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山道沿著連綿岩壁展開,仿佛極蜿蜒的弧線,山道兩端隔著深穀相望,直線距離並不很遠。樊宏通報曹軍到達的消息不久,雷遠等人就看到了對麵穀口處的曹軍。道路邊掉光樹葉的林地樹杈稀疏,遮擋不住曹軍密密麻麻的黑色身影,他們越來越近了。


    這支部隊與此前狂奔而來的輕兵不同,他們中的大部分都身著鐵甲,頭戴兜鍪,手中持長刀大戟。雖然身披重甲,可他們行動矯健,在山道間自如前行,哪怕隔著山穀,都能感覺到他們氣勢懾人如將要撲食的成群猛獸。


    要知道士卒在作戰的時候,光是隨身攜帶的兵器、食物、飲水這幾項,通常都要十來斤,這還不算皮甲等物。若是全身重甲的甲士,甲胄和兜鍪加起來,三四十斤都是常事。全部穿上以後,合計四五十斤的重量,尋常人別說跑了,走動都很不容易。


    通常來說,隻有大將直屬的極少數精銳,才能夠在遠遠超過常人的食物供給和長期艱苦訓練的作用下,形成全員著重甲的充沛體力。這樣的精銳無不是大將賴以建功立業甚至保命的底牌。譬如張遼昔日在飛將麾下時的同僚高順,就以七百人的陷陣營威震天下,“所攻擊無不破者”。


    眼前這些曹軍甲士能全副武裝地翻山越嶺,在蜿蜒山道中迅猛追擊,毫無疑問,他們是曹軍的精銳,是張遼麾下用來打硬仗的強兵。


    這樣的場景,使得山穀對麵剛剛整編完畢的將士們感到了驚恐。畢竟他們隻是江淮豪霸們臨時組織起的部隊,本來就不能時刻做到嚴整肅然,更不消說大規模整編也帶來不安。隨著進入到視野的曹軍漸多,將士們的隊列肉眼可見的躁動起來。在恐慌的人群甚至包括了很多新被提拔的什長和伍長。剛才的戰鬥中,雷遠正是依靠他們的勇猛拚殺才取得勝利。可是當曹軍真正的精銳來臨,幾乎每個人都想到了小將軍的死,想到了隨後的那場潰逃。


    鄧銅、賀鬆等,都是經驗豐富的軍人。他們很清楚,這樣的躁動,幾乎便是軍隊全麵失控的前兆。而曹軍如果趁機殺來,那就是一場慘不忍睹的大潰敗。在他們數十年的軍旅生涯中,都經曆過這樣的場景:敵軍猛攻,己方的前隊迅速瓦解,後隊一哄潰逃。軍官們想要阻止士卒潰退,卻連他們自己也被崩潰的人流推擁著向後奔跑。潰退一發不可收拾,越不能組織起抵抗,越是死傷慘重;越死傷慘重,越是奪路逃命……最終勢如山崩、互相踐踏、一片慘叫、丟盔棄甲。


    想到這一幕,自鄧銅、賀鬆以下諸人無不驚駭。


    但雷遠卻很鎮定。


    曹軍的主力比預想中來的更快些。當你麵對著曹營首屈一指的名將時,本就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對手的遲鈍上。但這裏畢竟是深山,無論敵人再凶猛、再勇敢,其用兵終究要受限於對地理條件的判斷。越是名將,越是如此。在這樣的環境中,即便勇猛如張遼,在發現前部輕兵被殲滅之後,也會猶豫,也會謹慎。而這種猶豫和謹慎,就是雷遠下一個舉措的基礎。


    通過之前的戰鬥和部隊整編,雷遠已經在這場大潰敗中糾合起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但是山道前後皆敵的狀態並沒有改變,無論對張遼還是對梅乾,都還有很多事要一件件做。


    雷遠深深吸口氣,深深吐氣。


    待要說話,隻聽賀鬆大聲道:“小郎君,你立即走。隻要動作夠快,我們可以在曹軍之前退到擂鼓尖台地!”


