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珍眼看天氣一天熱過一天,茶攤的生意因有了心太軟和做成兩爿翅膀狀的千層蝴蝶酥,總算不錯,家裏存散碎銀子的匣子已經裝了滿滿一匣。母親曹氏的身體也穩定下來,不必再用湯藥,兩母女還能飯後在自家院子裏閑適地散步片刻。


    前兩日隔壁的楊夫人帶著寶哥兒回周浦鎮娘家去了,臨走之前,隻說這家中鎮日雞飛狗跳,不利寶哥溫書迎試。楊老爺這回正是鬼迷心竅,如何也不能從一次得兩個兒子的牛角中鑽出來,又想楊夫人在家裏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萬一驚得那丫鬟動了胎氣便不妙了,遂攔也不攔,任由楊夫人帶著兒子和貼身的丫鬟婆子,雇了輛馬車,呼啦啦走了。


    隻是楊夫人帶著寶哥兒回娘家了,楊府上仍是不太平,兩個姨娘都想著能趁太太不在家,將中饋大權攬在自己的手裏。雖然肚皮不爭氣,沒能生出兒子來,但若是能將中饋把持在手中,將來女兒出嫁,總能多替女兒置辦些嫁妝不是?萬一將來老爺去了,也不至於沒有錢財傍身。


    一時間各種手段都使了出來,因夫人不在府上,無人管束下人,很快內宅這些事便傳得街知巷聞。


    偏那大著肚子的掃地丫鬟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若讓兩個生了女兒的姨娘把持了庶務,待她肚子裏這兩個生下來長大成人,還能剩下什麽?便放低了姿態,一邊捉了楊老爺的手去摸她那隆得高高的肚子,一邊勸說楊老爺:夫人雖然為人嚴厲,可是最公正不過,管束下人一向有方,該給她吃穿的,從來沒短過。若是為了我肚子裏的兩個孩兒,弄得家宅不睦,倒是婢子的不是了。過兩天等夫人氣消了,老爺還是把夫人接回來罷。就當是看在這兩個孩兒的麵上。


    楊老爺一聽,大是感慨:還是你好啊。


    那兩個妾趁夫人不在,爭來鬥去,眼皮子淺得很,倒顯得夫人持家有道了。


    亦珍有一句沒一句地將楊家這些爛眼子事聽了個大概,深深覺得,老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真心是千古顛撲不破的真理。


    單單她所知所見,英姐兒的親爹,隔壁的楊老爺,招娣的爹,沒一個是好的。她對自己早逝的父親並無多少記憶,母親也極少提起,可是亦珍這時頗不孝地想,如果父親尚在人世,也是這樣一個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薄幸之輩,成日叫母親傷心難過的話,那真不如像現在這樣,兩母女相依為命的好。


    不過這念頭過於驚世駭俗,亦珍老老實實地將之爛在肚子裏,隻搖了母親的手臂,央母親答應她十五那天得西林禪寺去上香還願。


    曹氏沉吟良久,做搖頭狀,亦珍以為母親不許,整個人都偎在母親身上,“娘親,您就答應我這一回罷!女兒也不是出去玩的,還想順便去收些青梅回來,好熏製烏梅。”


    曹氏假做被女兒央得煩了,“好好好。”


    亦珍一喜。


    “到時候叫湯伯雇了車,帶著招娣一道去,路上不可耽擱。”曹氏伸手拂開女兒額前的碎發,露出飽滿的額頭來,“娘聽說西林禪寺的素齋是極好的……”


    “娘親等女兒從西林禪寺帶素齋回來孝敬您。”亦珍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抱著母親的手臂,笑眯眯地保證。


    曹氏一擰女兒的鼻尖,“看把你得意的。”


    等到了六月十五這天,湯伯一早去車馬行雇了一輛馬車回來。


    曹氏在垂花門內目送女兒帶著一臉歡喜的招娣,出正門上了等在門前的馬車,放下車簾,車夫一揚馬鞭,嘴裏輕喝一聲:駕!


    那褐毛的老馬便不緊不慢地拉著車,往前行去。


    亦珍先去了縣外的農戶家中,付了五百錢的定銀,約好兩日後來收青梅。招娣跟在亦珍身後,小姐帶她出門的新鮮勁頭散去,她吸了吸鼻子,聞見久違了的泥土氣息,倏忽就想家了。不知道娘在家好不好?爹納了妾沒有?那妾在家裏,會不會和阿娘一道給娘氣受?


    亦珍在去西林禪寺的路上,見招娣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問:“招娣,怎麽了?”


