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龍從身上摸出鑰匙,輕輕打開房門。唐強和金玉花正坐在沙發上看當紅小鮮肉鹿晗和他的緋聞女友關曉彤主演的格鬥題材偶像劇《甜蜜暴擊》,聽到開門聲,扭過頭望著唐龍,臉色鐵青。唐龍換上拖鞋,走進客廳,輕輕帶上房門。他正要走向自己的臥室,被唐強叫住了。


    “怎麽回來得這麽晚?”唐強冷冷地看著他說。


    “放學後,我……我去搏擊俱樂部玩了一會兒……”唐龍低著頭說。


    “不好好學習,跑去搏擊俱樂部幹嘛?盡走歪門邪道。”唐強憤憤地說。


    “搏擊是一項體育運動,不是歪門邪道。”唐龍皺著眉頭說。


    電視裏,化著濃妝身材瘦削的鹿晗以違背物理學原理的洪荒之力,在草地上一個旱地拔蔥,騰空飛起幾十米,穩穩落在百米外的一扇鐵門前,頭發紋絲不亂,酷酷地擺著pose。唇紅臉白、塗脂抹粉的鹿晗讓他想起了東方洲。


    “你還跟我頂牛!今天在學校惹的好事啊,網絡上傳瘋了,很多人都知道那是我唐強養的好兒子。我這張老臉被你丟盡了。”唐強朝著唐龍吼道,“在老家嫌丟人丟得不夠,非得跑到深圳來丟人!!!”


    兩行熱淚順著唐龍的臉龐流下來,一串接著一串砸在他的腳前。


    “事情還沒弄清楚,不要一味地罵孩子行不行?”金玉花從茶幾上的藍色維達紙巾盒上,使勁抽出兩片紙巾,走過來遞給傷心的唐龍。


    “怎麽不清楚?”唐強指了指茶幾上的手機說,“微信上的文章寫得明明白白的。”


    “可那是別人寫的文章,我看就是胡編亂造,抹黑這孩子。”金玉花看唐龍偏過頭不肯接紙巾,於是用紙巾輕輕擦著他的眼淚,“唐龍是我們自家的孩子,他的秉性怎麽樣,你還不了解嗎?”


    “不管是不是別人抹黑他,他都已經惹上了是非,我這張老臉也被他丟盡了。去深大之前我跟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說過,要用心學習,不要惹是生非,凡事包容,忍一忍,讓一讓就過去了。否則,就會影響自己的學業。你看看你看看,這倒好,直接跟別人打上了。”唐強用右手食指點著唐龍的腦袋說。


    “明明是別人打他好不好?你能不能歇會兒再說?”金玉花提高嗓音說。


    唐強不再說什麽,他拿起遙控器,盯著屏幕,不斷地調換著頻道。


    “孩子,你能不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我不相信謠言,隻有從你嘴裏說出來的我才信,因為從小到大,你一直都是個誠實的孩子。”


    唐龍抽動著鼻子,搖了搖頭:“沒什麽……沒什麽好說的……”


    “孩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不要憋在心裏,越憋越難受,你把委屈說出來,我們再去想辦法解決這件事情。”


    “這件事不需要你們管。”眼淚又溢了出來,唐龍用右手手背抹了一下眼淚。


    “你不把事情說清楚,從明天開始不用去送啤酒了,我開除你。我們公司不需要你這樣的員工。”


    “這是你說的……”唐龍看了唐強一眼,突然下定了決心,“從明天開始——我再也不送去送啤酒了。”


    “翅膀長硬了是吧?好,你今年十九歲了,已經是成年人了,從今往後,生活費學費你自己想辦法,不要找我們。”


    “好。”唐龍說。


    唐龍說完,扭過頭,快步走進自己的房間,嘭地摔上房門。他關上燈,將枕頭墊在背上,靠在床頭陷入了沉思。這天晚上,注定又是一個難眠之夜,客廳裏的白色燈光從門縫滲進臥室,客廳裏麵靜寂無聲。突然,手機震了一下——白素梅的頭像出現在手機屏幕上——她發了一條微信過來。


    白素梅:睡了嗎?


    唐龍想了想,回了她幾個字:沒睡呢!


