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嶺下方有個圍子,本來已經荒廢了,雷氏宗族在樂鄉落腳後,將之重新恢複起來,作為依附民屯墾的據點。那些農夫想必是從圍子裏來的。


    雷遠曾巡視過這個圍子,所見唯有荊棘荒草和斷壁殘垣。根本沒有居民,隻有一些慘不忍睹的屍體。因為時日遷延,雷遠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死的,或許是賊寇所為,又或許是哪路州郡官軍的壯舉,誰知道呢。


    因為曝屍甚多、令人不快的緣故,當初為徒附們尋找落腳點時,本來打算徹底廢棄此地,隻將磚瓦木料拆除利用。但實地勘測後,發現這個圍子的地勢實在很好,周邊的平地很多都開墾過,恢複農業生產很容易,又有山間溪水可供灌溉;圍子本身處在一片土崗上,安全而無水患之擾。因而考慮再三,最終還是將此地用上了。


    按照版籍登記,此地現下共有四百餘口,由周虎派遣的管事宋水直接負責。


    宋水是樂鄉本地的讀書人,此前闔家遭到潰兵挾裹。雷遠肅清樂鄉縣後,他在安撫人眾方麵出了力、立了功,因此得到賞識,短短月餘便由俘虜而至書佐,由書佐而至管事。


    雷遠聽說此人做事情很是上心,早早就將田地開拓之事完成,眼下春耕也差不多進入尾聲。所以圍子裏的百姓才有額外的精神上山來,做些零碎活兒吧。


    隻不過,那叮叮咚咚的敲打聲實在太過吵鬧了,雷遠想要吩咐他們往遠處去處理木料,免得打擾自己瞌睡。


    當他走近那幾名農夫,眾人連忙恭敬地跪拜施禮。他們大都知道雷遠是誰,也曉得因為雷遠在此為老宗主結廬守喪,所以近來圍子裏常有大人物往來,屯民們為他們準備吃食、住宿,倒是得過不少賞賜。


    雷遠連忙和氣地道:“快快請起,勞煩各位幫忙了。”


    農夫們各自起身,雷遠看見為首一名老者,忽然覺得有些熟悉,不禁多看了兩眼。


    老者欣喜地連連點頭,又揮手道:“小郎君?是我啊!”


    雷遠定神看看他。這老者大概五六十歲,身軀有些佝僂,粗糙的皮膚在臉上糾結著,形成一條條深壑般的皺紋。這個年代的底層老農都是如此,一眼看去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然而眼前揮動的右手上,指頭斷了兩根,頗叫人印象深刻。再看他眇一目,瘸一足……似乎真的見過。


    “老丈你是?”雷遠隱約想起來了,但還不敢確定。


    “小郎君,我是齊五啊!”那老者向前走了幾步,似乎想要靠近,又畏縮著不敢動:“我是大槐裏的齊五!”


    <a href="https://m.ranwena.net" id="wzsy">ranwena.net</a>


    雷遠笑了起來,上前幾步,挽住了齊五的臂膀:“好久不見啊,齊老丈!你還好吧?”


    數月前,雷遠受父親的指派前往各地催促百姓們逃亡避難,其中位置最靠近淮南豪右們控製區域邊緣的,就是決水下遊的大槐裏。當時雷遠將撤離事務托付給了在大槐裏頗有威望的齊五,自己趕往其它鄉裏,然而沒過幾天,曹軍就掩殺而至,一把火燒了大槐裏。


    從此以後雷遠沒再見過齊五,偶爾想起時,估摸著他就如這個亂世中無數普通人一樣死於屠殺了。沒想到,他居然還活著?


    齊五也吭哧吭哧地笑了起來:“好!好!多虧了小郎君!沒有小郎君,我們早就沒命了!”


    說著齊五又想跪倒磕頭,雷遠連忙上前扶起他。攙著齊五的臂膀時,他明顯感到這老頭比原先壯實了一點,手臂上能掛住點肉,再看看身上的衣物也很整潔。這證明他在樂鄉過得還不錯,讓雷遠有些高興。


    雷遠將他帶到屋裏落座,詢問他近來的情況。聊了幾句才知道,原來齊五憑著擅長耕桑之技,如今已成了此地管事宋水的得力助手。此前他在大槐裏收養的兩個少年,一個在灊山中病死了,還有一個因為在遷徙途中往來奔走有功,前些日子被推薦到了樂鄉縣城,擔任管理市集的小吏。


    因為父子二人都有身份,於是在劃分田畝時拿到了一大片熟地;不久前,宗族裏分配下來幾個蠻人奴隸,齊五又再次收養了幾個娃兒,如今這一家子也算是本地有模有樣的大戶了。圍子裏甚至還有向齊五提親,希望他娶個續弦的。


    好在齊五的腦子還沒有發昏,知道自家身體衰邁,早就……咳咳,總之娶個續弦也是無用,說不定日後連帶著家產都要便宜了別人。於是他索性也不想這些七零八碎的事情,一門心思地帶領圍子裏的農人伺弄田地,有時候也帶著屯子裏的青壯和奴仆們走得稍遠些,承擔些挖溝起壘之類的勞役。


    今日便是阿堵向管事要了齊五帶人過來,一方麵為新起的墳塚培土加固,另一方麵也修繕替雷遠的木屋稍作修繕,免得雷遠太過難熬。


    齊五雖然有些見識,終究出身太低,言語粗鄙,又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有時候還會停下言語,忽然跑出屋外叮囑其它農人幾句。但雷遠聽著這老人嘮叨,卻能從這嘮叨裏感受到底層百姓的喜悅,仿佛自己心頭的沉沉鬱悶也稍微放下。


    這幾日裏,雷遠偶爾會懷疑自己。他想到,自己在灊山中的大部分時間裏一無所成裏,隻顧得熟悉此世的口音風俗;後來奔走數月,隻招攬了二十來個扈從,算不得像樣的班底;再之後參予軍事,並未有益於廬江雷氏的根本大局,徒然率軍狼狽撤退,還賠上了兄長的性命;即便抵達荊州……父親的墳塚就在身後,而自己怒火中燒了半日,又能如何?最終被按了回去,什麽都沒有做。


    他為這些經曆而壓抑,而鬱悶,進而對自己不滿。他反複自問:之所以總是如此失敗,是不是因為我的能力貧弱?換做那些才能縱橫的英雄,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答案通常是肯定的。


    雷遠在前世隻是個普通人,在此世多了些對曆史走向的判斷,依然是個普通人。他沒有可供肆意揮灑的才情,沒有所向無敵的勇武,也沒有在那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中間自如周旋取利的能力。他所能做的,隻是竭盡自己的力量,讓身邊的人,讓跟隨著他的人們過得好些。過程中或有艱難,結果甚至會失敗,那也無可奈何,隻能視之為人生的常態,慢慢調整情緒以後,重新出發。


    好在,雷遠的努力還有有些成果的。至少廬江雷氏的兩萬多依附百姓,切切實實地獲得了更好的生活,眼前這齊老丈,便是受益者之一。


    “說起來,我最近還從山裏移栽了幾棵橘樹,試試看能否結出果子來……早年我吃過橘子,是貴人賞賜的,味酸甜而有清香,真是好東西,小郎君你可曾吃過?……但那應該是蜀地的橘子,荊州這裏的野橘,不知道味道如何……”


    雷遠微笑著,又聽齊五繼續東拉西扯幾句,忽然站起身來:“齊老丈,聽你說了這許多,百聞不如一見。你若有暇,不如領我到鄉中看一看,可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漢鼎餘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蟹的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蟹的心並收藏漢鼎餘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