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禦史提出翎山祭祖之事後,便徑直找到了禮部尚書,以催促禮部著手準備祭祖事宜。


    禮部尚書隻是聽著,沒有立即應下,也不曾出言拒絕,笑嗬嗬地同對方打著太極——年前明禦史在內閣中一戰成名,他可不是那種自討苦吃的人。


    待得對方離去後,他才尋到了解首輔,征詢其意見。


    解首輔已然聽到了些風聲,此時聞言便皺眉道:“如此關頭,怎能讓皇上出宮前去翎山?此舉太過冒險,本官不同意。”


    這裏的“冒險”,有不止一重意思。


    江太傅的看法卻與他不同。


    “祭祖乃是祖製……若是壞了先例,竟是連祖陵都不祭了,豈不叫朝野上下人心不安?當下局麵正稍有好轉,須知正是安人心之際。”


    縱然明禦史不提,他近來也在暗自琢磨著祭祖之事呢。


    大勢尚在,祖製禮法豈可先破?


    “可皇上當下這般模樣——”對資曆威望頗重的江太傅,解首輔的語氣也相對緩和,然而那雙眉始終皺著:“祭祖是不能免,卻未必非要皇上親自前去。”


    “皇上不去,那由誰去?”江太傅反問:“由殿下代替?殿下獨自前往翎山,你就當真放心?”


    這話便極值得深思了。


    解首輔的答案是肯定的——他當然不放心。


    既不放心殿下,也不放心皇上。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不放心。


    身心雙重的煎熬之下,皇上口中如今常冒出些瘋癲之言……


    而殿下祭祖,他們身為三品以上的官員必要隨行,到時京中宮內的一切免不了又要回到皇上手中——須知與皇上站在一處的不止是憑著一張臭嘴橫行朝野的明效之,還有手中握有兵權在的紀修。


    紀修這廝雖不曾對他們過於施壓,卻也輕易不肯聽他們調遣,用心可見一斑。


    萬一到時紀修與明效之裏應外合,趁著他們離京之際,再將他們苦心謀劃部署的一切拔除掉,那先前的苦心便都白費了!


    更甚者,說得難聽些,叫殿下和他們再回了不京也是有可能的!


    翎山距京師尚有三百裏遠,萬一他們再不幸遇著了“紫星教”……嗬,都是老套路了!


    雖說荒謬了些,但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畢竟皇上如今瞧著是個瘋的。


    人一旦瘋了,什麽匪夷所思的幺蛾子都鬧得出來。


    誰知其提出祭祖之事,是否就是為了支開他們?


    故而,讓太子殿下獨自前往翎山,斷不可取!


    解首輔警惕非常。


    江太傅看穿他的心思,遂又道:“陛下既是想去,又何妨成全了他……有你我伴於聖駕之側,你又有什麽不放心的?”


    言下之意,縱然皇上要作妖,那也能給他按得死死的。


    解首輔聞言思索著。


    這倒也是。


    片刻後,卻又道:“可外麵各處……恐會有變故發生。”


    內閣大學士餘廣思開了口:“當下局麵還算穩固,退一萬步說,燕軍已退守滄州以北,再如何沒個一年兩載也殃及不到京師來……至於吳家,曆來不是冒進的性子,更不可能於此時攻來,更何況寧陽距京師足有兩千裏之遙。若說臨元許家軍,也尚在八百裏外,其間隔著三城及西南兩大營在,縱然當真有何異動,總歸也能及時應對。”


    另有官員道:“去往翎山,來回不過十日而已。”


    這些話,並非是粉飾太平,刻意忽略危險,存僥幸之心,而是明晃晃擺在眼前的事實正是如此。


    解首輔也清楚這一切。


    祭個祖而已,橫豎又非是如前朝那般還須浩浩蕩蕩趕往舊都,來回耗時大半年之久,若說變故,那的確是要當心提防——


    按說他確實不該如此草木皆兵,畏首畏尾,反倒失了朝廷該有的氣勢。


    可他總覺得有些不安心……


    雖自聽聞燕王出事起,至今已有數月光景,可他還是覺得這轉機來得太過突然,突然的叫人覺得不真實。就仿佛人飄浮在半空中,雙腳始終未能著地一般。


    接著,又聽眾人細說了些有關此行有可能出現的變故,談到最後,也的確都在足以應對的範疇之內。


    江太傅最後說了一句——


    “祖製規矩是輕易破不得的,否則敗壞的終究還是朝廷的威信……”


