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興慶園,方夫人借口頭疼,由身邊的趙媽媽扶著,打算回自己屋去。


    大少奶奶有心想跟上去侍奉,卻被方夫人揮手拒絕,“你用心伺候稚鬆便好,有這功夫在我跟前晃來晃去,還不如早點為我們方家生下嫡長孫要緊。”


    饒是一向低眉順眼的大少奶奶,麵上也露出一點點難堪來。


    她嫁進方家兩年,至今無所出,婆婆本就不喜,如今更是動輒得咎。


    方稚鬆見狀,便對大少奶奶道:“母親身體不舒服,你去廚房,拿我新得的金絲燕窩,給母親做一盞冰糖枸杞燕窩羹來,最是滋潤溫補不過。”


    由趙媽媽扶著走出兩步的方夫人聞言,腳下一頓,卻仍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方稚鬆安撫妻子,“母親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的話蓉娘你別往心裏去。”


    大少奶奶點點頭,“鬆郎放心,妾身省得。”


    “我與二郎到書房說話,若是晚了,你不必等我,早些歇息。”


    兩兄弟一齊到方稚桐的書房裏,有小廝送上茶水點心,便靜靜退下。


    “桐弟可知緣何為兄的書房,隻有貼身伺候的小廝,並無婢女在側?”方稚桐端起茶盞,兩隻夾著蓋碗,撇了撇上頭的浮沫,喝了口茶問。


    方稚桐搖搖頭。


    方稚鬆苦笑。二弟還未成親,恐怕也無法領會這其中的曲折。


    “桐弟大抵有所不知,當年――是父親做主,為我定下蓉娘的。母親看中的,是另一家的姑娘。”


    方稚桐確實不知道。他隻曉得大嫂的父親乃是江南船運的總瓢把子,方家生意上南來北往的貨運,都要仰賴大嫂家的船隻。所以父親和祖母對大嫂一向是喜愛有佳的。


    他以為母親不喜歡大嫂,純粹是和父親唱對台戲罷了。原來這中間還有這樣的隱情。


    “我的婚事,母親沒能做主,所以她一心一意,想給你挑一個她中意的媳婦兒。”方稚鬆望著弟弟,他比二弟大四歲,二弟還在榻上爬的時候,他已經懂事。當年父親才從海外,帶著滿船的銀錢珠寶回來,與母親感情尚好,家中又剛剛發濟,母親很有幾分春風得意。可是這幾分春風得意,在生了二弟後,就被父親一個又一個納進來的妾室通房,給打落塵埃。


    那些妾室一貫陽奉陰違,裝腔作勢,生生將母親氣得早產,落下個死胎,也將父親母親之間那日漸淡薄的夫妻情分,撕扯得支離破碎。


    待他長大,母親又沒能做主選個自己喜歡的兒媳婦,如今正憋著一口氣,想給二弟挑一個可她心意的媳婦過門,日常也好有個能說貼心話的人。


    “母親本就不喜蓉娘,我知道。倘使我身邊又總放著侍女美婢伺候,蓉娘會怎麽想?我豈不是把她生生地逼得在家中沒有立足之地?”方稚鬆慢慢地,向弟弟袒露心聲,“如今你也到了成親的年紀,雖說祖母堅持要等到你十八歲後才能娶妻,但是母親已經為你相看起來。她想要個乖巧溫婉,與她一條心的兒媳婦,所以總想著能和姨母結成親家。我不知你因何不喜貴娘,不過這兩年裏,你總要一點一滴的教母親知道,你喜歡怎樣的女子,免得到時候母親相看來的媳婦不合你的心意,你們夫妻不睦,反倒又一次傷了母親的心。”


    方稚桐抿緊了嘴唇。


    “再者,男人三妻四妾說起來是極尋常不過的,可是你看父親母親,本是好好的,我們一家也和和樂樂的,就是多了這些個自恃年輕貌美的姨娘通房,才搞得一家人越來越冷淡客氣。二弟想想,是不是如此?你要真心為著將來的妻子好,屋裏那些伺候你的丫鬟,該遠著,就遠著些。”


    究竟是弟弟屋裏是事,方稚鬆也不便過於幹涉,隻是點到為止。


    不料方稚桐卻站起身來,正正經經地向兄長一揖,道:“謝謝大哥同我推心置腹,弟弟知道該怎麽做了。”


    方稚鬆見他如此,心下暗暗欣慰。“你不嫌為兄鹵愫謾!


