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每逢大事之後,總會有一段出奇安靜的時光。林氏憑借容顏與皇貴妃相似而獲寵,然而卻沒能因此青雲直上。倘使沒有皇貴妃出麵求情寬釋,甚至連身家性命也險些不保,那麽此等緣分究竟是福、還是禍?到最後,反倒讓人有些分不清楚。隻是三宮六院的妃子太多,每天都有新奇瑣事發生,沒人會總惦記一個無名無份的女子,不到月餘便漸漸被人遺忘了。


    近來陰雨綿綿,淅淅瀝瀝將近下了大半個月。十公主穿著新衣裳進來,春水色的百子刻絲對襟雲錦長衫,箭袖緊裝,再配上胭脂紅羊皮小靴,仿似新雨當中一枝烈豔豔的初綻赤葵花。進殿先對著窗外歎了口氣,嘟嘴抱怨道:“母妃,這沒完沒了的雨要下到什麽啊?已經在宮裏悶了好些日子,總是沒法出去玩兒。”


    “傻丫頭,別整天隻知道玩兒。”慕毓芫朝前招了招手,微笑道:“眼下正是秋收時節,雨水一直不停,想來田地裏稻穀已經損傷不少。若是再這般連綿不斷,百姓們可就沒有米糧過冬了。”


    “那……”十公主側頭想了一會,撫掌笑道:“嗯,就把皇宮裏吃的分給他們!”


    “嗬,淨是些傻念頭。”慕毓芫笑著拉她入懷,整理著衣襟道:“皇宮裏統共不過幾萬人,可是天下百姓卻是成百上千萬,哪裏夠得上他們吃呢?你父皇最近整日擔憂,為這雨水吃不好、睡不香,隻盼著能夠早早晴朗起來。”


    “難怪----”十公主點了點頭,“今天太傅也說起大雨,還讓我們做一篇有關雨水的文呢。”她斜著身子撒嬌依偎著,俯在慕毓芫耳畔輕笑道:“母妃,九哥哥生怕自己寫的不好,這會兒正躲在偏殿翻書查典呢。”


    慕毓芫笑問:“那你怎麽不著急?”


    “九哥哥笨啦,非要都寫的清清楚楚。”十公主雙眸靈活閃動,抿嘴一笑,“回頭我去找幾首古人的詩詞,依葫蘆畫瓢,寫一首應時應景的詩便好。”


    雙痕在外麵咳了一聲,請示道:“娘娘,迦羅姑娘回來了。”


    “好,讓她進來。”慕毓芫朝外揚聲,又對十公主微笑道:“外麵下雨路滑,花樹也被雨水打的差不多,別出去淘氣,就在宮裏陪著小瀾玩罷。”


    “是,兒臣告安。”


    迦羅坐不慣宮內寬大的椅子,走近站立回道:“昨天一直等到半夜,果然有人從傅府後門悄悄進來,民女看得清楚,其中一人正是身著便裝的齊王。二人在書房裏說到大半夜,不過門口戒備森嚴,無法考得太近,所以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麽。”


    “無妨。”慕毓芫擺了擺手,“隻是想確定他們是否有瓜葛,至於說了什麽,想來也是些亂臣賊子的話,不用你去以身犯險打聽。”


    “當時迎接齊王的還有幾個人,看起來也是朝廷官員。”迦羅眉色頗為惋惜,“可惜民女不熟悉朝廷的人,隻記得大致相貌,不知道他們究竟姓甚名誰。”


    慕毓芫卻並不著急,悠然笑道:“不要緊,朝廷裏有份量的人不算多,願意傾於齊王的人也大致清楚,隻是拿捏不準而已。我已經讓人準備好畫像,等會讓雙痕帶你過去一趟,照著畫像辨認出來就行。”


    “是,應該認得出來。”


    “怎麽?”慕毓芫見她秀眉微蹙,問道:“有什麽為難的事麽?還是昨天夜裏遇到什麽麻煩?若是有什麽煩惱,不妨說出來。”


    迦羅搖頭道:“沒有,隻是覺得那傅大人太滑稽。”


    慕毓芫不解笑問:“嗬,從何說起?”