    白素梅:對不起,微信上的文章想必給你帶來了不小的困擾吧!我為他的這些把戲感到痛心。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我已經通過你們班上同學跟你們班主任聯係上了,相關情況,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你們班主任,免得班主任以及學院領導誤會你。


    唐龍:謝謝你。


    白素梅:不要說謝謝,你這麽說我就更愧疚了,本來這事就是因我而起。


    唐龍:不怪你。


    白素梅:沒有我,東方洲就不會找上你。


    唐龍:沒關係,這事已經過去了。


    白素梅:早點休息,明天我再聯係你。


    唐龍:好的,晚安。


    他點開白素梅的微信頭像,白素梅戴著一襲白色長裙,站在金色的沙灘上,手撩迎風飛舞的長發,開心地笑著。海浪滾滾而來,似乎要將她攫走,將她吞噬,將她拉入海底。沙灘上落滿了淩亂的深淺不一的腳印。


    她的照片真美,而他的名聲卻已經臭了,他不知道回學校去了該如何麵對東方洲,如何麵對白素梅,如何麵對所有認識他的深大同學和老師。他不敢想象那無窮無盡的嘲笑鄙視的眼神像海浪一樣拍打著他的生活,他有過這樣的痛徹心扉的體驗,他曾以為厄運不會反複折磨同一個人,但是他想錯了,這個世界多麽殘酷,而生活又多麽邪惡!厄運似乎偏好垂青弱者。如果不想被命運折磨,必須讓自己變得堅韌,變得強大。


    想到這裏,他點開劉教練的微信,他看了看時間,十二點四十三,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給劉教練發了一條短信:


    劉教練,這麽晚打擾了,我想知道,你們俱樂部怎麽收費?


    很快,劉教練便回了一條信息給他:


    業餘班一年6800元,專業班一年12000元。近期正在做活動,打八折,錯過這次活動就沒有優惠了。


    唐龍:我報名。


    劉教練:歡迎你。


    唐龍:我要報專業班,專業班才能學得更快更好。


    劉教練:好的。


    唐龍:可以分期付款嗎?


    劉教練:在校學生可以半年繳一次費,你帶上學生證就好了。


    唐龍:好,我明天上午開始去報名。


    劉教練:好,明天上午見。


    唐龍:晚安。


    劉教練:晚安。


    放下手機,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大約一個多小時後,從客廳滲進臥室的燈光終於熄滅了,他豎起耳朵,聽到了輕輕的低語聲和關門聲,然後四周歸於寂靜。隻有小區外寂寞的流浪貓時不時如嬰兒拗哭般叫幾聲,尖銳的哭聲像刀子一般,將夜幕割出一道道很深的口子。


    他又想起了多年前那個難忘的夜晚,他又聽到了那三股邪惡的笑聲,他又看到了那雙不斷掙紮撲打的手腳,那張向著他的臉龐在朦朧的夜色中雖然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他至今都能感受到從那張臉龐上向他射來的求救的目光是如何灼熱,如何痛苦,如何驚惶,如何絕望。一想到這兒,他心如刀絞。但是他無法切斷往昔的場景沿著記憶的通道悄然而來,在他從幼年起就傷痕累累的心房再補一刀。


    他不願去想,但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是如何趁著朦朧暮色逃離吳悠湖,跌跌撞撞地回到溫情時光的。當他失魂落魄站在溫情時光的院子裏,放聲大哭時,嚇到了裏麵所有的人,住在溫情時光的旅客都從窗外探出頭望著他。


    唐強和金玉花從廚房衝了出來,緊跟著,小清和林天也快步來到院子裏。小清手上戴著一副袖頭,將一對手掌舉在胸前,厚厚的油汙使她這雙手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怎麽啦,小龍?”唐強沉聲問。


    他依然大哭不止。


    “小龍,麗麗呢?”小清問他。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些問題,他隻能把手舉起來向上指著。但大人們顯然不明白他指的是無憂湖,越發讓人焦灼。


    “哭什麽哭,麗麗呢?她在哪?”唐強嗬斥道。


    “在……在……湖邊。”他好半天才憋出這幾個字。


    聽完,林天厲嚎一聲“快走”,馬上衝出了院子,紮入夜色中。後麵跟著他那麵色煞白的妻子。唐強讓金玉花去拿手電筒,唐強蹲下來對他淚流滿麵的兒子說:


    “跟媽媽待在一起,我去山上找小麗,馬上就回來,再問你一次,小麗在湖邊嗎?”


