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攪動天下風雲的大人物如何盤算,眼下都和雷遠沒有關係。


    這段時間裏,他忙於父親的身後事,已經沒有精力考慮更多。


    原本由父親居住的雷氏宅邸更換了新主人,但雷遠沒有去住。眼下府中住著雷緒小妻吳氏生養的兩個弟弟雷深和雷遐。雷深年長,已經加冠,取字曰易滔。另外,還有一個出身更低些的、十四歲的小妹。


    父親雷緒多年來蓄養的十幾個妾侍,如果想要離家的,雷遠都厚饋資財,並且給予妥善的安置;不想離家的,都安排到一處別院居住。家中多餘的僮仆,也都安置到各處農莊裏去。


    雷緒的喪儀事務,大半都是蔣琬在操辦。


    據蔣琬說,他是這方麵的專家,此前寫過有關喪服製度的解說文字,在零陵等地廣為傳播。雷遠不知是真是假,既然他這麽殷勤,便樂得托付。


    喪儀過程中的種種事務,直到到三月初才告一段落。


    畢竟是在亂世,不可能把雷緒歸鄉落葬。所以在樂鄉西南部一處叫大嶺的山林間興建了雷緒的墳塚,與小將軍雷脩相伴。雷緒下葬的那一天,除了雷遠帶領的廬江雷氏闔族子弟外,參與出殯的部曲、徒附、百姓,總數超過了兩萬餘人。


    這些普通人們沒有什麽眼光和見識,但他們有愛憎,也有是非。他們記得,是雷家老宗主在亂世中維持著一方遠離戰亂的山間樂土;又是雷家老宗主帶領著所有人千裏跋涉,躲避曹軍的可怕殺戮;那麽,送一送恩人,就是理所應當的。


    雖然玄德公在大殮當天向雷遠頒發了新的任命,雙方也已經達成了一致,但身為豪族的繼任宗主,必備的辭讓手續不可免。因此雷遠先上文書切辭,隨即便去守喪。


    他在大嶺山中靠近父親的墓地旁擇一平緩坡地,遣人造了一所木屋。因為是守喪所用,木屋無須規格宏大,二十餘名工匠砍伐荊棘朽木、清除雜草,整理出一片空地;然後打下木樁,最後搭建木板成屋、在頂上密密覆蓋茅草,整個工程前後隻用了兩天。


    屋子造好之後,雷遠就帶了些隨身的衣物、書籍之類,離開縣城,到木屋去居住。樊宏等扈從親衛為此分了兩撥,分出一撥在大嶺的守喪處附近輪值。


    照顧雷遠生活的依然是原先的兩人,一老仆,一婢女,都是過去跟隨著雷遠母親的舊人。他們會在大嶺以外的村落裏棲身,預計每隔幾天登山一趟,為雷遠帶些食物和換洗衣物。老仆的身體不好,其實不太可能登山,雷遠籍此予以優容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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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雷遠在木屋裏的第一晚就沒有過好。雖然已是暮春三月,然而晚上山間風大,到了半夜,又淅淅索索地下起了小雨。雨水隨風飄蕩,從窗欞和牆縫透入,很快就把雷遠的被褥都打濕了。


    因為濕寒的影響,他的手臂疼痛愈發劇烈了。那種疼痛像是從骨髓裏透出來的,一開始是一陣一陣的,到後來就讓人恍惚,好像一陣和一陣之間的間隔是幻覺,疼痛根本就沒有停歇過。


    雷遠把幾件衣服裹在手臂上,想要讓手臂暖和些。然而這樣使得手臂的感覺更敏銳了。在戰鬥中被張遼的長刀切割之處,肌肉筋膜和重新覆蓋在破損肌肉上的灰白色皮膚,都開始透出更加劇烈的疼痛。


    雷遠起身在木屋內往來走動,又試圖把手臂伸到雨水中去降溫,期望寒冷能夠遏製痛覺。都沒有用。疼痛依舊。


    夜色很深了,雷遠越來越疲憊;被褥濕了,他隻能坐在地板上瞌睡。然而每次將要入夢的時候,又會被疼痛所喚醒。反複數次以後,他徹底絕望了,索性推開門,靠著門柱坐著,凝望著雨中的山嶺。


    他看見雨水匯成小溪,沿著新開辟的山道向低處流去,於是每一層階梯就像是小小的瀑布那樣,發出嘩嘩的聲音;他看見一頭灰色的母狼渾身淌著水,帶著它同樣濕透的狼崽子們,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在木屋側麵的茅簷下躲雨。


    雷遠連忙閃身進屋再出來,當他坐回原處時,已經把繯首刀放在身邊;他又看見黑色的茂密樹林在風雨中起伏,就像是大海中的驚濤駭浪那樣,層層疊疊,永無休止。


    挺好的,這個地方看起來,倒和灊山有幾分相似。想必父親和兄長都會喜歡這裏。至於守喪的辛苦,既是毫無意義的,又是意義重大的,是在這個時代統領龐大宗族所必須的表現,別無其它選擇。


    不知不覺中,天空漸漸透出一抹亮色,雨停了。


    雷遠凍了一夜,隻覺得渾身的肌肉骨頭都僵硬得像是石膏那樣,好在手臂的痛感略微減輕了些。他呻吟著往後靠,終於能夠背靠著柱子,瞬間入睡。


    再度醒來的時候,身上多了一張獸皮毯子。初升的太陽散發的柔光照在獸皮上,升騰起毛皮硝製過後特有的臭味,不好聞,卻讓人瞬間感到幹燥和溫暖。屋子後頭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有個老人低聲指揮著說:“這裏,這裏,再加一塊板子。”


    輕軟的腳步聲傳來,雷遠睜開眼睛,看到婢女阿堵端著一個大碗過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身邊,碗裏盛著滿滿的雜糧糊糊。雷遠迫不及待地舉起碗,一口氣喝了大半。溫暖的食物順著食道下滑,帶來的熱量讓他心滿意足。


    叮叮當當的敲打聲還在響著,不算吵,但總有些叫人煩心。


    雷遠端著碗,問阿堵:“屋子後頭是誰?”


    阿堵看看雷遠,低聲道:“屯裏的人,修房子。”


    阿堵大概四十歲上下,以前是母親的侍婢。自從女主人死後,阿堵就很少說話;雷遠並沒有苛待她,該有的錢糧之類都給的很足,但她的生活終究和以前大不相同,她的麵容也過早地留下了歲月的刻痕,看上去比實際年紀要蒼老。


    雷遠把粥喝完,客氣地交還給阿堵,然後起身繞向屋子後麵去。


    在那裏,有幾個農夫正用斧斤之類削出長長的木條,將之嵌入板壁的縫隙,然後再往外頭糊上濕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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