    迦羅在宮中呆的時間不短,與九皇子甚是投緣,再加上當初慕毓芫收留的緣故,因此二人也算親近。自己側首回憶了會,搖頭笑道:“照說那傅大人也近五十歲,都是年將半百的人,不知怎麽回事,人卻跟少年似的一般講究外相。開始齊王還沒來時,先著急出來看了兩回,一邊等人一邊整理衣衫,還老問身邊下人姿容是否端正。民女實在覺得太過滑稽,幸好沒有笑出聲來。”


    “嗬,你有所不知。”慕毓芫跟著笑了會兒,解釋道:“聽說傅大人年輕的時候,麵相生得極好,乃是京中不少女子傾慕的對象,還有個‘玉麵檀郎’的綽號呢。”


    “玉麵檀郎?”迦羅似乎很是吃驚,頓了頓問道:“這個名頭可有什麽來曆?民女是說,等等……,娘娘可知道一首叫做《一斛珠》的詞?對了……,那詞裏麵似乎也有‘檀郎’二字。”


    慕毓芫見她語無倫次,疑惑道:“迦羅,你這是怎麽了?”


    “沒……,沒什麽。”迦羅像是在極力撫平情緒,緩和片刻道:“算了,民女隻是隨口問問。昨夜一整宿不曾得睡,現在頭暈腦漲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什麽,還是先下去歇息會兒。”


    “迦羅,你先等等。”慕毓芫轉到書案前麵,研墨提筆,筆下行雲流水,飛快將一首詞寫好在紙上。轉身將紙遞給迦羅,淡笑道:“昔日後主李煜娶了周娥皇為後,兩人才情互合,經常一起作詞賦曲,於是就寫下了這首《一斛珠》。你瞧瞧看,是不是你要找的那首詞?”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迦羅一字一字吟完,反倒生出一種釋然的神色,隨手將紙撂回書案,平靜搖頭道:“不是,娘娘不用費心了。”


    “嗯,你回去好好休息。”慕毓芫見她不願多說,也不再問。


    自寢閣內向窗外看去,天色青灰好似一層如煙如霞的輕紗,雨線不斷交集密織,跌入地麵積水蕩出一圈圈漣漪。慕毓芫掠平耳畔鬆散發絲,享受著秋風雨氣的涼爽,看著眼前千條萬線的雨絲,喃喃吟道:“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當大周後酡然如醉斜倚在美人榻上,口含細碎胭脂花瓣,對著皇帝鶯聲燕語、嬌嗔輕啐,該是何等旖旎纏綿的風光?可惜大周後早早仙去,李後主更是淪為亡國之君,天上人間相隔,昔日甜蜜自然也被世事衝散。最後留給世人的,也不過是一聲長長的歎息罷了。


    午後慕毓芫稍歇了片刻,夢裏迷迷糊糊,依稀聽見春蠶啃噬桑葉的響聲,醒來不由覺得好笑。原來細雨打的窗紗“噝噝”作響,隻不見絲毫停歇的跡象。雙痕坐在窗邊針線,回頭笑道:“娘娘夢見什麽了?這般高興,說出來也讓奴婢樂一樂。”


    慕毓芫一時起了頑心,笑道:“嗬,偏生不告訴你。”


    “娘娘也學得……”雙痕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聽見吳連貴在簾外叩請,因見他神色焦慮,不由笑問:“好端端的,愁眉苦臉的做什麽?”


    吳連貴上前行了禮,急聲稟道:“娘娘,江南大雨水災!”


    “什麽?”慕毓芫看了雙痕一眼,斂了笑意問道:“什麽時候的事?折子是今天才送進宮的?你細細的說清楚,眼下南麵的水勢如何?”


    “晌午才收到的急折,說是前日南麵連降三日大雨,水勢漫過河堤,襄平、陶河、廣陵、蘇羊等地均受水災,今秋稻穀悉數被淹。特別是西南垗西一地,因為境內地勢低窪深陷,不僅田地裏莊稼沒有收成,就連當地房舍也損毀大半……”


    慕毓芫驚道:“竟然如此嚴重?!”


    吳連貴搖頭歎了口氣,皺眉續道:“如今百姓居無定所,數十萬難民們正在舉家沿路北上。皇上剛剛召集了兩閣大臣,商討撫恤災民之策,特別要穩住西南諸地安寧,以防有人借著水災激起民變!”


    “垗西----,那不是鳳翼在駐守麽?”慕毓芫收回飄忽心思,正色道:“方才你說蘇羊也受水災,當地原本就是貧瘠,想來比起別處更加不太平。”


    吳連貴忙道:“是,已讓蘇家的人盯緊海陵王了。”


    “他那等紈絝子弟,能有什麽大作為?”慕毓芫輕聲冷笑,“讓我擔心的是,別人會借機與海陵王勾結,四下串聯起來,也能鬧出不小的亂子來!”


