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天氣燠熱,惹得人心浮氣躁,楊老爺與楊夫人之間越鬧動靜越大,楊老爺竟嚷嚷著要休了發妻,扶正妾室。一時間楊家雞飛狗跳,左右鄰居都能聽見他家院子裏的叫罵聲和啼哭聲。有時大晚上的,忽然就砸鍋摔盞,擾得鄰裏都不能安生。


    亦珍與招娣晚上從母親曹氏院子裏吃完飯出來,回到自己小院裏,才想坐下納涼,忽然頭上被一顆熟了的枇杷砸個正著。亦珍抬望去,隻見寶哥兒正攀在他家牆上,默默望著她。


    不過幾日不見,寶哥兒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原本圓胖的臉,這時隱隱竟能看見尖尖的下頜。


    擱平素,亦珍對寶哥兒是絕對不假辭色的,可是思及他家中這些日子正鬧得不可開交,寶哥兒一定夾在中間十分為難,亦珍輕輕歎了口氣,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枇杷,收在袖籠裏,問:“可吃過飯了?”


    寶哥兒點點頭。其實他隻草草吃了一碗中午剩飯做的菜泡飯,隻是不想說出來叫亦珍看他的笑話。


    可惜肚皮不爭氣,發出“咕嚕嚕”的聲音,亦珍在這頭都聽得一清二楚。


    亦珍強忍住笑意,轉頭低聲吩咐招娣,“去把我做了打算晚上吃的冰糖糯米甜棗取來。”


    招娣是吃過苦,挨過餓的,所以麻利地應了一聲,就往廚房去了。


    寶哥兒的臉倏忽就紅了。幸好天色漸晚,一絲夕陽的餘暉最後透過地平線,透到雲層中,複又灑落人間,映得一切都紅彤彤的,遮掩了他臉上的紅暈。


    亦珍隨後坐在藤蘿花架子下頭,也不說話,隻輕輕搖著蒲扇。


    過不多久,招娣去而複返,手裏提著個平時湯媽媽買菜用的籃子,上頭罩著一塊細葛布。等到了牆腳下頭,招娣摸過擱在一旁晾衣服時用的丫杈頭,挑高了菜籃子,往牆頭上送。


    寶哥兒一伸手,就接住了菜籃子。揭開上頭的細葛布一看,裏頭是一隻不大的竹筒,盛著大半桶的紅棗。就著天光看仔細了,拇指大小,顆顆飽滿的棗子原來不知用什麽法子,將裏頭的棗核挖了,填進去雪白如玉的糯米,聞著一股棗子的甜香撲鼻而來。


    寶哥兒在外頭竟從未見過這樣的點心,頓時有了食欲,也不管手髒是不髒,就拈了一顆棗子放進嘴裏。棗子外皮涼涼的,棗肉沁甜,內裏的糯米軟糯又不粘牙。寶哥兒連吃了好幾顆,才慢慢停了手。


    “好吃麽?”亦珍征求第一位試吃者的意見。


    寶哥兒點點頭,“我能把剩下的帶回去麽?”


    他想起了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眼見就蒼老憔悴了許多的母親。家裏的下人,哪個不是跟紅頂白的?見父親鐵了心似的不把母親放在眼裏,頓時就開始怠慢他和母親。他倒還好,終歸是父親目前唯一的嫡子,可是母親卻是深受冷落的。廚房有好吃好喝的,都先送到大著肚子的丫鬟屋裏去了。母親如何不氣?


    他嘴裏吃著甜棗,一開始還覺得美味可口,然而想起母親,口腔中倏忽充滿了苦澀。


    亦珍想想,那竹筒是招娣做的,上頭也沒有什麽記認,便頜首道:“把籃子還我便好。”


    這時那邊傳來楊家小廝的聲音,“少爺,您快下來罷。夫人等會兒找不到你,又要鬧了。”


    寶哥兒輕歎一聲,望向花架子下頭的亦珍,自言自語似地說:“我要是生在你家,該有多好?”


    說罷揚手將空籃子扔回亦珍的院子裏,自己則小心翼翼地捧著竹筒,從牆頭上下去了。


    等他和小廝的腳步去得遠了,招娣在低低聲對亦珍道:“楊少爺這樣,看著也挺可憐的。”


    亦珍不語。


    男人三妻四妾,快活的是自己,到頭來苦的還是他的妻子兒女。


    可是又有幾個男人願意放棄三妻四妾、齊人之福的?連招娣她爹,家裏都快窮得揭不開鍋了,砸鍋賣女,也要納個妾回去,傳宗接代。


    次日亦珍和招娣裝了十隻青竹做的竹筒在湯伯的雞公車上,吱吱呀呀地推到穀陽橋頭,支起了茶攤。因天氣熱,路過的販夫走卒,都要停下來,要麽喝一碗酸梅湯,要麽五個銅板飲一大碗涼茶,然後繼續趕路。


    等到午初時,雲間書院的學子們下了學,陸陸續續經過穀陽橋頭,紛紛進到閑雲亭裏,坐下來喝酸梅湯,吃茶果。有那眼神好的,看見一排青竹竹筒整齊地碼在兩張條椅支著的案板上,忍不住問:“裏頭盛的是什麽?”


