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該怎麽辦?


    這不該是個問題,雷遠此前向雷脩提出退回台地、據險而守,雷脩也認可這個方案。但雷遠知道,鄧銅問的並不是這個。


    在場的軍官們中間,鄧銅、丁立、賀鬆這三人,都曾無數次與雷脩共同出征作戰,與雷脩關係密切。雷緒將部曲的指揮權交給長子,本來就有為他培植班底的意思,這些曲長們也早已明白自己將要效忠的對象。


    但雷脩的死改變了這一切。失去長子的雷緒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沒有人知道。會不會把他們三人視為導致宗族繼承人戰死的罪人?也沒有人知道。他們自責、痛苦、忐忑、畏懼……直到雷遠告訴他們,還有一條新的路。


    為了這條新路,他們遵從雷遠的意見,與曹軍惡戰一場,又配合著蒙蔽了梅乾,從他手中迫出了兵力充實自身。然後呢?每個人都在等待雷遠給出下一步的方案,隻不過鄧銅這沒耐性的第一個跳出來而已。


    “接下去該怎麽辦嗎?”雷遠沉吟道:“雖然當麵之敵已被消滅,但曹軍很快就會調兵追來。我還是那個想法,須得退回台地去,據險而守。你們覺得如何?”


    鄧銅點了點頭,又看看賀鬆,再看看丁立。


    道理是沒錯,然則……是我嘴笨,還是小郎君有意拖延?你們倆倒是說說話啊!


    賀鬆瞥了丁立一眼。


    丁立輕咳一聲:“小郎君說的不錯,退回台地自然是必須的……隻是……”


    “各位,我們不在此地繼續作戰了嗎?”剛從台地趕來的陳夏莫名其妙地看看眼色亂飛的場景,忍不住開口問道。


    此前丁立派人到梅乾駐紮的台地,急報說曹軍攻勢猛烈、我軍抵禦艱難、亟需援兵雲雲。是以梅乾調集人手的時候,剛剛抵達台地的陳夏便主動請纓,他也鼓足了精神,決意與曹軍廝殺到底。誰知來此以後,卻發現局麵與預料的完全不同。


    若說惡劣吧,眼前追擊來的曹兵剛剛被盡數殲滅,自雷遠以下的將士們作戰英勇、組織有序,看不出敗兵常有的頹喪神色……自己這些人的支援似乎並不是必須的。可要說局勢良好?威名震懾江淮的小將軍雷脩已經戰死了,眼前這些將士們個個疲憊、身上帶創的十有七八;談到雷脩的死,他們的沉痛驚惶之情更是發自肺腑……但他們為什麽要瞞著身處台地的梅乾等人呢?眼前這幾個人究竟在想什麽?他們想要做什麽?我又搞錯了什麽?陳夏感覺腦子已經完全糊塗了。


    “老陳,這裏的山道狹窄,兵力鋪陳不開。真要是曹軍發狠,非要以命換命,我們劃不來的,所以,非得盡快退兵不可。”丁立向陳夏解釋了一句。


    “原來如此,好,好。”陳夏下意識地答了一句。他感覺自己問了多餘的話,很顯然,其他人關心的根本不是這個。


    “既然各位都同意,那麽待將士們稍作休息,我們就啟程往台地去。”卻聽雷遠緩緩地道:“但在此之前,有幾句話我必須說清楚。”


    眾人紛紛道:“小郎君請說。”


    “我信不過梅乾。”雷遠歎了口氣,環視眾人:“我不是說梅乾對宗主有貳心,他是縱橫江淮數十年的豪傑,我素來都尊重他,也相信他對宗主的忠誠。但這次,他受宗主的指派輔佐我的兄長,結果一路上都怯戰、避戰,讓我兄長及其部下們在最危險的地方流血犧牲。從六安到這裏沿途上百裏的拚殺血戰,他可有參與半分?他隻會躲在後方收攏兵力!”


    淮南群豪間的關係鬆散,隻是諸多豪武家族的聯盟罷了,並非上下統屬;但公然指責一位聲望與實力兼備的大首領,那也是極罕見的。偏偏雷遠說的又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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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賀鬆咬牙道。他是在這場戰役中自始至終緊隨著雷脩的親密部下,所見所聞,比其他人更有說服力:“梅乾在六安城中就膽怯畏懼,推說自己受傷不能廝殺,成日裏躲在安全所在。後來我們撤離六安,小將軍親領騎隊斷後,經曆了無數次苦戰惡戰,從來沒見到梅乾相助半分!”


    鄧銅隨即跳了起來:“你這麽說,我想起來了,昨日我們經過台地時,請梅乾這廝調撥兵力相助,結果他說什麽來著?他說……他說……”


    “他說,他忙著在台地搭建防禦設施,實在沒有多餘的力量。”丁立冷冷道。


    一時間,在場眾人都安靜了下來。


    鄧銅握緊雙拳,怪眼圓睜。


    賀鬆皺著眉頭。


    丁立垂首不語。


    雷遠關心地端詳這三人的表情,並不言語。


    郭竟和王延一左一右站在雷遠身後,肅然扶刀而立。


    陳夏的位置本就靠外側些,於是他不露痕跡地起身,退後半步,仰頭看著天空中一隻孤鴻,慢悠悠地飛過去,飛過去。


    片刻之後,雷遠徐徐道:“各位都看得很明白,若非梅乾怯敵避戰、敷衍塞責,我的兄長何至於戰死?那麽多的袍澤弟兄,又何至於戰死?他受宗主所命,擔任我兄長的副職,可他的所作所為,哪裏有半點副職該有的樣子?沙場上的勝負本是常事,但出現這樣的局麵,梅乾無論如何都難辭其咎!”


