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被雲、鳳二人言中,賀必元隻是稍作修整,便推說需要麵聖複命而返京,東王殘部改由鳳翼統領,與京畿士兵混編成一支新的大軍。一路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待賀必元跪在西華門接到晉升聖旨時,中原將士踏平於戎大勝霍連的消息,早已如柳風送絮般傳遍整個京畿,舉國上下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至於東王部下傷亡慘重,主將葉成勉戰死沙場,百姓們不甚清楚,那也不是他們所關心的。


    皇帝的旨意一道道頒下,簡直令人眼花繚亂。追封葉成勉為一等忠毅公,專修陵園使之厚葬,禦筆親題墓銘以彰其英勇,另有胞妹葉氏再度榮升妃位,甚至連東王的叔伯子弟,也是人人皆有封賞。全天下都知東王世家的忠勇,更知皇帝的額外器重,兼之後宮中還有位高位妃子,一時間頗有些葉氏權傾的流言。


    比起百姓們的盲目歡欣,明帝的愉悅暢快來的更真切一些,而前日收到的兩道加急密折,更是將這種暢快推到頂峰。韓密率領的十萬部眾,一路悍然殺向西,廣寧二子並無真刀真槍的戰策,很快就整部潰不成軍。舉國歡慶勝利的時候,明帝自然不願意下旨降罪,對外隻稱廣寧王剿寇戰亡,將西十二州分由朝廷官員轄治。另一道折子卻是喪報,三日前東王接到嘉獎聖旨,誰知大喜之下突然舊疾發作,還來不及請醫診治,便猝死在自己的王椅上。


    “朕原本以為,還要再忍耐東王幾年,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走了。”明帝將喪報折子翻來翻去,揉搓的不成個樣子,最後像是有些厭煩了,終於停了下來。


    杜守謙淡淡掃了一眼,微笑道:“天佑皇上,如此減去多少煩憂。”


    明帝輕輕牽動起嘴角,抬眼看見多祿在門口探頭,淡聲問道:“進來罷,是不是萱妃那邊有事?”----兄死父亡,不知還能不能撐得住?想到此處,於是補了一句,“你去告訴萱妃,朕忙完這邊就過去瞧她。”


    “皇上,不是萱妃娘娘。”多祿貓著腰身,捧著一個尺寬的朱漆盤子,上頭蓋著一方亮色黃綾,其下隱隱掩蓋著什麽,“孫恪靖讓人送東西進來,要奴才趕緊呈與皇上親自察看,說是外省的東西到了。”


    “外省的東西?”明帝稍稍迷惑,吩咐多祿將黃綾掀開。


    原來是兩方工工整整的王印,形狀一致、大小無二,乃是□□武帝親旨鑄造,其上皆盤踞著一頭昂首瞪目的瑞獸,想是曆代藩王使用良久,整個赤金獸身已經摩得精光鋥亮。明帝讓人將另外三枚也拿出來,夏烈王和遼王一死,王印自然被收回朝廷皇庫,已經保存了好幾年。原本漢安王的並未收繳,然而他卻自請上折,說是近年多有病疾、體虛不耐,未免耽誤朝廷正事,懇請皇帝恩準他去職調養幾年。到如今,加上閩東王和廣寧王的兩枚,五枚藩王王印終於齊數收回。


    ----如今國中,再也沒有外姓藩王。明帝看著整整齊齊的王印,五隻祥瑞麒獸正在仰視著自己,隨手掀起一枚來,印麵陰文篆刻著“閩東王印”四字,字體剛勁有力、古樸渾厚,正如閩東王盛年時的傲氣。隻聽“啪”的一聲,王印被重重扔在禦案端頭,明帝憶起被藩王壓製的往昔,冷聲笑道:“不錯,的確是一枚好印。”


    杜守謙讓多祿領著人出去,很是時宜的回道:“如今閩東王一死,其地已經是群龍無首,剩下的幾個兒子都是碌碌,皆是感念謝皇上恩賜。原本讓孫裴預備應變,現在隻需要稍微調解便好,閩東的鹽政、課稅再無人幹擾,朝廷官員終於可以施展拳腳,微臣先給皇上道喜了!”


    明帝並不為之動容,隻是吩咐道:“孫裴仍舊駐守鋸州,以確保閩東一地百姓的安危,待到平穩以後,朕自然會有賞賜與他。至於韓密----”低頭沉吟了一會,“韓密平定西有功,隻是如今西不安,還得留在當地,也等大局定下來再封賞。另外,東王那邊庫銀查的如何?”