    湯伯見有人問起,方才細細地介紹起來:“這是新做的一款小吃,名叫‘心太軟’。”


    話音才落,亭子裏的學子們便此起彼伏的笑開來,“湯叟這小吃的名字,起得倒很別致。”


    “如何‘心太軟’呢?”有學子好奇地問。


    湯伯取過一個竹筒裏,取下上頭的蓋子,展示給眾人看,“乃是以糯米在紅棗裏,用冰糖水煨熟了,又用井水湃過的,公子可以嚐嚐看。因為做起來極麻煩,所以小老兒今日也隻有十筒之數,一筒兩百文。”


    一眾學子們一聽,這麽新奇的小吃,隻得十筒,更是想嚐個新鮮。這個要一筒,那個要兩筒,不過一轉身的功夫,十筒心太軟便都賣了出去。學子們拿湯伯附贈的細竹簽叉著糯米紅棗,吃將起來。


    “果然清甜軟糯,入口即化。”


    “哎呀,王兄,你搶我的吃作甚?”


    “別這麽小氣,為兄下手太慢,沒買著,給為兄吃兩個算什麽?”


    “確實不負‘心太軟’之名啊!”


    湯伯看了微笑起來。


    果然小姐說得對。


    倘使他一開始便迫不及待地推銷這心太軟,人道是什麽賣不動的點心吃食呢。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若是無人問津,寧可一筒也不賣,統統帶回去,自家吃了,也不自降身價。


    等到有客人問起來,這才向客人介紹這新做的小吃,配一個別致的名字,且隻得有限的數量,足教這些鎮日苦讀的文人學子們好奇心大起,進而一試的了。


    所謂“奇貨可居”,大抵如此。


    等方稚桐上了穀陽橋,身邊走過兩個才從閑雲亭中出來的學子,他耳中正好飄進兩句“心太軟……甚美味……明日也要來吃”雲雲。


    方稚桐心間一動,加快腳步,下了橋,來在閑雲亭前。


    果然看見朝思暮想的身影,在茶攤裏忙碌著。


    方稚桐站定了腳步,嘴唇邊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抹微笑。


    幾日不見,她仿佛比印象中,又長高了些。她穿一件半新的蜜合色交領襦衣,襟口用淺淺的綠色絲線繡著一圈苜蓿,連綿如同一片清新的綠茵,使人看了都覺著舒爽。下著一條淺淡如水的綠色馬麵裙,裙腳繡著一圈淺褐色纏枝蓮紋的底[。往常梳的o發,今日也改做大戶人家丫鬟常梳的雙平髻,露出清秀的眉眼五官來,顯得一張本就小巧的臉龐更是隻得巴掌般大。


    奉墨在一旁看見少爺露出這種癡癡的表情來,又望了一眼在茶攤裏忙碌著的亦珍,隻覺得少爺這是著了魔了。在家裏簡單用過午飯,他便稟過夫人,說是出門找霍公子查公子到謝公子家看書,其實不過是到橋下來看一眼賣酸梅湯的小娘子的借口罷了。


    奉墨在心裏不斷祈禱,他的嘴巴一定要管得死死的,萬萬不能叫府裏任何人知道了,否則老爺夫人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方稚桐進了閑雲亭,在靠河的一側坐下,示意奉墨去買酸梅湯來。


    奉墨點了兩盞酸梅湯並一個四色茶果拚盤,過不多久,亦珍端著托盤,將酸梅湯與茶果送進涼亭中。


    方稚桐覷了她兩眼,見她麵上白嫩一片,並不見紅腫痕跡,隻是仍不放心,淡淡問:“臉上可還疼麽?”


