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李龍李虎正在蹬著凳子貼春聯,春聯是央求鄰村的老秀才寫的,李懷熙搖頭晃腦的讀了一遍,然後很篤定的說,“家家都是這幾句,一點新意沒有,明年的春聯我自己寫,咱家往門上一貼,保證讓老家夥後年沒生意。”


    他爹放下他,在他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說他,“你個小子,你自己寫你自己的就行了,還惦記著搶人家飯碗,人家老秀才招你了?說話也沒個輕重。爹可告訴你,不能有了一點本事就瞧不起人,知道嗎?而且要尊老,否則出去會被人瞧不起的。”


    “知道了爹,爹你累不累?我給你揉肩膀?”李懷熙吐了吐舌頭,趕緊將功補過。


    “知道爹累剛才還不下來?把籃子給你娘送過去就行了,爹這肉太硬,你捏不動。”李成奎在小兒子的臉上捏了兩把,放他進院去玩。


    李懷熙拎著籃子進了院子,正屋裏香煙繚繞,那裏擺了供桌,是孝敬祖先和各路諸神的,前一天從城裏買的花哨點心現在都擺在那裏。


    他娘正跪在床上往新糊的窗戶紙上貼窗花,屋裏炭火太熱了,他娘把窗戶支起一扇來,隔著窗戶叫李懷熙,“懷熙啊,把你爹叫進來,讓他把水缸裏的那條魚殺了,看看哥哥們貼完對聯沒有,貼完了把他們也叫進來,一會兒娘給你們炸好吃的。”


    李懷熙不緊不慢的放下籃子,扭頭對他娘說,“您那個大嗓門誰聽不見啊,我爹幫忙貼完了春聯就進來了。”


    他娘被他噎了一下剛想罵他懶,結果看看李成奎真的領著兩個兒子進來了,隻得悻悻的住了嘴。


    三個小子圍在水缸邊,看他們爹一個人和水缸裏十幾斤重的大魚奮戰,大魚在水裏很有力氣,而且滑不留手,李虎提議把水缸放倒,考慮到室外滴水成冰的溫度,李成奎否決了這個提議。


    李懷熙遞給他爹一個水瓢,他爹心領神會,直誇自家三兒聰明。舀幹淨了水,大魚也就沒什麽蹦頭了,李成奎一彎腰把大魚拎出了水麵,離了水的魚被放在一個大陶盆裏嘴一張一合的苟延殘喘,李成奎用殺豬刀在魚腹上劃開了一道,白花花的脂肪先露了出來,大魚猛地一陣抽搐,過一會兒魚血才冒了出來。


    李懷熙報了仇很高興,蹲在一邊看他爹收拾魚,看了一會兒覺得奇怪,於是很天真的問,“爹,這魚鰾您怎麽不往外拿了?”


    他本是無心的一問,沒想到他爹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支吾了半天才回答說,“這,這魚鰾太大,沒有用。”


    “太大的沒用?”李懷熙疑惑了,看看他爹的大紅臉覺得很可疑,於是刨根問底的接著問,“那原來那些有什麽用?”


    李成奎左顧右盼,不知道怎麽回答小兒子的問題,十多斤的大魚魚鰾比小孩手腕子還粗讓他怎麽用?他也不是驢!支吾了一會兒,李成奎有了辦法,衝著廚房高聲喊,“孩兒他娘,東西炸好了沒有?端點兒出來給他們吃吧!”


