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明意手上動作一頓,而後神色如常地打起轎簾下了轎。


    她看向立在七八步開外的少女,垂眸福身:“見過公主殿下。”


    永嘉公主倨傲的眼神由上至下地將站在轎前的人打量了一遍。


    隻見其一雙眉眼尤為穠麗,瓊鼻菱唇,如雲鴉發襯得麵孔愈發白皙精致,偏偏身姿高挑亭亭如正綻開的一朵青荷,有著與那嬌豔長相頗為矛盾的堅韌從容之感。


    而這兩種氣質雜糅一處,反倒……


    反倒叫人覺得愈發不順眼!


    永嘉公主不覺間握緊了半掩於袖中的手指。


    先前還不曾如何覺得,當下用了心仔細瞧著,才發現麵前之人竟是如何看如何礙眼——什麽心係天下,救百姓於水火的巾幗英雄……依她看,分明就是生了一副狐媚相!


    若不然,又怎會勾得兄長一顆心都附在了她的身上!


    一陣涼涼清風掃過耳際,永嘉公主唇齒間忽然溢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意:“倒不知這是哪家的小姐?怎也不知報上家門姓氏的?”


    許明意微微抬起眼睛,麵色平靜地看向對方。


    這小姑娘倒是很有些意思,竟在這兒裝作不認得她。


    為何篤定是裝出來的?


    ——雖說在其被封為公主之後,二人的確沒有正式見過,可早在對方去年入京參加太後壽宴時,便已經碰過麵了,甚至在禮部尚書府的花會上對方還曾尋她說過話。


    不說旁的,好歹她這張臉還是足以叫人過目不忘的吧?


    許姑娘對自己的臉一貫極有信心。


    更何況,麵前小姑娘的演技到底也不算十分高明。


    不過,小姑娘家的,攀比心重些,出於古怪的虛榮心而動些小心思以顯得自己足夠高貴,倒也還算常見——畢竟誰的腦子還沒進過點兒水呢,她也是從那個年紀過來的。


    許明意很隨和地想著,也並無半分惱怒:“臣女姓許,家祖乃是東陽王。”


    永嘉公主悠悠地道:“我說呢,原來是東陽王府啊,怪不得呢。”


    說著,語氣微涼了幾分:“近來總是聽聞,許家自封王之後,在這京中可謂風頭無兩,無人可比,今日見了許姑娘才知傳言非虛。”


    許明意笑了笑,很平靜地問:“倒不知公主此言何意,莫非臣女臉上竟寫著‘風頭’二字不成?”


    永嘉公主嗤笑一聲:“可不就是明晃晃地寫著了麽,否則怎見了本宮,卻並不曾跪拜呢?”


    跪拜?


    許明意看著杏眼微微上揚的少女。


    倒也不是不能。


    對方是當今公主,她如今的身份行跪拜禮是在規矩之中。


    可當下非是什麽要緊場合,便是方才一行宮娥內監也並非就是行了跪拜禮的,對方此時當眾責備她不曾跪拜,還特意提及她許家如今風頭過盛,仿佛她若不跪便是證實了許家恃寵而驕目中無人——


    這顯然是在存心刁難。


    若這還是虛榮心作祟的話,那可就不怎麽可愛了。


    不可愛的孩子,她一貫是不會讓著的。


    一旁壽康宮裏的掌事宮女飛快地皺了一下眉——公主這是在作何?


    賜婚聖旨已下,許姑娘如今有著未來太子妃的身份,公主這不是存心要讓許姑娘難堪嗎?


    莫非是有什麽過節不成?


    “怎麽,莫非許姑娘覺得本宮當不起你這一跪嗎?”永嘉公主盯著許明意,笑意不達眼底。


    她今日就是要讓對方知道何為尊卑——


    對方再風光又能如何,隻要她姓謝,對方便必須要跪她。


    未來太子妃?


    都說了是未來,現下還不是啊。


    況且,日後之事誰能說得準?這太子妃之位會不會換了人坐且是未知呢!


    她來之前也並未仔細盤算過要如何做——隻是心底的繁雜情緒讓她的一切言行皆在被情緒牽動著,仿佛此時唯有壓對方一頭,方能證明得了自己才是最為尊貴優越的那一個,如此才可勉強安撫住內心翻騰著的妒意。


    許明意答道:“公主按說是當得起的。”


    按說?


    永嘉公主皺了下眉。


    隻聽對方語氣很閑適也很和氣地道:“可我今日身體不適,實在是不想跪。不如待哪日我想跪了,再補給公主可好?”