    招娣隻垂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不說話。


    亦珍見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好將之暫時放在一邊。


    巳末時分馬車停在西林禪寺山門前,上了年紀,曬成一張古銅色麵孔的中年車夫對亦珍道:“小姐,小人的馬車酉初時候要駕回車馬行去,還請小姐申時二刻前自寺中回車上來。”


    亦珍點頭表示知道了,又叫招娣取了五十個銅錢出來,“這是給大叔喝茶的。”


    那馬夫笑嗬嗬地將五十個銅板收在懷裏。這家人家在車馬行說好了,雇他這老馬拉的馬車一天,給一兩銀子。這一兩銀子叫車馬行抽去了大頭,他自己也就隻能得著兩百錢。眼下這位小姐額外給他五十錢喝茶,他把這錢省下,還能給家裏的婆娘扯一塊布,或者買把梳子。


    不說車夫如何盤算拿多得的五十錢買些什麽回去,亦珍帶著招娣進了山門,添了香燭錢,又到大雄寶殿裏燒香跪拜。


    亦珍跪在佛前,望著香煙繚繞中佛祖法相恢弘的寶相,在心中默默道:信女餘亦珍叩謝佛祖保佑家慈,身體康複。信女在佛前發願,從今往後,初一十五持朔望齋,祈求母親平安康健。


    待燒完了香,出得大雄寶殿,亦珍在偏殿的功德箱處捐了功德,留下“餘門曹氏”四個字。


    因正逢月望,西林禪寺內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來來往往,亦珍不曉得該往何處去尋那吃素齋的地方,便揀了個麵善的老夫人,上前詢問。


    “這位婆婆,可否借一步說話?”


    那老夫人見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娘子與她講話,遂示意跟在她身邊一同來進香的丫鬟婆子不必緊張,隨後笑嗬嗬地說道:“不知小姑娘尋老身可有什麽事?”


    亦珍微赧,“不瞞婆婆,小女今日到寺中燒香還願,聽說禪寺內的素齋十分美味可口,便想帶些齋菜回去,給母親嚐嚐。隻是小女……不知該往何處去尋寺中供香客進齋的齋堂……”


    那老夫人一聽,不由微微點了點頭,心道這是個孝順的小娘子。


    “老身正要往齋堂去,小娘子若是信得過老身,就同老身一道前去罷。”老夫人朗然一笑,“老身姓丁,左鄰右舍都叫我一聲丁娘子,不知小娘子如何稱呼?”


    “小女姓餘。”亦珍微微斂衽。


    丁娘子見亦珍為人並不畏首畏尾,落落大方,進退有度,很是喜歡。


    待將亦珍引至寺中專為女客所設的齋堂,自有僧人迎出來,雙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列位施主,貧僧這廂有禮了”。


    齋堂內的僧人將丁娘子與亦珍讓入殿內。因正是用午飯的時間,頗有些信女留在寺內用齋。


    丁娘子見殿內位子不多,便笑著邀亦珍與自己一桌。


    “多謝丁婆婆,如此小女便打擾了。”


    待她們落座,齋堂的僧人上前詢問,要點些什麽齋菜。


    丁娘子一看亦珍就是一臉茫然的樣子,遂低聲對亦珍道:“西林禪寺的素鴨、佛手筍、紅梅蝦仁都是極有名的齋菜,另有蘋果細酥、蜜棗油絲等點心,也都是油而不膩,教人齒頰留香的。餘姑娘不妨試試。”


    亦珍謝過丁娘子的推薦,問僧人點了素鴨與佛手筍,並兩樣點心,又道一色式樣的再點一份,裝在攢盒中帶走。


    僧人為每人送上一盞羅漢果茶,道聲稍等,便走了開去。


    過了片刻,亦珍點的齋菜與素點心一一送上來。果然色香味俱全,一味素鴨竟做得如同真鴨子般,外皮鮮亮酥脆,內裏軟糯可口,細細嚼了,竟能吃出爽脆的筍丁,噴香的鬆子仁,還有鮮美的蘑菇。


    亦珍眼睛裏有明亮的光芒流轉。


    母親說西林禪寺的素齋極好,想不到竟如此美味,叫人忍不住放慢了進食的速度,想感受唇齒間的每一絲不可捉摸又引人入勝的味道。


    招娣不會引經據典,隻含糊地說了句“好吃”,便再不多言。


    丁娘子見她二人吃得如此高興,不由得微笑起來。


    亦珍在齋堂中用過齋菜,與丁娘子道別,自去尋了齋堂的管事僧人,取了新做的兩樣素齋並兩款素點心攢盒,一共付了五兩銀子。


    招娣心疼這五兩銀子,“恁貴!”


    亦珍倒覺得這錢花得值。


    “這齋菜做得極精細,等閑人家是做不出來的,能將至尋常的素食材料,做出山珍海味的吃口同味道來,絕非一日兩日之功。這五兩銀子,吃的是功夫,是誠意。”亦珍邊沿原路往回走,邊對跟在身後嘀嘀咕咕的招娣說。


    招娣撅嘴,不吭聲。五兩銀子呢,她的賣身錢也不過二兩銀子。


    亦珍尋思著趁熱將攢盒帶回家去給母親嚐,是以並不在寺中耽擱,出了山門,在外頭等候的車馬轎子中間尋到了自家雇的馬車。


    “麻煩大叔久等了,這就送我們回去罷。”


    車夫“誒”了一嗓子,將馬車牽出來,放了腳凳在馬車跟前,又拉緊了轡頭,耐心等亦珍和招娣上了車,放下車簾,這才一縱身跳上車轅,向車內問:“兩位姑娘可坐穩當了?”


    待得到肯定的答複後,這才一甩馬鞭,趕著老馬軲轆轆向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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