    這並不是所謂死守規矩,當規矩深入人心時,最大的得利者永遠都是朝廷。無規矩不成方圓,此乃亙古不變的治國之根本。


    說到底,這仍是在維護朝廷的威信與利益。


    越是如此關頭,越不能小看這區區祭祖之事。


    解首輔一時未語。


    他又豈會不知這些道理。


    “此事容我再細思數日……”


    若隻是說出來的這些變故,自是不足為懼,怕隻怕尚有他們未曾想到的可能。


    到底先皇的忌辰還在下月,並不急於這一時做決定,這期間恰也能再多留意一番四下各處的動作。


    而縱是接下來所觀所聞,一切也皆在向好的方向發展著。


    他亦設想了諸多可能——


    但正如同僚們所言,這些皆是可以應對的,而絕無條件可以促生出足以翻覆局麵的大事。


    解首輔心有思量之際,一名內監來稟,道是明禦史過來了。


    又來了?


    內閣官員們聞言便覺如臨大敵。


    而後下意識地看向坐在那裏的解首輔——


    不消去想,也可知這明效之定是為了祭祖之事,擺明了是衝著首輔大人來的。


    解首輔坐在那裏紋絲未動,麵色平靜從容地端起了茶盞。


    然這一派從容之下,那吞咽茶水的動作卻略微急了一些。


    該準備的趕緊準備上,總不能吵到一半找水喝,再叫人看輕了去。


    首輔大人這廂已經做好了不得不應戰的準備,然而明禦史此番前來,卻非是找他罵架的——


    雖也是帶著分歧而來,然而言辭間卻少了直白的尖銳和指責。


    眼睛是通紅的,語氣是痛心的。


    “……今日陛下昏迷半日,昏昏沉沉間,還念著要去先皇陵前奉一炷香,說兩句話,最後盡一盡為人子的孝道!身為一國之君,何至於連這微不足道的願想都不被成全!最後的體麵都無人肯給!縱然隻是身為人子,他難道竟連去往父親墳前祭拜的資格都沒有嗎?!”


    “諸位如此行事,良心可會安寧嗎!”


    他的聲音悲憤而沙啞,叫一應官員聽得心情複雜。


    據說人在意識到自己即將離去之前,總會頻繁地念叨著同一樁心事……


    皇上這是……真的不行了嗎?


    而明禦史這些話雖有些冤枉了他們,但有一句說得倒是沒錯——到底是一國之君,大行之前,理應要給予其體麵的。


    皇帝的體麵,也是朝廷的體麵。


    明禦史眼中幾乎要有淚水溢出,語氣堅決有力:“縱然你們一意要反對到底,卻還自有本官在,本官便是背,也會將陛下背去祖陵!”


    這話聽得眾人心頭一顫。


    怎麽還背上了!


    偏偏還真信對方能幹得出來這等事!


    這不是明擺著打他們的臉嗎?


    真讓他將陛下背去祖陵,那他們成了什麽人?言官又要在史書上如何來留存他們的悖逆之舉?——哦,更絕的是,言官就是背皇帝的那個!


    這路……它不就走得窄狠了嗎?


    “明禦史當真是言重了,解首輔也是為了陛下的龍體思慮,二位有事好商議,當以解決問題為上……”


    江太傅第一個發聲,三言兩語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他一把年紀可不想背上罵名,想他曆經兩朝三位皇帝,如今眼瞧著還得有第四位,他可不得給下一任東家留個好印象?


    天崩了,人設都不能崩——這是他傳授給紀府尹的立世秘訣頭一條!


    餘下幾人緊隨老太傅的腳步。


    跟著老前輩的腳印兒走,準沒有錯的。


    “此事我等與解閣老也是正在細商的……”


    “祭祖之事合情理合禮法,自古以來乃是天經地義。”


    “……”


    眾人說話間,餘光不約而同地悄悄落在了解首輔的身上。


    就等這尊大佛發話了!


    大佛一張臉繃得死緊。


    他倒想點頭!


    可這時機對勁嗎?


    他是有自己的利弊權衡在的,私心裏已是認為可行,隻是還沒來得及說——若此時鬆口,豈不顯得他就是個欠罵的貨?叫這姓明的一罵就給罵通了?