    唐龍點點頭。


    唐強接過金玉花遞過來的手電筒,站起來衝進茫茫夜色之中。他抬起頭,看到剛才那輪彎刀般的月亮,現在已經變得渾圓,星星像無數滴淚珠一般從月亮的蒼白臉龐上滴落。那棵披著夜之黑紗的古桑,在屋頂上不住搖頭,發出聲聲歎息。


    唐龍跟著媽媽進屋去後,過了一個多小時,他聽到一陣急促而淩亂的腳步聲,伴隨著這陣腳步聲而來的還有粗重的喘氣聲。他聽到金玉花在院子裏跟唐強在悄聲說什麽。他想跑出房間,去看看大人們是不是找回了林嘉麗,去看看林嘉麗現在什麽情況,去看看她是不是還在流淚哭泣,他想去安慰她,想去向她道歉,請求她的原諒。


    但是,他的勇氣已經徹底遺失在吳悠湖畔了,驅使他從吳悠湖畔逃離的那股恐懼,現在將他緊緊封閉在房間裏。盡管已經遠離了那三個少年,回到了大人們的保護圈之中,再也不會遭受他們暴力襲擊,但他的手和腳在大人們從吳悠湖畔回來後不停地顫抖著,他聽到他的上下兩排牙齒像尋仇一般相互撞打起來,磕磕作響。這股輕微的磕磕聲,像是悲歌的前奏一樣,不一會兒竟然在大腦裏引起了一片嗡嗡聲,就像一隻無形的手敲響了腦鼓,腦子裏空空如也,彌漫著一團白色的迷霧,隻有沉悶壓抑的嗡嗡聲在腦子裏縈繞回蕩。


    就這樣,就因為他在那個他不願再提起的夜晚不敢走出房門,所以,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林嘉麗和她的爸爸媽媽了。


    十多年過去了,這個世界在不斷變化,日新月異,隻有他,除了軀體在不斷成長,其他的似乎一成不變,他還是那麽的懦弱,那麽膽怯,那麽害羞,那麽窩囊。是的,石頭和東方洲他們也許說得對,他就是廢柴,廢柴,一根真真正正的他媽的廢柴。


    他早就開始討厭自己了,這種厭倦延續到現在,已經變成了切膚之痛,他恨自己,恨這個世界,恨故鄉,恨往昔的記憶,恨唐強,恨一切給他造成困擾的人。恨已經變成了幽暗的深海,將他緊緊禁錮。


    林嘉麗遭遇不測一個月後,她就和她的爸爸媽媽從村莊消失了。整個鎮子都在流傳林家的變故,人們議論紛紛,各種版本層出不窮。最後有一個版本似乎得到了大部分無事之餘好搬弄是非的村民們的認可:林家的女兒被三個少年強奸後,林父去鎮派出所報案,結果案子被壓了下來,遲遲沒有進展。後來才發現,強奸他女兒的三個少年,來自湖北武漢市,一個是富二代,另外兩個是官二代,他們一家根本惹不起。最後在鹹寧市、桂花鎮、大屋雷村裏的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的調解下,林家和那三個少年的家人在鹹寧市潛山腳下的一家溫泉酒店裏進行了幾次秘密磋商,達成了和解。林家得到了三筆數額不小的賠償,去到了遠方的城市生活。在去離開大屋雷村之前,有村民親眼看到林父租著一輛麵包車,回到家中收拾了一下行囊,然後關上窗戶,鎖上房門,永遠離開了大屋雷村,離開了桂花鎮,離開了湖北鹹寧,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林嘉麗一家從村莊消失後,村莊裏的大人當著他們一家人的麵從來不說什麽,然而,卻經常在背地裏戳著他的脊梁骨批評他,嘲笑他,諷刺他,責罵他,除了他的唐強和金玉花,沒有人想要去憐憫他。他們認為麗麗出事,他應該負主要責任,是他在黃昏將一個女孩子帶到寂靜的湖畔,遇到了不良少年後,拋下人家小女孩,獨自一人逃回家,讓一個柔軟的小女孩獨自去麵對六雙魔爪,他的懦弱無能,毀滅了這個像桂花一樣燦爛的女孩子。


    這些風言風語總會從不同的方向吹向他們的家門,這些風言風語影響了村莊裏的那些小孩,他原先的那些小夥伴不再和他玩耍嬉鬧,有時還會在他頭上撒野,大聲笑他,調侃他,罵他,打他,將口水吐到他的臉上。而他隻能默默地任由他們欺辱,他在他們眼中是如此的不堪,卑賤如地麵塵埃,他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勇氣、信心和權利。村莊裏的女孩子,或許是在各自父母的告誡下,看到他就會躲得遠遠的,簡直視他為魔鬼。


    他隻能行走在孤獨和悲傷之中,他隻能將心靈封閉在沒有一絲兒光的潮濕的陰影之中,他隻能像推著一塊石頭一般負重前行,他的心靈隨著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的時光的流逝而倍加沉重。


    多年以後,當他長大,他終於明白,那個夜晚改變了他的人生,也改變了林嘉麗的人生,命運的鐵鏈從那一刻起,就已經套在了他和林嘉麗的脖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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