    不,這樣狼狽的退回去是不行的。那隻會讓所有人成為梅乾的盤中餐、墊腳石。


    雷遠瞥了賀鬆一眼:“不必著急,先整頓隊伍。”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戎服上的灰塵,沿著山道,向隊列後方悠然走去。


    郭竟和王延立即緊隨著他。


    其他幾名曲長莫明所以地互相看看,俱都茫然。


    賀鬆猛地跺了跺腳,也跟了上去。其他人連忙追著。


    雷遠身著淺灰色的戎服,腕、肘等處用細繩收緊,外罩簡單的皮甲,因為年紀尚輕,身材略有些單薄;他的麵上雖然滿是塵灰汙漬,卻掩不住清舉容貌,膚色也顯得白皙,與飽經風霜的武人大不相同。這樣的形象,不像是一軍的總帥,倒像是在山間行獵的貴胄風雅子弟。


    這個時候,他單手扶著腰間挎著的長刀,不疾不徐地沿著山道往後,踏著沿途尚未收拾的屍體,踏著因浸潤鮮血而濕滑的地麵,從一個個將士的身前走過。


    雷脩的老部下們,很多人都認識雷遠,知道這個年輕人就是小將軍喜愛的弟弟。有些人立刻想起,不久前阻擊張喜的勝利,幾乎完全出於他的謀劃。據說,小將軍死後,雷遠就是新的首領。看看鄧銅、丁立那幾個曲長都很服膺的樣子,這顯然是個挺好的選擇。


    淮南群豪進入灊山後派出支援的精銳甲士們,也都認識雷遠。在他們眼中,雷遠是個精明強幹的同伴,且已在軍議上被推為負責救援的首領。那麽,既然首領已經在這裏,大夥兒安心等待命令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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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些敗兵們不認識他。不過,難道沒看見曲長們都老老實實地跟在這年輕人後麵嗎,顯然這是個大人物。看,他還衝我們笑了笑,好像很和善,而且還很有把握的樣子嘛。


    雷遠心平氣和地從將士們的身前經過,有時候和熟人打個招呼,有時候給明顯緊張的士卒開個玩笑,讓他們放鬆些。他的話有點多,幾乎稱得上囉嗦。甚至有個士卒已經害怕到手腳發軟了,雷遠也不發怒,隻是捏著肩膀,強迫這士卒站直站正,然後繼續往山道後頭走去。他的體格雖然瘦,手勁卻很大,捏得那士卒肩膀生疼。


    更多時候,他隻是平靜地看著每一個人,他的神情中並無威嚴,甚至可說太過輕鬆自在了。可在這時候,這樣的神態卻偏偏就能讓人放心。


    在這個沒有政工體係的年代,一支部隊的狀態可以說完全係於主將一身。主將的堅定或動搖、勇敢或怯弱,都會直接影響每一個士卒,再由士卒間的交流和共鳴十倍百倍的放大。於是隨著他一路走過,原本躁動不安的隊伍慢慢安靜下來,隊列也漸漸恢複整齊。到了隊伍的後半段,許多將士們甚至主動地肅立,向著這位年輕的、被許多人寄予期待的首領行注目禮。


    沒過多久,雷遠就走到了隊伍的末尾。


    從這個位置往西北方向去,山道經過連續兩個陡折、一處下坡,然後走向掉了個頭,再經過兩裏地就連接到山穀對麵曹軍所駐足的道路。如果是在平野之上,這個距離幾乎已經可以視作同一片戰場,阻止曹軍立刻攻來的,幾乎隻是地形的複雜變化而已。隔開兩支軍隊的深穀,也在這裏到了盡處,如果站在山道邊緣向下看,可以看到穀地的邊緣有片野桂花樹,稀稀拉拉地沿著陡坡向上方生長。也許是山中地氣溫暖的緣故,野桂花竟然在這時開了,金黃色或白色的花簇大團大團地蓬勃綻放,與深秋的陽光呼應,令人如入畫中。