    杜守謙走近幾步,回道:“回皇上的話,因著皇上才賞賜了東王家,所以隻是肅清了閩東藩地銀兩,並未檢抄王府宅院。不過,單是官庫中的赤金和白銀,以及其他器皿總折下來,也有六百三十七萬兩餘。”


    “有這麽多?”明帝倒是嚇了一跳,閩東乃是藩地最富足之處,原本知道閩東積蓄銀兩肯定不少,卻不料多得有些超出想像。再想到當初東王整日哭窮,心底的怒火不免升騰起來,怒極反笑道:“怪不得底下那些混賬,個個都跟朕說東王好!”


    杜守謙似有感慨,接著說道:“當初平藩之時,東王心意左右搖擺,若不是葉成勉妻兒被扣,隻怕就是另一個遼王。況且東王富可敵國,若是葉成勉立下戰功,將來再要撤他可就艱難,如今總算是兩全了。”


    明帝眯起眼睛回想往日,每次頒發給藩地的旨意,總是被敷衍了事,如今終於可以舒一口氣。本應該朗聲大笑的,卻隻淡聲道:“不用再說,人都已經死了。”


    “是。”杜守謙趕忙應下,請示道:“東王那邊的銀子隻是做了賬,要運到京城隻怕還得半個月,依皇上的意思,這宗銀子該歸到哪一處?”


    “不用入庫,直接送到兵部調配。”明帝沒有絲毫猶豫,展目看向北方道:“眼下戰事大開,兵馬、武器、糧草,哪一處不用銀子來鋪?國中節儉些沒什麽,前方戰場上一定要跟上,讓兵部用東王的這些銀子,先撐上兩、三年再說。”


    杜守謙道:“是,皇上打算的長遠。”


    “朕倒是想一個月就打完,隻是戰事太難說。”明帝覺得有些疲乏,低頭看著五枚獸印更覺厭煩,剛想叫多祿拿下去,卻聽外麵一陣“咚咚”腳步聲傳來。


    七皇子笑嘻嘻跑進來,啟元殿的宮人皆不敢攔,除卻他再無皇子這般隨意,上前行禮道:“父皇,兒臣來給你請安。”


    明帝將他拉進懷裏,含笑問道:“今兒學了些什麽?看把你高興的,是不是又得表揚了?來,說給父皇聽聽。”父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杜守謙見插不上嘴,也不敢出聲打斷,隻好悄悄退了出去。


    “父皇,這麽多的金印?”七皇子看見王印,很是好奇。


    “是啊,都是些沒用的東西。”明帝淡淡笑著,覺得王印上的金光分外刺眼,由得七皇子去撥弄玩,想了想問道:“祉兒,父皇記得你屬兔是麽?”


    “是,兒臣屬兔。”


    “那好。”明帝將王印拿起來,畢竟是十分足金製成,手裏份量很是沉甸甸,揚聲喚來多祿,吩咐道:“把這幾枚金印送到製器庫,全都熔了。”


    “熔了?”多祿有些懷疑,重複問道。


    “嗯,給七皇子打一隻金兔子。”明帝的聲音如水平靜,仿佛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起身將七皇子抱起來,笑道:“祉兒長大了,父皇都快抱不動你。”


    七皇子摟著明帝的脖子,歪著頭笑道:“兒臣聽父皇的話,每天好生讀書,等兒臣長得跟哥哥們一樣高,就可以給父皇跑腿啦。”


    “好,父皇等著。”明帝很是高興,將七皇子放下拉在手裏,替他扶正頭上的小金冠,笑吟吟說道:“走,跟父皇看你母妃去。”


    多祿命人收起王印,依舊用黃綾蓋在上頭,自側門朝近路趕往製器庫,到門口正好撞見司儀監的人,原來是給萱妃送金冊過去。萱妃原本就冊過妃位,金冊並未銷毀,如今隻消重新取出來,因此也很便宜省事。那管事抬頭看見多祿,忙不迭的請安道:“見過多總管。”一麵躬身陪著笑,小心問道:“什麽要緊事,還勞你老人家親自走動?”


    “你在正好,先跟我進去再說。”多祿朝身後招了招手,小太監趕忙將朱漆盤子奉上,邊走邊道:“皇上有旨,用盤子裏這些黃金,給七皇子殿下打一隻金兔子,等會我親自丟進去熔了。你們隻管趕緊鑄出來,別的一概不許多問。”


    “是,奴才懂得。”那管事親自趕上來接過盤子,卻不防份量甚重,險些失手摔在地上,抬頭看了看多祿,趕忙將張開的嘴緊緊閉上。


    “弄好了,早點送到泛秀宮去。”多祿親自將金印丟進熔爐,耐著性子等到金印化成一攤稀泥,留下一名心腹小太監看著,方才起身回去。


    皇貴妃待人素來寬厚,平時也很大方,等會送金兔子過去,肯定少不了一份不錯的賞銀,更是風風光光的討了個好。那管事自然是心花怒放,再想著給萱妃送金冊,那更是難得的大喜事,隻差沒有偷偷的笑出聲來。誰知興衝衝趕到玉粹宮,才覺得氣氛有些不對,滿殿宮人皆摒聲凝氣,因此小心翼翼稟道:“萱妃娘娘金安,奴才奉皇上之命送金冊過來,恭賀娘娘榮升大喜。”


