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貞汗涔涔地稟報說,自己一時糊塗多說了幾句,恐怕畫蛇添足的時候,雷遠笑了起來。


    雷遠在前世時也曾寒窗苦讀,哪怕後來遠離方寸書桌,仍然記得學過這麽一個道理:內部原因是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外部原因是事物發展的第二位的原因。外部原因是變化的條件,內部原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


    當年身為學子的時候,雷遠隻知道囫圇吞棗地背誦,成年以後踏入社會,才發現這道理真正是字字珠璣。及至讀史,有時候不明白為什麽某些看似極粗劣的計謀,卻能生生地起到極關鍵的作用,仔細一想便知,起作用的並非計謀本身,隻不過用計者看出了局勢的關鍵所在,順水推舟、順勢而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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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如此刻,馬超這等人物,曹操稱之為“狡虜”,絕非有勇無謀的匹夫。雷遠給董種設了這麽個套,真的能瞞過馬超?


    其實,不僅未必瞞得過馬超,也未必瞞得過那些氐王乃至馬超身邊的部將們。但他們看出了是計謀又能如何?


    馬騰馬超父子和韓遂之間,不是彼此謀劃,分分合合麽?馬超在長安城下,難道不是被己方的堅定盟友所陷害麽?馬超到了漢中,難道不是反手殺了救援他的張衛麽?他在南下巴西途中,又難道不是半強製地剝奪了氐王手中近千精騎的指揮權麽?


    既然如此,氐王們憑什麽對馬超如此信服?當馬超實力強橫的時候,他們因為畏懼強者而服從。現在呢?當這個強者已經顯示出虛弱的一麵,所謂的服從,隻是一種慣性罷了。


    想要破壞這種慣性,隻需要一個小小的契機。就像是一輛縱騎狂奔的戰車縱然聲勢駭人,想要使之傾覆,隻需在車輪所經之處放一塊小石頭。


    這塊石頭已經被雷遠投過去了,雖說手段確實粗糙了點,可是正正地擺在車輪必經之處上。


    現在,如果氐王們說,自己全無芥蒂,願為馬超舍死忘生,願意流盡氐人的血為馬超效力……馬超信麽?如果馬超說,自己同樣全無芥蒂,願意將氐王們勢若肱股、臂膀,哪怕自家吃虧也要保證氐王們的利益……氐王們信麽?


    他們不會信的。因為近世以來的涼州武人多是如此,徒然以力為雄,不忌彼此侵奪吞並。過去數十年間,羌胡亂軍中此起彼伏的背叛和出賣已經證明了,這簡直是刻在他們骨子裏的東西。


    既如此,他們又怎能做到在戰場上竭盡全力呢?


    他們絕對做不到。哪怕他們的兵力占據優勢? 看似來勢洶洶,但隻要戰鬥進行到一定程度,他們一定會動搖,雷遠對此堅信不疑。


    “含章? 不必顧慮!”他對李貞說:“你走這一趟? 就足夠了!”


    揮手讓李貞退下,雷遠回頭再看? 隻見己方將士已經全軍離開山間,進入到平原地帶,以各軍各營為單位? 錯落停步。而馮習、李異、沙摩柯、郭竟、丁奉、雷澄、任暉等將,俱都圍攏身邊,隻待將令。


    雷遠向他們笑了笑? 信心十足。


    過去數月裏,他打著遊山玩水的旗號? 早就對周邊地形了然於胸。他知道適才全軍趟過的淺灘名叫青岩渡? 而此刻身處的位置是在這塊小平原的東南角。


    平原四麵環山? 宕渠水由西北角流入,流經平原的北麵和東麵;漢昌城位於平原的中心偏西,城池的西、南兩麵,都有未經開發的濕地? 難以展開大隊兵力;而平原的東端? 宕渠水經過夏季的肆意蔓延泛濫,形成了水道蜿蜒、密生著蘆葦的的河灣,而河灣以南有一處高地。


    適合兩軍列陣作戰的就在河灣與城池之間的這一片,是地形大致開闊、土地堅硬的荒野,偶有些灌木荊棘。


    “李齊!你去傳令漢昌城中句扶所部,照舊固守,未得我將令,不得妄動。”


    李齊領著數騎狂奔而出。此刻馬超所部對漢昌城的攻勢已經停了下來,不斷有步卒隊伍從城池後方退出,回歸到本陣去。李齊隻要稍許繞個路,不難聯絡到城裏的守軍。


    “馮習!你帶本部,登上高地結陣防禦!”