    進了六月裏,黃梅天過去,天氣便一日熱過一日。


    茶攤的生意出奇的好,每日裏總是過了午正,酸梅湯就賣得見了底。有來得晚了,喝不著湯伯茶攤上的酸梅湯的,甚至還會得抱怨:


    “喝來喝去,還是湯老兒這邊的酸梅湯味道最好,偏偏每日裏就這麽兩甕,想多喝都喝不著。”


    湯伯隻好賠笑:“小老兒這本就是小本生意,每日起早貪黑,又天熱壞得快,所以做不得太多。”


    亦珍在一旁聽了,苦苦思索起來。


    這的確是個大問題。


    他們隻是個小茶攤,不似前頭家大業大的茶肆酒樓,人手多,地方大,可以一鍋接一鍋地熬酸梅湯,又能在夏天裏從冰窖裏取了冰出來,將酸梅湯冰鎮了,口感好,還不易敗壞。


    與之相比,自家的酸梅湯口味再好,再價廉物美,畢竟一天也做不了太多,生生錯過了不少客人。


    等收了攤回到家裏,亦珍和招娣坐在院子裏,一邊在枇杷樹下搖扇納涼,一邊仍不忘在心裏想法子,如何能多做點酸梅湯,招徠點生意。


    忽然耳聽得隔壁楊老爺家的院子裏傳出七零哐啷砸東西的聲音,以及女子隱忍的嗚咽聲。那嗚咽聲含在嗓子裏,並不感放聲發出來,一牆之隔聽來,竟仿佛是狼嚎一般。


    亦珍一愣。


    楊老爺家最近不知為何,總是傳出不小的動靜來,今日倒像是動起手來了。


    亦珍一個未出閣的閨女,不好爬牆探頭過去打探,可是這左鄰右舍的,總能聽見。


    到了下晌,街坊四鄰就都傳開了。


    楊老爺屋裏的一個丫環前陣子診出了喜脈。楊老爺一共五個孩子,攏共才寶哥兒一個兒子,這幾年妻妾一無所出。楊老爺想想自己三十好幾奔四十歲了,過兩年兒子成親生子,他眼瞅著就是要當祖父的人了,妻妾不生便不生了罷。哪曾想,過完年開了市,他在外應酬,喝醉了酒回來,一時糊塗在書房裏睡了個在院子裏灑掃的粗使丫頭,偏巧這丫頭的肚皮又爭氣,就這一次便懷了楊老爺的骨肉。


    那粗使丫頭也是個有心計的,知道楊夫人不是個有容人之量的主母,這要是教夫人知道了,必定沒有她的好下場,所以並不聲張,竟生生瞞了四個月,眼見肚皮一日大過一日,薄薄的夏衣已遮不住她的肚皮,才被人發現。


    這時肚子裏的孩子已近五個月大,不是說落就落的,大夫來一號脈,出來拱手恭喜楊老爺,說肚子裏的孩子脈象強壯有力,仿佛應是兩個健康的男胎。


    可把人到中年的楊老爺給喜壞了,給大夫好大一錠賞銀,恭恭敬敬把大夫送出門去。


    楊老爺樂了,楊夫人卻氣了個倒仰。


    楊夫人為了保證將來家業隻留給寶哥兒,一狠心,給兩個姨娘都下了絕子藥,卻不防楊老爺酒酣耳熱,兩眼一花,連膀大腰圓的粗使丫頭都不放過,倒教個掃地丫頭從中鑽了空子,有了身孕。誰會留意一個每天灑掃庭除的丫頭?等她知道,都五個月顯懷了。