    這不能怪他糊弄孩子,轉移話題,魚鰾是媳婦讓用的,村裏的穩婆來喝喜酒的時候說他新娶的媳婦身體還有些單薄,不適合立即懷孕,當時穩婆提供了兩種方案避孕,一是吃藥,二就是用魚鰾,吃藥是女方吃藥,媳婦不願意,魚鰾雖然腥氣了一些,可是沒有副作用,所以家裏大小合適的魚鰾就都被留了起來。誰也沒想過這些小事什麽時候入了小兒子的眼,李成奎覺得最好這問題小兒子能在吃東西的時候忘了,實在忘不掉就去問他娘好了,他是真不知道怎麽回答了。


    李懷熙沒有得到答案就被他娘扯走了,他現在的童音脆生生的,他娘在廚房裏清楚的聽到了爺倆的對話,恨得牙根發癢。新炸的年糕還有些燙,李懷熙剛想說話嘴就被他娘塞住了,燙得他吸溜半天,很識相的閉嘴不問了。


    李龍李虎也被他娘叫進來一起吃,哥仨連凳子都不坐,統統吃得很快。吃完了炸年糕,李龍李虎拿了鞭炮出去放,他們舍不得成串的放,一個一個拆開來點,李懷熙寫完了一篇大字也出去跟著放,三兄弟的鞭炮聲忽然密集一會兒,伴隨著雞飛狗叫的混亂和三個孩子的哈哈大笑,本來在院子裏竊笑的兩夫妻轉眼變成苦笑,不用出去看也知道一定又是有誰家的貓狗路過了,來家裏告狀的越來越多,兩口子都習慣了。


    中午隨便吃了點東西,哥仨都被趕到床上去睡覺,他爹雖然不識字,但依然在用自己的方法算賬,做一年的‘工作總結’,他娘在一旁繡花,一家人養精蓄銳等著夜幕的降臨。


    下午,睡醒了的李懷熙搬著小凳子坐在廚房門口,指揮他娘做菜,新年的菜譜是他擬定的,一些菜這些日子他娘都做過了,但是像紅燒獅子頭、溜魚片這樣的菜他娘還是第一次做,孟廣慶說了做法以後不放心,監工似的坐在門口,把他娘指揮得團團轉。


    “你可快長大吧,長大了娶個媳婦趕緊換個人使喚,我絕對不給你媳婦小鞋穿!”人說‘娶了媳婦忘了娘’,現在李懷熙他娘巴不得兒子這樣,這太難伺候了。


    “這我說了可不算,您再忍幾年吧,等我比鍋台高了,我做飯給您吃。”孟廣慶頭也不回的回答說,他正迎著光看著自己的小手,紅彤彤的像透明的一樣。


    他娘沒看到他臉上的漫不經心,得到一張空頭支票也很滿意,刺啦一聲把蔥花下到了鍋裏,一邊忙著一邊說,“那敢情好,那娘等著,現在再伺候你幾年。”噴香的蔥油味彌漫整個廚房,李懷熙坐在門口陶醉的笑了。


    傍晚的時候,李成奎自己一個人把灶王爺兩口子接了回來,打完了小報告的灶王爺煥然一新的又坐在了廚房的北牆上,李成奎上了一炷香就算完事,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回堂屋吃飯去了。


    李成奎家的年夜飯是超乎尋常的豐盛,中間是傳統的火鍋,和現代的火鍋不同,食材是早就放在裏麵的,伸過筷子夾起來就行了;火鍋的旁邊是李懷熙教他娘做的魚頭泡餅,碩大的魚頭碼放在大盤子裏,湯濃肉爛,剛剛烙好的蔥油餅切成小塊擺在一邊,散發著特有香氣;獅子頭是四個碩大的肉丸子炸好以後又放在雞湯裏煮過,最後出鍋的時候澆了調好的濃汁,開水鹵燙過的白菜心碼在盤子底,襯托著油汪汪的獅子頭特別好看;李懷熙前幾天在一個盤子裏碼了幾圈蒜瓣,每天澆水,蒜苗長得很快,今天剛好在幾個肉菜裏加了一點兒,溜魚段帶著一點甜酸口,很受兩個哥哥的喜愛。