    “遵命!”馮習帶著部下五百人,繞行道路以外,向右手邊的高地前進。他是經驗豐富的老將,愈是麵臨大戰,愈顯沉穩,部下的將士們受到他的影響,行動也有條不紊,較其他各部要穩健些,適合承擔防禦責任。


    此時如果從空中俯瞰,當可見到馬超所部的近萬兵力就像一隻逐漸收縮腕足的巨大烏賊,不斷變化著姿勢形態,緩慢地調整隊列。


    而羌胡騎兵卻已經急不可耐地出動了。他們從對麵龐大隊列的兩側出現,接近兩千人的騎隊,以鬆散的陣容不斷迫近。伴隨著他們行進的,是滾滾煙塵和巨大的呐喊聲,這使得他們看上去勢若洪水奔騰,仿佛輕而易舉就能將對麵雷氏部曲的緊密陣容摧垮。


    這些確實是勁敵沒錯,但不值得為此慌亂。雷遠甚至都懶得多看他們一眼。


    他轉而回身看看在風中獵獵飛舞的將軍旗,沉聲道:“其他各部,就以此旗幟為中心,背南向北,設連衡之陣。”


    “以將軍大旗為中心,背南向北,設連衡之陣!”


    “以將軍大旗為中心,背南向北,設連衡之陣!”


    中軍令旗揮舞,傳令兵縱馬往來呼喝,向全軍發令。


    五千五百名將士旋即列陣。


    昔日在灊山裏,淮南豪右們聚集起的所謂精銳,其實隻是烏合之眾裏選拔出的佼佼者罷了。他們在個人武勇方麵或有值得稱道之處,但是軍紀鬆散、戰鬥意誌也起伏不定;作戰規模隻要超過百人,其指揮、配合、協調就無限近似於零。


    這是豪霸家族們胸無大誌,多年來隻以山險為憑依的結果,哪怕他們的部曲之中擁有許多戰爭經驗豐富的老卒,但是龜縮在深山中太久,就會不可避免地退化。


    但在雷遠手中,廬江雷氏部曲已經基本擺脫了這種狀態。自從抵達荊州到現在,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他縱然還沒使將士們脫胎換骨,至少是煥然一新。


    雷遠對將士們核心要求隻有兩個:


    其一,是對於軍令的絕對服從。


    既然身在軍營之中,就沒有自我,沒有個人的想法。上級要你進就進,要你退就退,要你生就生,要你死,那就得去死。


    其二,是對各種作戰條例的熟練掌握。


    舉凡各種武器的使用、維護訣竅,各兵種得配合,各種類型敵人的應對手段、不同節奏金鼓、各種顏色旗幟以各種方式揮舞所代表的不同意義……掌握所有這些,做到熟極而流,才能在戰場上殺敵自保。當兵力擴展到一定程度以上,還需要熟練應用各種陣型。除了最基本的方、圓、錐行、雁行、鉤行、玄襄等陣型外,更有針對不同地形、不同兵種、不同作戰目的的特殊陣型。


    雷遠對自己的部曲有充分信心,哪怕在部曲當中,近來摻雜了相當數量的新兵也無妨。用兵之法,教戒為先。老兵和戰場,就是新兵最好的兩位老師。


    果然一切皆如所料。五千五百人的陣型變化,雖然偶有些許錯亂之處,但大體來看,簡直如水流暢。羌胡騎兵尚未奔到半途,連衡之陣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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