    這事還沒完。


    楊老爺一聽大夫說可能是兒子,立刻就要抬掃地丫頭做妾,誰攔都不聽,竟是鐵了心一般。


    這才激怒了楊夫人,在宅中砸開了東西。


    招娣轉述給亦珍,聽得亦珍一愣一愣的。


    原來再有學問的人,吃了豬油蒙了心,也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亦珍在心中暗暗感慨。


    不說旁的,單說楊夫人操持家務,伺候公婆,照顧孩子,後來還為公婆守過孝,便是鄰裏人人稱道的好媳婦。


    然而饒是如此,也不能阻止楊老爺納妾睡丫鬟的行為。


    招娣呸了一聲,表示對這種行為很是不齒。


    亦珍有身為女子的無奈與悲哀。


    招娣也不出聲。她家裏為了能給爹爹納個妾,替爹爹傳宗接代生個兒子,毫不猶豫地就把她給賣了。可見在男人心裏,兒子比什麽都重要,旁的都是可以不在乎的。


    這兩個姑娘在院子裏默默相對時,曹氏在自己屋裏對著湯媽媽,也深深一喟。


    隔壁楊夫人是個好強的。可是好強有什麽用?再好強,也爭不過男人一顆不安分的心。


    “要是能留珍兒在身邊一輩子,我真想就這麽留她一輩子。”曹氏輕輕道,“可是我早晚是要走的,留她一個人,如何放得下心?”


    湯媽媽將削好的水梨拿小刀切成小塊,盛在白瓷小碗中,上頭戳了小竹簽,遞到曹氏手裏,“夫人快別想這想那的,耗費心神,先吃點水梨罷。這是小姐特地囑咐奴婢到穀陽橋頭賣水果的阿大娘子處買的,頂新鮮不過,還帶著碧綠生青的梨樹葉子呢。小姐說了,如今這個大夫不是那等賺黑心錢的,說夫人風寒已去,湯藥漸漸可以停了,每日隻消按他所說的,正午陽氣足的時候在院子裏走動走動,用過晚飯,也可以慢慢走幾步,再結合他開的食療方子,必定能大有起色。”


    曹氏聽了,微笑著拈起一片水梨,含在嘴裏,隻覺得一股子沁甜味道直入心田。


    湯媽媽見她臉上表情,不由得也笑起來,“小姐還說這水梨最是潤肺解燥,盛夏裏吃對人極是補益的。”


    “珍兒是個有靈性的。”曹氏將梨片細細嚼了咽下去,這才說道,“我是不是教她,教得太晚了些?若早些年就開始教她,如今恐怕能將我這一身所學,會了大半了。”


    “小姐於易牙一道,是極有天分的,如今教起來也不遲。您沒看小姐做的那些點心,茶攤上的食客可是有好些人都說好吃。”湯媽媽倒不是有心寬慰曹氏,她打小跟在曹氏身邊,算起來將近二十年,夫人的手藝雖是不外傳的技藝,可是早年什麽好吃的吃食她沒見過?山珍海味,珍饈美饌,那都是過眼雲煙,誰家還能鎮日吃這些個?便是花錢如流水的王侯貴胄,也有吃膩歪的一天。反倒是那最尋常的食材,做出來最鮮美的滋味,才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忘懷的。


    “到底是拘在這一方小院子裏,眼界太窄了。”曹氏想一想,“說起來也是我的不是,總覺得我們一門孤兒寡母的,不好太張揚了,叫鄰裏說了閑話去。今年中秋,麻煩你家的到未醒居叫一桌席麵回來,也叫珍兒嚐嚐外頭有名的廚子燒菜是什麽味道,她也好知道自己的長處與短處。”


    “還是夫人想得周到。”湯媽媽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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