    這是她的真心話來著。


    此行此景,偏是不想跪的。


    永嘉公主氣得笑了一聲,隻覺得麵前之人過於囂張放肆,正要再說時,隻聽得壽康宮掌事宮女的聲音響起,提醒道:“公主許是不知,此前陛下曾有聖諭特允,東陽王與許姑娘不必行跪拜禮,另賜內宮乘轎騎馬之製。”


    此等特允,早有定南王為先例,而東陽王尚是鎮國公時便已有不卸兵刃入宮的特權。


    這皆是許家憑自己的本領得來的,所以……許姑娘還真有看心情跪拜的權力,這且是相對委婉,給公主的無知留足體麵的說法了。


    “……”永嘉公主聞言麵色凝滯片刻,便是一陣紅白交加。


    父皇竟縱容許家人至此?!


    再看向那一臉平靜的女孩子,與注視著她的壽康宮掌事宮女,永嘉公主隻覺得麵上一陣火辣辣的燒灼感。


    許明意也懶得主動出言幫她搭台階,隻道:“不敢讓太後娘娘久等,我便先行一步了。”


    壽康宮就在眼前,她便也不再乘轎。


    永嘉公主在原處咬了咬後牙,既有些惱自己砸了自己的腳,又覺得對方不以為意的態度太過目中無人。


    “公主,咱們……可要回去嗎?”見許明意一行人走遠了,一名侍女遂拿密州話低聲問道。


    “回去哪裏!”永嘉公主轉頭瞪了那侍女一眼。


    她明擺著是往壽康宮來的,若此時回去,豈不更叫那許明意得意了去!


    那些看著她出了醜的宮人們也定要笑話她落荒而逃!


    永嘉公主扭身便往壽康宮的方向而去。


    “……你這丫頭可算是過來了,快來哀家這兒坐!一早便讓她們做了些你喜歡吃的點心,有棗泥酥餅,蜜汁糕……”


    “各樣嚐些,甭吃多了,咱們待會兒便該用午膳了。走時再帶些回去給世子夫人……”


    “春白,你去搗一壺擂茶來,記得多放些香蘇進去,免得這丫頭點心吃膩了再沒了胃口用午膳!”


    太後笑著交待道。


    被喚作春白的嬤嬤應下來,含笑出了內殿,正遇到來至簾櫳旁的永嘉公主。


    春白嬤嬤福身行禮。


    永嘉公主盡量和緩臉色向她點頭。


    心中卻如同生了刺一般。


    春白嬤嬤是壽康宮中的老人兒了,如今掌管著整座壽康宮,她平日見了也要客氣三分,可皇祖母此時卻使其去給許明意擂茶?


    她以往甚至不知春白嬤嬤擅擂茶……


    此時已有宮娥入內通傳。


    “桑兒也過來了?”太後笑著道:“快叫人進來。”


    也過來了?


    許明意細品了品這話中之意。


    所以說,永嘉公主乃是不請自來。


    而此時臨近正午,也不該是請安的時辰。


    且偏偏不早一刻,不晚一步,“恰好”就攔住了她的轎子。


    這小姑娘……


    倒是怪舍得在她心上花心思的。


    所以,她方才不跪是對的。


    麵對存心想要刁難的人,怎麽做都是無用,倒不如叫自己隨心些,讓對方自個兒生氣去。


    許明意心中有了分辨,麵上卻不顯露分毫。


    永嘉公主走了進來行禮,太後便向她招手,邊笑著說道:“桑兒來得正好,這位是東陽王府的許姑娘,你未來嫂嫂,該是見過了?”


    永嘉公主點頭,看向笑微微望著她的許明意,道:“是,方才已是見過了。”


    方才見過了啊?


    那為何不一同進來,還分個先後呢?


    太後臉上笑意不減:“桑兒也坐吧,嚐嚐這些點心,小廚房裏剛起鍋的。”


    永嘉公主應聲“是”,心裏卻在咬牙——特意給旁人準備的點心,她吃來作何?


    太後問了些東陽王府近來之事,從崔氏到許明時,再到天目,都問上了一遍。到底是在臨元城朝夕相處共患難過的,脾性又很相投,免不了是當作自家晚輩來看待了。


    許明意一一答著,挑些家中趣事來說,哄得老人合不攏嘴。


    太後心情愉悅之餘,也沒冷落坐在一旁的永嘉公主,笑著提議道:“皇後獨自在宮中難免枯燥無趣了些,說起來倒是可以多請世子夫人她們進宮,說說話,學學馬吊……”


    她這位兒媳婦終日悶在玉坤宮內,逢人也不說幾句話,而定辰忙於國事也無暇顧及,一個人總這樣悶著,可別再悶出了什麽問題來才好。


    交朋友,打馬吊,多吃糖,這日子還不得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是,孫女回頭便轉達給母後。”永嘉公主心中滋味繁雜——太後娘娘是在暗指母後不擅交際,擔不起身為皇後的職責和體麵嗎?