    “咱家這飯菜說出去都沒人信,縣太爺家裏都不見得比咱們吃得好!”李成奎舉著小酒杯很自豪的說。


    “可不是,誰像咱們三兒這麽愛折騰啊,這一下午可能支使我了。”他娘伸出一隻手捏了捏李懷熙的小臉,李懷熙正在啃雞翅膀,搖著腦袋掙開了。


    其實這不光是李成奎家過的最豐盛的一個年,也是曾經的孟廣慶、如今的李懷熙過的最豐盛的一個年,前世就隻有他和他師父兩個人,而他師父那個人是不需要家庭的,年節這些尋常人家的節日對於當年的孟廣慶來說隻是一個奢望而已,每每聽到別人家歡天喜地的放鞭炮,他一般都會躲起來睡覺,後來他師父沒了他就幹脆躲到那些不過春節的國家去,隱藏在洋人堆裏,根本不去沾華人的邊。


    吃完了年夜飯,他娘把一碗剩飯剩菜碼在大碗裏,很虔誠的擺在供桌上,以祈禱年年有剩餘的意思。


    李懷熙盤腿坐在床上,兩個哥哥加上一個難得清閑的爹,四個人圍坐一起打花牌。


    “爹,您不能和三兒一夥,他一個人已經夠狡猾了,這不公平!”李虎拿著花牌玩到第二局的時候就不幹了。


    “咦?怎麽不公平?難道讓三兒自己一夥?”李成奎贏得很高興,一點也不顧及二兒子的感受。


    “就是就是,二哥你不能壞了規矩。”李懷熙捏著牌嘿嘿奸笑,屁股底下藏了好幾張。


    李龍一聲不響的爬過來,上來就把李懷熙掀到了一邊,“重來重來,剛才的不算,你們看看三兒這屁股底下,欺負我們不識數呢?!”


    李懷熙爬起來一本正經的把滿手爛牌扔了回去,“重來重來,太不守規矩了!”


    “就是你不守規矩!”李虎看清了弟弟丟下的牌,更氣了,不過沒辦法,牌都混在一起了,隻能重來。


    他娘揉好了麵、剁好了餡兒,拿著花繃子坐在李成奎身後,把油燈調亮了一點,坐在燈下繡花,一邊繡一邊說,“初二回我娘那兒,你還去嗎?我想就帶著他們三個就行了,這過個年可把你累壞了,你在家好好歇歇。”


    李成奎一邊打著牌一邊回答,“怎麽能不去呢?我這有什麽累的,走親戚不也是歇著嗎?你們都走了,留我一個人在家多沒意思。”


    “上次聽我大哥說,年後他就打算讓程安去城裏當學徒去了,說是找好了一家綢緞莊,可我聽說當學徒苦著呢,是不是?”


    “可不是嘛,當學徒苦著呢,程安才多大啊,才十五歲吧?”李成奎記性不錯,上次回門的時候記住了幾個孩子,大舅家的大表兄程安是其中一個。


    “可不就是十五!小小年紀的。”程氏應了一句,拿起錐子挑了一下燈芯,把油燈撥亮了一點。


    李懷熙一邊打牌一邊聽他爹娘聊天,有些不以為然,他前世十五歲的時候已經幹了一票買賣了,攔路搶劫都夠歲數了,他大表哥程安當個學徒就被他爹他娘說得好像要去受刑一樣。


    村裏沒有敲梆子的,他們家也沒有銅壺滴漏那種奢侈品,在填了一遍燈油之後,他娘放下手裏的活兒到廚房包餃子,李龍李虎帶著李懷熙到門外放鞭炮,鄰居家的大兒子還沒娶親,整天呆在豆腐坊裏難得出來,這時候正高興的拿了一掛鞭在外麵放,看到哥仨出來還回去端了一小笸籮鹹豆腐幹給他們。


    李懷熙一邊放鞭炮一邊嚼著豆腐幹,豆腐幹有點鹹,不過味道不錯,他們家的男孩不用擔心被送去當學徒,過完十五就又要開學了,他們很享受這短暫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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