    亦珍正將托盤上的碗盞果盤往亭中的茶幾上放,聽他這樣倏忽一問,驀地抬起頭來,眼裏有恍然大悟的顏色流轉。


    “多謝關心,已無大礙。”說完執了空托盤打算往亭外走。


    方稚桐見亦珍要走,有心想多說幾句,一時尋不著話題,脫口問:“適才聽人說叫‘心太軟’的吃食,也來一份罷。”


    亦珍微笑,“今日的已經都賣完了,客官若是想吃,明日單給您留一筒。”


    “那在下先謝謝姑娘了。”方稚桐眼睛一亮。


    亦珍卻已經出了亭子。


    方稚桐一盞酸梅湯喝完,這才慢條斯理帶著奉墨往謝府去。


    到了謝府,下人引了主仆二人進了謝停雲的書房,霍昭已然先方稚桐一步到了,查公子還沒來。


    奉墨被領到隔壁次間裏,與霍昭的書僮在一處。


    “方賢弟請坐,看茶。”書房中,謝停雲不知是悶在家中久了,還是怎的,整個人散發出鬱悶的氣息。


    “謝兄這是這麽了?”方稚桐看向霍昭。


    霍昭搖了搖手中的折扇,表示他也並不知情。


    謝停雲幽幽歎了一口氣,雙手交疊放在書桌上,一頭歪在手臂上,“祖母打算給我說一門親事。”


    方稚桐與霍昭麵麵相覷。


    這不是好事麽?


    謝停雲輕喟。


    “我知道祖母的心思……”祖母想讓他早日成親,也好盡早為謝家留下一滴血脈。可他功不成名不就的,身子骨又不好,這時候成親,豈不是害了人家?


    再說,若不是自己喜歡的,娶回家來,兩兩相對無言,又有什麽趣味?


    霍昭已是定了親的,吉日都已經選好了,隻等今科秋試榜上有名,就將婚事辦了,取個雙喜臨門的好彩頭。在他看來,成親乃是天經地義、水到渠成之事,如何會一副鬱悶到極點的樣子?


    霍昭理解不能。


    方稚桐卻是能理會得謝停雲的心理的。


    謝停雲本就從小身子弱,性格文靜內向,有什麽事都藏在心裏,不與人說起。又因謝老夫人寶貝他寶貝得緊,他素來少與人接觸,要不是在東海翁處習字,結識了他們三個,大抵朋友也沒有幾個。


    他一定想多看看外頭的世界,體會季節交替,人情冷暖。


    可是謝老夫人卻樁樁件件都替他打算好,並不給他自主的權利。這親事,恐怕也沒有他置喙的餘地。如此盲婚啞嫁,取個寡淡無趣的,或者霸道潑辣的,以謝停雲的性格,兩人相看兩相厭,卻要綁在一起生活下去,無疑是極痛苦的。


    “謝兄若實在不喜,小弟以為,還是要同謝老夫人明說了的好。畢竟謝老夫人極疼愛於你,終究還是要考慮你的心情的。與其將來怨懟,弗如現在就說開了。”


    謝停雲抬起眼來,“這行麽?”


    方稚桐一笑,“你不試一試,怎知不行?”


    霍昭卻覺得有些不妥,“方賢弟莫要胡說。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我們說三道四的道理?”


    方稚桐也知道婚姻大事,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到底娶回家來是要過一輩子的,若娶了一個性子扭擰,脾氣霸道的,往後白天黑夜常相見,心裏不舒坦的,還不是自己麽?


    倘使能娶個情投意合的回來那是最後,再不濟,也得知道對方是否品性嫻雅端良。


    謝停雲卻直起身來,“方賢弟說得有理。”


    “什麽有理無理的?”查公子恰在此時一敲書房的門,走了進來,一邊抬手抹汗,一邊問。


    霍昭便將剛才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查公子聽罷,用折扇一敲手心,“我當什麽事!這有何難?!”


    書房內其餘三人俱將目光投向一副胸有成竹模樣的查公子。


    查公子很是得意,“謝賢弟晚上恭恭敬敬到老夫人屋裏吃飯,吃過飯,趁老夫人心情正好,隻消說未有功名,不思兒女之事。但也知道祖母年事已高,所以願尋一個溫婉賢良的納為妾室,在祖母跟前伺候。老夫人若是準許了,你自可以將自己喜歡什麽樣的女子,一一分說。”


    “這……”霍昭沉吟,“也不是行不通。既全了謝老夫人的念想,又留下可以周旋的餘地。”


    方稚桐卻微微蹙眉。未娶妻先納妾,這叫今後進門的正室如何自處?


    謝停雲卻是眼睛一亮。


    他腦海裏浮現出穀陽橋下茶攤裏那個素淨幹淨心思玲瓏的女子來。家裏的丫鬟謹慎小心,同他說話都是輕聲細氣的,生怕聲音大了,驚擾著他。他屋裏也有貼身伺候的丫鬟,隻是總沒人與他親近。原是祖母管得緊,又再三敲打丫鬟們,若是誰存了歪心做下那下作事教她知道了,必定打殺了,絕不姑息。所以丫鬟們都敬著他,遠著他。


    反倒是那茶攤上的小娘子,輕顰淺笑,心思玲瓏,人生得也清秀可愛……


    方稚桐見他臉上若有所思,心知他是有了主意,遂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殊不知恰恰是今日書房裏的一番談話,日後引起了不小的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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