。


    既表忠心,自然不能有絲毫作假之處。


    但縱然所奏之事是真,隻要他在皇帝耳邊稍加“提醒”,便也不難達到自己的目的,語言的精妙之處便在於此。


    或者說,皇帝自有的疑心和恐懼,縱然無需他多言,也早已將太子和內閣官員視為了死敵。


    此時那一本本奏折被甩落至榻下,掀翻的小幾勾破了床帳一角,砸到了榻邊的高腳圓凳,連帶著其上擺著的琺琅描金茶盞也摔得粉碎。


    守在殿中的小太監噤若寒蟬,頭也不敢抬一下,更不敢立即上前收拾。


    明效之壓製著憤懣,道:“陛下且息怒,臣在來的路上,倒是另想到了一個可行的法子,隻是——”


    慶明帝氣得幾乎喘息艱難,李吉在旁替其撫背,病弱的帝王大口喘息著,幹枯而單薄的身軀像破爛老舊的窗紙在風中翕動。


    聞言卻仍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明效之:“明愛卿若有對策,隻管明言!”


    明效之肅容道:“先皇忌辰將近,近來又值捷報連連,故臣提議,當由陛下領眾臣,前往翎山皇陵祭祖——”


    “祭祖……”


    凡是祭祖,三品及以上官員都需隨行,若能於謝氏先祖麵前當眾廢去太子,的確是一個好時機!


    慶明帝眼神反複,咬牙道:“可他們必然還是會百般阻撓……”


    “不,他們沒有道理阻撓!”明效之語氣冷肅,擲地有聲:“大慶以仁孝治國,曆年先皇忌辰,天子親臨祭拜更是祖製,之前整整十八年從無例外——誰敢同祖製作對,那便是居心不正!該以忤逆犯上之罪論處!”


    他斬釘截鐵的語氣叫慶明帝心底升起希望。


    沒錯,這與開早朝不同,尚可以他需要靜養作為借口……祭祖乃頭等大事,於情於理那些人也不敢再阻攔他!


    此時明效之略有些擔憂的聲音響起:“隻是臣有些放心不下陛下的身體,翎山尚有些路途,臣怕陛下……”


    “區區三百裏路程,朕且還撐得住。”慶明帝語氣堅決:“縱觀前朝遷都之先例,祖陵於數千裏外,仍堅持前往祭拜的帝王比比皆是——”


    說著,看向明效之,聲音虛弱幹啞,眼底卻是勢在必得的寒意:“縱然朕當真命不久矣,那便更該前去先皇陵前祭拜,再見父皇最後一麵,以了卻心中所願,此乃朕最後所求……如此,他們還能再阻攔朕嗎?”


    明效之垂眸,會意道:“臣,知道該怎麽做了。”


    “隻要明愛卿替朕辦成此事,朕事後定提拔愛卿入內閣,替朕主軍國之事……”


    明效之抬手躬身,姿態誠摯而透著剛正不阿之感:“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分君之憂,肅清朝野不正之風,護祖製禮法之威嚴——皆乃臣的職責所在,不敢邀功。陛下但請放心,臣定盡力而為,必不負陛下所托!”


    慶明帝緩緩點頭:“好……朕就等著愛卿的好消息。”


    明效之此人過於死守規矩,甚至曾數次頂撞於他,他幾番欲發作都忍下了,因為他清楚朝堂之上需要有這樣的人在……也幸虧還有這樣一個人,否則,他此時怕就真的無人可用了。


    此番翎山祭祖,他非去不可……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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