    “是。”吳連貴應了一聲,低頭沉默。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先時還看得清楚條條雨絲,到後來雷聲隆隆,幾乎是漫天水流傾盆潑下來。小皇子素來害怕打雷,嚇得哭哭啼啼跑進來。慕毓芫拍哄著他,心裏卻在擔心接下來的局勢,遂吩咐道:“讓人去正德門侯著,看著前麵大臣們什麽散了。”


    小皇子眼中含淚,怯怯聲道:“母妃,兒臣害怕。”


    “小瀾乖……”慕毓芫柔聲哄著,俯身將小皇子抱了起來,“乖……,母妃帶小瀾過去睡覺,我們躲在棉被裏說悄悄話,好不好?”


    “好……”小皇子破涕為笑,小手環抱用力摟緊了。


    慕毓芫剛剛起來並無睡意,隻是合衣躺下,一麵說笑,一麵輕拍著小皇子哄睡。不刻雷聲逐漸減弱止住,隻剩下“刷刷”雨水聲,劈裏啪啦的敲打著窗紗,反倒生出別樣的涼爽清靜來。小皇子蜷縮賴在母親懷裏,漸生困意,扭身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沒多會便漸漸安靜入睡。


    雙痕過來放下綃紗床帷,悄聲問道:“娘娘,小瀾王爺睡著了?”


    “嗯。”慕毓芫輕輕點頭,卻不急著起身,等了片刻見小皇子睡得踏實,方才輕手輕腳抽身下榻。走到妝台銅鏡前坐下,重新挽著雲髻,對鏡簪著細長的東菱玉發釵,輕聲吩咐道:“雙痕,你去取一件披風出來。”


    雙痕趕忙答應下,捧著一件湖光色流雲水紋披風回來,輕柔展開抖平,問道:“娘娘,等會是要去前麵?可是外麵雨勢那麽大,一時半會也停不下來。”


    “沒事,不要緊的。”


    “娘娘----”吳連貴探頭進來,低聲道:“朝臣們領命下去擬折子,各自回政觀、弘仁兩閣議論,皇上正在醉心齋休息。外麵車輦已經備好,娘娘這會兒就出去麽?”


    “嗯。”慕毓芫起身頷首,又道:“雙痕你留下來,等會小瀾醒了多半找人,讓吳連貴跟我過去就是,等一會就回來了。”


    皇帝的確是在醉心齋休息,隻是靜不下心,聽得通報皇貴妃過來,趕忙笑吟吟迎了出去。隻見吳連貴在邊上撐著綠竹傘,慕毓芫被人攙扶下輿,發絲上沾上幾點零星小雨珠,恍似從一團濛濛水霧中走出來。明帝走到台階前扶了一把,笑道:“眼下這麽大的雨,你怎麽想著過來了?看看,頭發上全都是水珠兒。”


    “過來瞧瞧皇上。”慕毓芫微微一笑,搭著皇帝的手款款進去。


    明帝揮散了殿內宮人,與慕毓芫對案坐下,親自沏了一盞暖暖的熱茶遞過去,自己也飲了一口,歎道:“朕原是要睡會兒的,隻是卻睡不著。”


    慕毓芫端茶搖了搖,輕聲道:“江南水患,臣妾也聽聞了一些。”


    “還好,此時邊境戰事已停。”明帝長長籲了一口氣,反手揉著眉頭,“此次水災非同小可,江南七省均有輕重不同的災情,又正在秋收之時,方才議論半日也沒個妥當的計策。”


    “臣妾正是擔心皇上焦慮,所以才過來的。”慕毓芫抬頭瞧了瞧,擔憂道:“上次張老太醫說過,皇上如今氣血虧虛、肝火旺盛,平日需多加保養,不宜輕易為瑣事動怒動氣。”


    明帝心頭微暖,柔聲道:“沒事,朕知道保重的。”


    “皇上,丞相杜守謙殿外求見。”


    “看來,臣妾來的不是時候。”慕毓芫放下手中茶盞,起身道:“杜丞相應該有要事稟奏,臣妾到偏殿歇息一會兒,等皇上忙完再過來。”


    “無妨,你也坐下聽聽。”明帝伸手摁住了她,又喚多祿進來放下隔簾,讓慕毓芫在自己身側坐好,方才揚聲宣人進殿。


    杜守謙躬身進來,奏道:“皇上,撫災官員名單已經擬好。”


    多祿趕忙捧著折子捧進來,明帝打開翻了翻,卻不急著開口,又將折子遞給了慕毓芫,待她看完方才笑問:“宓兒,你覺得分派的妥當與否?”


