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中原地區各郡縣之間清晰的鄉裏劃分不同,荊南地域開闊,有大量土地未經開發,因此郡縣間往往直接以天然地形作為分隔。比如三河口的南方有一處廣袤的湖沼地帶,就是武陵郡零陽縣和南郡樂鄉縣的分界。


    這片湖沼是洈水、油水、岑水等大小河流千百年來反複改道、泛濫、衝擊的結果。夏季水量豐沛的時候,湖沼就擴張綿延至十餘裏方圓,向東與七裏湖聯為一體;冬季河流枯水,則暴露出大片的碎石河灘,期間犬牙交錯著漫無邊際的葦塘和沼澤。河灘的邊緣,有一處數百年前修建的碼頭,因為近水處的基底被水掏空,多處都已傾頹了。


    因為湖沼間的地形異常複雜,所以通行於兩地之間的行旅,習慣了以三河口碼頭和零陽縣方向的另一處碼頭為.asxs.和終點。而由樂鄉各處通往南方武陵的道路,都會匯集到此處。


    雷遠在灊山時,就很重視為將者對地理形勢的了解。如今抵達千裏之外的荊州,雖然自身一時難以熟悉掌握周邊地勢,好在草莽之中自有人才。在這方麵,劉郃實在幫了大忙。這位新任樂鄉縣門下遊徼在過去的數年間,似乎也不隻是區區驛站小吏這麽簡單,能夠對方圓百裏的地形如此精熟掌握,其間大概還有很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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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遠與部屬們趕到三河口的時候,大約申時四刻。


    冬天的下午很短,這時候夕陽漸與暮色相合,在西方山巒的邊緣散射出金色或紅色的微芒。從北方吹來的寒風倒是再度猛烈,這裏距離大江已經很遠,於是風也褪去了濕氣,帶上了陣陣土腥味。


    碼頭周邊的道路沒有行人走動的痕跡,顯然吳人尚未來此。因為經過半個時辰的奔走,將士們都有些疲累;於是雷遠讓他們分散到碼頭兩側能夠避風的窪地,讓所有人稍許休息。


    雷遠滿意地發現,即便在休息的時候,將士們依舊保持著足夠的警惕。他們穿著甲胄,把刀槍抱在懷裏,以什伍為單位分別聚集,同時每個屯都有一個伍的士卒負責警戒,他們的屯長則始終站在高處,讓自己的視線能夠覆蓋自己所管轄的屯,同時也能注意到周邊環境。


    這樣的舉動,是在灊山中行軍時,雷遠和部曲們不斷總結的結果。如今已經無需額外吩咐,所有人自然如此了。那種隨時將有敵人逼近的情況,會迫使人近乎狂亂地總結經驗,並且立即將之應用到實際中;隻有那樣,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贏得生存下去的機會。


    大約再過了兩刻有餘,西北麵的一處灌木林中,有人舉起環首刀,以刀身反射陽光,向碼頭反向晃動了三下。稍許隔了一會兒,再度晃動了三下。在森暗的蒼莽林地中,這樣的光芒太過耀目了,立即引起了將士們的注意。


    雷遠雙掌拍擊發聲:“吳人快要來了。準備吧。”


    郭竟站在碼頭邊緣沉聲喝令,正在休息的士卒們立刻集結。


    賀鬆向雷遠頷首示意,隨即領著騎兵和弩手們繞行到碼頭右側的一處林木茂盛的坡地之後。雷遠注意著他們的行動,直到坡地上方有一麵三角型的小旗左右晃動兩下,再上下晃動兩下。這是約定的按號,表示騎兵和弓弩手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隨時可以出戰。


    而步卒們同時也整備完畢。在清脆的金屬碰撞聲中,他們重新登上河岸,在雷遠身後列隊而立。使用槍矛的士卒們各自就位以後,把槍矛豎立起來,槍纂輕輕頓入地麵的聲音連成了綿延不斷的悶響。