    他原本踞坐在石塊上,這時改成半蹲,略微伏下身子,也壓低了聲音:“我們要撤退到台地,是為了更好的與曹軍繼續作戰。可是,到了那裏以後,小將軍的死訊就必定瞞不住人。小將軍既然不在了,我們聽誰的?聽梅乾的嗎?誰能保證他不會胡亂指揮、不給我們添亂呢?誰又能保證,他不會拿小將軍的戰死大做文章呢?最重要的是,這個有罪之人何來號令我們的資格呢?”


    賀鬆情不自禁地離開坐著的石頭。他也半蹲下來,向前湊近一步:“小郎君,你的意思是?”


    “我們現在手頭有八百來人,其中的骨幹都是靠得住的自家兄弟。而梅乾能動用的人手應該與我們差不多,其中有半數是臨時收編糾集的敗卒……我想,與他相比,我們的力量至少不弱,甚至可以說足夠了。憑藉這個力量,我們可以和梅乾講講道理。”


    “講道理?”


    雷遠加重語氣:“是的,講道理。過去幾日裏小將軍戰死、這麽多的將士身亡,究竟是因為什麽?這其中的是非功過,難道不應該論個清楚明白麽?如果不把這道理講清楚,如何能讓將士們上下一心,全力抗敵?”


    賀鬆看看雷遠。


    雷遠鄭重地向他點了點頭。


    他又看看丁立,看看鄧銅。


    “我聽小郎君的。”賀鬆用手掌拍擊地麵,下定了決心。


    “你們呢?”雷遠又問。


    丁立輕鬆地道:“我自然是聽小郎君的。”


    “講道理好啊!”鄧銅也獰笑道:“梅乾這廝……我饒不了他!”


    這是何等凶惡的盤算!陳夏簡直聽不下去了,他又退了半步。


    不是都說,雷緒的次子是個遠離行伍的文質書生嗎?還有人說他性格溫和寬厚,甚至有點軟弱……眼前這人,哪裏有半點溫和寬厚了?分明是個心機深沉的厲害人物!陳夏總算明白了,眼前這局麵,顯然是雷遠要與梅乾爭奪權利,甚至不惜發動火並。而眼下這幾人謀劃的事情,很可能就會變成淮南群豪中兩家大族的對抗,我隻是一個不相幹的小小曲長,為什麽會參與到裏麵?我……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陳夏覺得背後涼颼颼的,忽然間衣物就被汗水浸透了。他情不自禁地往後退,同時瘋狂地動腦,想要找到一個讓自己脫身的辦法。可是,卻始終沒有辦法。


    他往後撤步的動作反而引起了雷遠的注意。


    雷遠向他揮了揮手:“陳曲長,請到這裏來,我正有事要問你。”


    陳夏的身軀猛然僵硬,隨後才頂著郭竟仿佛要暴起殺人的眼光,慢慢坐回原處。他心中叫苦連連:看這架勢,怕是要逼迫我參與其中啊。


    陳夏本是東平國章縣人,自幼勇健善鬥,在鄉裏為輕俠。黃巾亂起時他應募從軍,曾轉戰冀州各地,歸來卻發現家鄉毀於戰火,族人大都星散。他和僅剩的十幾個族人相約往江東避難,不料半路上族人染時疫滯留廬江,才被陳蘭厚遇招攬,以族親相待。然而哪怕數年過去了,陳夏在內心深處並不把自己當作江淮豪右的一份子,他所想的,隻是對陳蘭有所回報,然後就能找個機會去江東,過幾年安生日子。


    對陳夏來說,戰場廝殺是他早已習慣了的,不過是憑刀槍說話。可是上層的利害傾軋,那就太複雜了。陳夏昔年從軍時不是沒見過,自家人陷害自家人,比鬥敵人還狠!


    倒不是對雷遠有什麽不滿。雷遠對他算得尊重。但想到接下去會發生的事,陳夏仿佛就見到無數同僚互相廝殺,血流遍地。這場景讓他心驚肉跳,恨不得立即就逃離這個地方。可部屬們都在遠處,自己孤身一人在此,隻怕逃不了幾步,就被七手八腳地抓回來,唉,何必自取其辱呢?


    雷遠又在揮手:“陳曲長!老陳!”


    陳夏緊走幾步,幹笑道:“小郎君,找我何事?”


    雷遠客客氣氣地起身,拉著陳夏的胳膊,讓他站到眾人中央:“到了台地以後,我們還是要與曹軍作戰的,所以現在須得早做點準備,對不對?來時,我看到梅校尉在台地修築了一些防禦設施,那好得很。隻可惜當時忙於趕路,知道個籠統,卻未曾細看。陳曲長能否為我們說說,這些防禦設施的細致情況?”


    陳夏的汗水已經像瀑布般流淌下來,他覺得頭暈目眩,勉強擠出個笑容:“這個……這個……”


    就在他惶惑不安的時候,樊宏從山道後麵疾奔而至:“小郎君!曹軍!第二批曹軍距此不遠了!很多都是著甲的精銳!”


    “倒是很快啊。”雷遠感歎了一聲。他看看四周,隻見軍官們俱都驚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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