    “出去!”萱妃麵無表情,語氣更是冰涼無味。


    那管事一時沒反應過來,稍微愣了一下,隻見萱妃抓起金冊就扔過來,立時被金冊棱角劃破了頭,慌得連連叩頭道:“是,是是……,奴才告退……”


    “娘娘……,你怎麽了?”貼身侍女蘭雅也是驚慌,完全摸不著頭腦。


    “你也出去,都出去!”萱妃合上雙目顫抖,任憑淚水沿著臉頰一行行滑落,大顆大顆落在手中的信箋上,隻是哭不出聲來。那是在前一刻長嫂轉交的家書,比起父兄亡故的傷痛,信上的字更似一把尖銳利刃,每一個字都戳在自己心窩上。


    ----汝兄亡,非天命!


    閩東王急痛攻心病發,來不及分遣安排更多的事,臨死前對王妃說了這六個字,讓之務必書信於京中女兒,使其別被幻像蒙蔽雙眼。


    “嗬……”萱妃以為自己會嚎啕大哭,卻是痛得一笑。


    那年藩王入京時,自己還隻是一名及笄少女。仰仗著父王素日寵愛,軟磨硬泡要跟著進京遊玩,最後換了男裝扮成小子,混在王府的近侍隊伍裏麵。藩王在京不得隨意四處走動,再者還要進宮麵聖,其餘人等都隻能留在住處,自然沒有機會出去遊玩。如此過了半個月,閩東王見愛女整日悶悶不樂,不由軟下心腸來,許諾可以跟去西林獵場看狩獵,但必須呆在侍衛隊裏,不得多走半步更不許出聲。


    西林獵場的天空格外晴朗,雲朵白得好似簇簇綿雪,東一堆、西一堆,那無窮無盡的碧空愈發澄藍,讓人心臆之間全是無限暢快。二十八歲的年青帝王,正當爍爍盛年之時,帶著些許年輕人的負氣,朗聲笑道:“來人,拿朕的弓來!”並不見得如何華麗,卻看得出打造很是精固,兼之良弓展長,更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咻!……”一聲急促的箭鳴劃破空氣,箭支閃電般飛逝出去,正中一隻青色鬆子蒼鷹,在落地的一瞬還拚命撲翅,驚起半空雪花般落下的片片羽毛。皇子們大多自幼跟著狩獵,成年後射箭之術都是不錯。內臣們雖見慣此景,仍將叫好聲吼得震天價響,藩王們自然也跟著喝彩,一時間頗有些地動山搖。


    皇帝卻隻是淡淡一笑,掩蓋了所有的情緒。火紅赤兔馬無比矯健,馬上的帝王更是朗然傲氣,龍袍上的四爪金龍雙目欲呲,隨著風生躍活動起來,那是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帝王威儀。年輕懵懂的少女幻想著,若是能站在帝王身側,與他一同俯視普天下的子民,將是何等驕傲飛揚的心情?


    凡是公侯家的未婚女子,都必須參加每隔三年的秀女選試,不過以當時閩東王之勢力,其實是完全可以搪塞過去的。之所以後來進宮入選,成為後宮的一名嬪妃,不過是因為自己那一點固執。幾年時間很快過去,終於再見到一麵之緣的帝王,然而站在他身側的女子,卻是那位出身迷離、寵冠後宮的宸妃娘娘……


    ----不對,是如今的皇貴妃娘娘。


    萱妃丟魂落魄的步出大殿,看著熔金一般的天色,夕陽紅得好似滲出血來,將周遭的景物都籠上一層紅色光暈。現在這個時候,皇帝應該是在泛秀宮的,與皇貴妃說笑閑談著,或許跟前還有三個孩子,正等著一起用晚膳呢。


    皇上待皇貴妃娘娘,終究還是與別人不同。可惜從前的自己不懂,以為世上女子百媚千紅,她不能樣樣占的齊全,自己在皇帝心裏總有一席之地。還奢望著去爭什麽,結果從一開始就錯了。皇帝沒有給過自己機會,或許普天下的女子都有,但是藩王的女兒卻是沒有,----也永遠都不會有。


    這所有的一切,難道還不夠可笑麽?萱妃低頭看著台階輕笑,旁邊的宮人們都有些驚慌,吳連貴從內殿趕出來,躬身道:“萱妃娘娘稍候,奴才這就進去回稟。”