    與此同時,在西北麵的灌木林邊緣,影影綽綽出現了吳人的隊列。他們的數量並不多,充其量三五百人的樣子,隊伍非常整齊,但前後距離拉得甚長,絕大部分人沒有著甲,顯然沒有做任何戰鬥準備。


    在雷遠看到他們的同時,吳人也看到了雷遠所部,但他們並沒有慌亂。雷遠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這三五百人前進的步調絲毫都沒有動搖,節奏也沒有一點變化。


    在這種整齊的隊列中,隻要有一個人的步伐稍有不同,就能夠被清晰的分辨出來。其餘各人的動作越整齊劃一,那個與他人不同的腳步就越明顯。但是沒有不同,一個人都沒有。這絕不可能是強自偽裝出的表現,而是這數百之中人,真的沒有人慌亂。


    這不是什麽東吳使者及其隨員,而是一支輕佻而剽悍的軍隊。這樣的軍隊別說沒有著甲,就算赤手空拳,也不能輕視。


    吳軍繼續前進,不疾不徐。


    而雷遠有些感慨:“灊山那回以後,吳侯似是長見識了,知道刀劍比口舌更能說服人。”


    “小郎君!”郭竟上前半步,想要說什麽。


    雷遠搖了搖頭:“無妨的,不必緊張。”


    “是。”郭竟退回原處,趁著雷遠不注意,向樊宏使了個嚴厲的眼色。


    樊宏很是乖覺,轉向李貞、胡平、李齊等人做了手勢。


    這四人目前是雷遠的扈從首領,各自領著十餘名甲士隨侍左右,除了偶爾傳令以外,最重要的職責便是保護雷遠的安全。此刻幾人心意相通,不動聲色地指揮部下,頃刻間,甲士們收緊了隊列,隱約將雷遠簇擁在中央。


    雷遠注意到了扈從們的表現,卻沒有阻止。身為武人,指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然是癡心妄想,但也不必刻意以身犯險。他覺得自己是個惜命的人,所以,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至於雷遠本人的姿態,始終很放鬆。他麵帶微笑,絲毫都沒有將步步迫近的那支軍隊放在心上。於是扈從們漸漸放鬆下來。


    隨著雙方的距離接近到一定程度,雷遠看到了吳軍的帶兵將領。


    此人太顯眼了。


    他大步走在整個隊列的最前方,身著戎服,腰帶長刀。其身材虎背熊腰,與鄧銅、任暉差相仿佛,但他給人的壓迫感卻遠遠超過鄧銅和任暉。


    關鍵在於此人的麵容。在他的臉上,縱橫交錯著好幾道可怖的傷疤,簡直令人觸目驚心。他的左側麵部有條自上而下的長疤,從額頭開始,直到下頜,眉毛被截斷了,上下眼瞼也歪扭著;臉頰處是裂開的,幾乎可以看到裏麵的骨頭。而右側的額頭處,則有一條橫疤,越過半個額頭,將右側的鬢角整個削去,還帶走了一塊耳廓。


    這樣的傷勢,任何一處都是隻差毫厘要人性命的。而此人,僅僅在臉上就帶著數處重創;身軀上又是何等情形,簡直難以揣度。無論如何,此人必定經曆過超乎想象的慘烈戰鬥,是在屍山血海裏打過滾的厲害人物。


    此人一直向前,直到距離雷遠所部不過數丈,這才堪堪止步。


    當他停下腳步,身後數百人幾乎同時止步。


    兩支隊伍各自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對方,卻又彼此均知,對方並無廝殺的意思。於是這情形不怎麽肅穆,反倒有些古怪。


    半晌之後,雷遠徐徐道:“我是左將軍從事、樂鄉長,廬江雷遠。來者,可是九江周幼平?”


    那人雙手叉腰,看看廬江雷氏的部曲,又轉回頭看看自家部屬,隨即沉聲答道:“正是!”


    雷遠微微頷首:“久聞閣下乃是江表虎臣,今日有幸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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