    她便知道,母後這副模樣,必然會招來各處不滿……


    入京許久,一緊張便要冒出密州話來,偏偏一見到那些夫人小姐,一日總要緊張上八百回——身為堂堂皇後,真不知她為何總是一副沒有底氣的模樣!


    說得難聽些,仿佛這皇後之位,是她偷來的一般,生怕自己一個不慎便要露餡一樣!


    永嘉公主滿心怒其不爭之感。


    “太後娘娘,太子殿下到了。”有宮娥腳步輕快卻穩重地走了進來通傳。


    永嘉公主聞聲心神一振。


    “阿淵?”太後捧著一碗擂茶,笑著說道:“終日見不著個人影兒的稀客,今日怎舍得往哀家這兒來了?瞧著忙得無心它事,消息倒是靈通得很嘛……”


    永嘉公主聽得險些忍不住皺眉。


    少年人得了準允大步走了進來。


    他身著深青色盤領窄袖長袍,胸前後背與左右肩處各以金線織龍騰圖,玉帶束腰,腳踩玄靴,彎身抬手朝太後行禮。


    “孫兒見過皇祖母。”


    太後笑著抬手示意,身形挺拔的少年人便直起身來,許明意與永嘉公主也已起身,向他福身行禮。


    “臣女見過太子殿下。”


    “永嘉見過兄長。”


    永嘉公主心下有些緊張。


    自那日太子府中一見之後,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兄長。


    然而視線中,卻見他麵色如常地點頭,不見絲毫異樣。


    她心中暗暗鬆了口氣,看來兄長並未將那日之事真正放在心上,大約是消氣了。


    然而下一瞬,在她悄悄投去的視線中,卻見他望向了太後身側之人,麵上浮現了如沐春風般的笑意,一雙總含著疏離的眉眼如星辰在夜幕之上鋪陳開來,使得夜色冷寂盡消。


    第一次……


    永嘉公主抿直了嘴角。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兄長這樣笑。


    “你來得倒巧,正要擺膳呢,這是聞著飯香來了……”太後笑道:“那便加雙碗箸,我這壽康宮旁的沒有,喂飽你們這群猴兒還是夠的。”


    吳恙笑著應道:“是,那孫兒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依太後之意,左右沒有外人在,圖個自家人熱鬧,便未有分席。


    四人圍坐,共用午膳。


    膳間,謝無恙夾了擺在自己麵前的魚肉,專挑了魚腹處,抬手送到了許明意碗中,道:“嚐嚐這清蒸桂花魚,應當正合你胃口。”


    許明意嚐了嚐,笑著點頭:“嗯,好吃。”


    謝無恙便笑著又替她撥了一塊兒,直是搶了布菜宮女的差事。


    永嘉公主半點胃口皆無。


    還沒成親呢,竟如此不避嫌!


    且還當著皇祖母的麵——


    想著長輩必會覺得不妥,永嘉公主便看向太後,卻見老人笑得眼睛都要沒了,嘴也要合不攏,好似吃了最喜歡的鬆仁糖一般。


    “好吃便常來。”太後笑著道:“魚每日都有的。”


    孩子吃魚,她吃糖,多好!


    一餐飯吃得極融洽愉悅,至少表麵如此。


    幾人剛放下碗筷之際,忽聽殿外傳來宮人的高唱聲:“皇上駕到——”


    隨著聲聲高唱,很快便有一道明黃色的高大身影走了進來。


    謝無恙幾人起身行禮。


    太後道:“你來得晚了。”


    昭真帝看了眼飯桌,滿麵笑意道:“兒子已用罷了,特來看看母後。”


    太後掃了兒子一眼——這個時辰來看她?根本是看兒子兒媳都在,巴巴地跑來湊熱鬧。


    昭真帝對自家母後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來。


    倆孩子單獨在一處時,他肯定不來礙眼,可這不是還有母後在麽,也就不多他一個了。


    成日累死累活處理國事,不就靠著家裏這點兒熱鬧氣撐著嗎?


    昭真帝很放鬆地在羅漢床上坐下,宮人很快撤下飯桌,捧來熱茶。


    昭真帝端著茶盞,有些嘮叨地說了一通家常,又提到了十日後的秋狩。


    “……到時昭昭也一道去。”他笑著道:“說不定還能得個頭籌!”


    叫那些大臣們都見識見識他兒媳婦的厲害!


    許明意笑著應下來。


    “父皇,我也想去!”永嘉公主在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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