    “不用了。”萱妃淡淡打斷,一如少女時那般驕縱任性。


    吳連貴並不多加阻攔,隻是朝裏麵宮人遞了個眼色,立時有青灰身影攸沒,自然是趕著進去通報。萱妃漫漫走到內殿,看見帝妃二人並肩走出來,慕毓芫輕輕抬手,示意吳連貴在邊上等候。明帝上前打量了一番,問道:“你不是身子不好麽,怎麽自己出來了?皇貴妃剛才還提起你,很是擔心,讓朕去玉粹宮用晚膳呢。”


    “嗬,是麽?”萱妃忍淚笑了笑,縱使皇貴妃真的說過這樣的話,自己也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反倒被皇帝處處維護她的態度所刺傷。看著那城府深不可測,沒有一絲不悅掛在臉上的女子,輕屑笑道:“皇貴妃娘娘,果真是在擔心著我?”


    明帝頓時沉下臉來,不悅道:“這是什麽話,自然是真的。”


    慕毓芫挽著碎金流蘇上來,腳步輕盈無聲,微笑著看了明帝一眼,用幾乎看不見的力度輕輕搖頭,然後轉眸說道:“萱妃妹妹,想來是有話要跟皇上說,你最近身子不大好,不如先到旁邊坐下罷。”


    萱妃見她轉身欲回,冷冷說道:“娘娘,何必躲起來呢?”


    慕毓芫聞聲頓住腳步,麵含微笑回轉頭來,看不出是否動氣,用一貫平靜無瀾的聲音說道:“妹妹說笑了,泛秀宮是本宮的寢宮,做什麽要躲起來?既這麽說,怎能不留下稍陪一會?”她側首看向雙痕,淡聲說道:“你去,給萱妃奉茶來。”


    “有什麽事,朕陪你回玉粹宮說。”


    “不用。”萱妃往後退了幾步,情知皇帝是怕自己再衝撞皇貴妃,心裏的溫度不由更涼一層,冷冷看著皇帝問道:“臣妾隻是想知道,臣妾的兄長是怎麽死的?”


    明帝眼角跳了一下,很快平靜如常,“你的兄長英勇殺敵、誓死報國,與霍連人血戰數時不幸戰死,所以才追封為忠毅公……”


    “不,不是那樣的!”萱妃盈滿熱淚大吼著,痛得渾身打顫,一步一步朝明帝走過去,雙眼燙得似要燃出火來,“皇上……,是不是你……”


    “你要做什麽?”慕毓芫擋在明帝身前,雙眸灼灼照人。


    “做什麽……”萱妃想不出該說什麽,才能表達出心中的百痛交集,雙臂卻是猛地一緊,吳連貴身旁兩個小太監衝上來,一左一右死死扣住不放。在滿殿宮人驚慌的一瞬間,看見帝妃二人正彼此相望,目光裏有信任、溫柔、關切、愛憐,卻沒有一樣屬於別人,刹那間將自己擊個粉碎……


    “沒事。”明帝握著慕毓芫的手,柔聲說道。


    “哈,哈哈……”萱妃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淚水飛濺,卻掙脫不開雙臂束縛,於是仰起下巴問道:“皇貴妃娘娘,你如今這般護著皇上,就不怕有一天跟我一樣,也是如此可憐下場?”


    “住口!”明帝勃然大怒,雙目裏盡是隱隱暗氣,僅有的一絲愧疚也被淹沒,朝多祿冷聲喝道:“蠢材,還愣著做什麽?!萱妃傷心過度、心智不清,還不趕快扶她回宮去!”


    早知今日結局,當初又何必委屈自己?萱妃被人拽著一點點後退,明白一切都即將結束,不禁悔恨莫及,唯有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反擊。雙手抓住門環將去勢稍阻,淚眼朦朧直視殿內二人,泠泠笑道:“皇上從前恩寵臣妾時,總是柔情蜜意、溫柔如水,怎麽今日卻這般狠心?皇上當初對臣妾,難道真的沒有動過心?莫非,皇上說過的那些貼心的話,都是假的麽?皇上,是麽……”


    “……”明帝張了張嘴,卻是無言。


    看清了皇帝不能辯駁的惱色,再轉眼看向皇貴妃,那雙水光瀲灩的明眸一瞬間浮出黯淡,像是蒙上一層淡淡的陰雲。萱妃忍不住再次大笑,不論當初真情假意,皇帝的解釋都隻會越描越黑,早已料定他不能回答。任憑他們再信任對方,再能替對方立場著想,剛才的那些話,也將是兩個人間永久的芥蒂。


    ----這一次,總算是自己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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