    杜守謙像是吃了一驚,稍稍抬頭。然而他素來處事鎮定,很快恢複平常神色,朝著皇帝身側行禮道:“不知皇貴妃娘娘玉駕在此,金安萬福。”


    “杜丞相不必多禮。”慕毓芫語聲淡淡,聽不出何樣情緒。隻是低頭看著折子,也不知是在思考上麵的不妥,還是在猶豫要不要開口,靜靜沉默了半晌。


    明帝見她有些猶豫,又笑道:“宓兒,朕隻是想多知道些建議,算不上什麽後妃參政,有什麽想法都隻管說罷。”


    “既然是杜丞相精心安排,想來不會有錯。”慕毓芫瞧了瞧下麵,“隻是臣妾聽說此次水災嚴重,不比往年受災人少,撫恤銀兩和糧食是不是少了點?”


    “娘娘果然看得明白。”杜守謙微微一笑,“隻是朝廷如今也有難處,先時為著邊境與霍連的戰事,國庫存銀耗費大半,上麵的份額已是朝廷的極限了。再者,也不能將所有銀兩都用在撫災上頭,軍需、兵馬以及原有開支,諸多地方都還要運轉下去。”


    慕毓芫側首看向皇帝,隻道:“臣妾不懂軍國大事,隻是難道不能想想法子,再多籌一些錢糧麽?”


    “你說的不錯,朕也不是沒有想過。”明帝微微頷首,又道:“隻是,正如杜丞相方才所言,眼下朝廷已經是超支運轉,實在是沒有可以擠壓的地方。”


    慕毓芫不置可否,徐徐道:“朝廷國庫固然緊張,那是因為先前邊境戰事的緣故。可是,邊境戰事連著打了好幾年,卻沒讓王宮權貴出一分銀子,也沒有讓各大商賈交一成糧食。此時國家百姓有難,難道不該齊心協力一些?”


    “讓大臣們捐點銀兩是可以,不過多半是杯水車薪。”杜守謙搖了搖頭,歎道:“為官清廉者自然不必說,便是稍有積蓄的,又怎見得個個都願意做善人?總不好朝廷明令強繳,那豈不是亂上添亂?至於那些囤糧的商賈,更不好以朝廷旨意征收糧食。”


    明帝聽完二人辯論,想了一會,“說來說去,還是朝廷的銀兩和囤糧不夠。眼下最需要的是過冬糧食,縱使災民拿夠銀兩,隻能看不能吃也是無用。”


    “皇上聖明。”杜守謙順了皇帝一句,又道:“正如娘娘所說,此次水災均在江南幾省,其實北麵各大糧商是有些囤糧。隻可惜,朝廷拿不出太多銀兩來。”


    慕毓芫想了一會,插問道:“丞相的意思,是用銀兩去跟糧商買糧?”


    “這法子不錯。”明帝在扶手上敲了敲,思量道:“既然如此,發放給江南的銀兩都拿去換成糧食,也省得朕替下麵官員擔心。”


    杜守謙頷首道:“是,微臣先下去擬旨。”


    明帝也不再端正坐著,懶洋洋的斜倚在龍榻上,握起慕毓芫的手,玩笑道:“今天有你陪在朕身邊,好像輕鬆了許多呢。”頓了頓又問,“宓兒,累了嗎?”


    “不累。”慕毓芫搖了搖頭,“皇上從早忙到現在,想來是累了。不管怎樣,總歸還是要喘一喘氣,先好生歇一會兒。”


    明帝歎道:“哎,若能多籌些銀子就好了。”


    慕毓芫低頭沉默不語,半晌才道:“臣妾回去想想辦法,皇上睡罷。”


    “你想辦法?”明帝陡然來了興致,翻身坐起來笑道:“等朕猜猜,是不是自己帶頭捐出金銀首飾,然後再讓其他人也跟隨捐金?罷了,那樣也籌不了多少,別弄得讓眾人都抱怨你,回頭意思一下便好。”


    慕毓芫笑道:“皇上讓大臣們出血,難道他們就不抱怨了麽?”


    “他們敢?!”明帝略微挑眉,停了會笑道:“唔……,頂多也就是腹誹罷了。”


    “嗬,反正皇上聽不見。”慕毓芫也掌不住笑出聲,拉著皇帝到裏麵躺下,又抱來軟枕自己倚著,側首笑道:“臣妾自有主張,皇上且安生睡下罷。”


    “好,好……”明帝依言躺下,又扯了扯慕毓芫的衣袖,讓她也陪躺著,闔目閉了一會眼睛,突然笑問:“莫非,你背著朕偷偷藏了小金庫?”


    慕毓芫故作認真點頭,嫣然笑道:“正是,皇上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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