    雷遠眸光微沉,讚歎地注視著這片揮灑著生命力的美景,一時仿佛忘記了身在殺戮戰場。而當他抬眼的時候,發現了隔著野桂花林的山穀對麵,身披黑色魚鱗鐵甲,頭戴黑色獸麵兜鍪的中年武士正在大隊甲士的簇擁下昂然而立,冷冷地凝視著他。在那中年武士的兜鍪上,一根紅色的羽毛格外醒目。


    那是張遼!


    “哈哈……”雷遠輕聲笑了起來,揮了揮手。


    “小郎君!”隨侍身邊的眾人無不驚駭。


    你在做什麽?那可是張遼!那是就連勇武絕倫的小將軍都無法抵敵的、可畏可怖的敵將!


    “別慌,別慌!我說過,我們要贏一場,要讓張遼感覺到痛。這場勝利會迫使敵將做出權衡。我們表現出的力量越強,就越會迫使他猶疑不定。你們看,曹軍已經止步了。”雷遠目不轉睛地看著對麵:“都不要慌,打起精神,給我站穩了!”


    這時候隻要稍微露出怯意,曹軍就會追殺而來吧。除了裝腔作勢地站著,貌似也沒有其他的應對辦法了。於是,所有人就矗立在雷遠身後,一動不動。這群“賊寇”、這群來自天南海北的喪家之犬和各種戰爭中的失敗者,就這樣與對麵那威嚴的大將對峙起來……許多年後,這一刻或許將會他們人生中最值得誇耀的經曆吧。


    “然後呢?”過了一會兒,鄧銅忍不住問道:“這樣子有點蠢。張遼可能會張弓搭箭,把我們一個個都射死。”


    “不會。張遼是智勇雙全的戰將,不是一勇之夫……他知道什麽事值得去做,什麽事不值得去做。”雷遠繼續站立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終於確定自己的判斷,轉身道:“走吧!他們暫時不會追來的!”


    一行人緊跟著雷遠,沿著來時的山道折返。


    郭竟落在隊伍末端,麵對著張遼的方向慢慢退後,直到他覺得安全的區域。


    一行人就這麽走了一遭,對麵山道上的大隊曹軍虎視眈眈,卻並無行動。這支曾經曆無數廝殺血戰、從來有進無退的曹軍精銳,出現在眾人視野後,很快就停止了前進。


    這是為什麽?


    鄧銅已經完全掩飾不住自己震駭的表情,他瞠目結舌地問道:“這怎麽可能?這這……小郎君,你難道有什麽神仙之術嗎?


    鄧銅這廝,哪怕想要表達忠誠的時候,說的話也是那麽粗糙。雷遠搖了搖頭,不打算向鄧銅作任何解釋,有時候,保持一些神秘感,更有助於使這些桀驁的軍人產生敬畏。


    他略微加快些腳步:“張遼不知道我們的底細,我們自己還不知道嗎?諸位,傳令讓所有將士們行動起來!我們立即往台地方向撤離,爭取來的時間可不能被白費……接著怎麽辦,我們在路上安排!”


    “是!是!”軍官們紛紛答應。


    雷遠突然想到了什麽,他十分客氣地拉著陳夏的胳臂,讓他走在自己身邊:“老陳……剛才本要請教梅校尉在台地的布置,你可別忘了。就趁這會兒,給大家好好說說罷!”


    陳夏想要掙開雷遠,可是山道前後都是雷遠的部下,他們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客氣樣子,走動的姿態卻分明隨時將要暴起。剛才我們幹了什麽?接著又要幹什麽?陳夏感覺自己完全茫然了。他的手腳冰冷,瀑布似的汗水又一次從額頭上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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