    他的麵子倒無關緊要,在養心殿他官袍都脫了還要什麽麵子?


    可若叫對方覺得他當真是被罵通的,往後還不得三天兩頭跑來罵,這內閣的房頂怕是都要被對方的罵聲給掀起來。


    解首輔正當進退兩難之際,又有內監進來稟話。


    “諸位大人,太子殿下到了。”


    其說話間,裹著厚重披風的男孩子已經走了進來。


    眾人紛紛行禮。


    “殿下請坐下說話罷。”解首輔抬手示意,每每得見男孩子虛弱的模樣,他總覺得胸中悶了口氣,咽也不是,歎也不是——難道這一脈,當真就要斷了嗎?


    太子在椅中落座,看一眼明禦史,又看一眼解首輔,直接便說明了來意:“今年翎山祭祖,我陪父皇一同前往。”


    解首輔有些意外:“殿下……”


    “我知諸位大人是為父皇和我的身體思慮,可我這病是胎裏帶出來的,並非是這一兩日之事,祭祖之行於我而言並無妨礙。”太子說到此處,話音微微一頓:“至於父皇,我方才剛去過養心殿,父皇……當下隻此一個心願,身為人子,理應竭力辦到。”


    說著,看向眾臣,神態誠摯:“此事還請諸位大人能夠應允。”


    “殿下此言著實折煞臣等了。”解首輔微歎了口氣,道:“祭祖本就是祖製,且往小了說,不過是陛下和殿下的家事而已,臣等並無權阻攔,也無道理阻攔。既陛下與殿下俱已有了決定,那臣等自當遵從。”


    話音落,便轉頭看向了禮部尚書。


    “祭祖事宜,還請方尚書使人著手安排吧。”


    而需要安排的地方,遠不止是祭祖的出行與流程,更要部署好京中與各處。


    時局特殊,一切也都跟著變得特殊而繁瑣。


    就在眾官員協同各營安排諸事時,欽天監已將日子卜出。


    動身之日,就定在下月初三。


    很快到了十日後。


    許明意同明家幾名仆從同乘一輛馬車,隨行出了京城。


    路上,她微微掀了馬車簾往外看去。


    三月初,官道旁的柳樹已發了新枝,樹下也隱隱冒出了一層嫩嫩青黃矮草。


    總會如期而至的春日裏,便是連空氣都透著勃勃生機。


    這樣的好日子裏,太適合做些什麽了。


    許明意將車簾放下。


    計劃成與不成,隻在此一舉了。


    而若中途出了變故,亦或者結果不如願的話——


    她感受著袖中匕首貼著肌膚的冰涼感,心底主意已定。


    總而言之,她不想、也不會讓皇帝再有機會活著離開翎山皇陵。


    路上走走停停,耗費了近四日之久。


    許明意仔細觀察過,無論是途中還是停留於驛館歇息,皇帝身側皆有重兵相護,又兼緝事衛貼身跟隨寸步不離,她甚至沒有機會見到他一片衣角。


    還真是越是快死的人,便越是怕死。


    待到了翎山,一頂軟轎將下了馬車的皇帝抬進了行宮內,單是隨行太醫便有五六位,跟隨在轎旁的宮人手中推著一把做工精細的四輪車椅。


    許明意跟著明禦史也在行宮內安頓下來。


    明禦史尋了需她貼身伺候筆墨的借口,把她單獨安排在了緊鄰書房的一間暖閣內,免去了她與仆從們擠在一處歇息。


    夜色漆黑,如同墨染,連一顆星子都不見。


    眾人與天地一同陷入了沉睡。


    許明意換了身黑衣,身輕如風,快步離開了這座小院。


    她需要去取一樣東西。


    祭祖大典就定在後日,為防有意外發生,她必須早做準備。


    這翎山行宮,她隻去年跟著皎皎來過一次,對四下並不算熟悉。但她要去的那個地方位置十分顯眼,遠遠便可見高閣層疊,縱是饒些路,卻也總能找得到。


    她特意選了遠離皇帝下榻之處的小路,盡量避開禁軍和緝事衛的頻繁巡邏,饒是如此,也還是使了天目在前探路。


    這般一路小心謹慎,兜兜轉轉穿行了近一整個時辰之久,總算來到了長公主所說的地方。


    可是——


    她轉過身看向身後深濃夜色,眼底俱是戒備。


    她莫名覺得似有人在跟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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