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衡之陣,乃是狹陣的一種。


    所謂狹陣,指的是橫向展開寬度不大,而縱向隊形較深厚、利於防守的陣型。通常以輜重車輛為憑依,刀盾手為掩護,長短兵交替部署,弓弩居中。如果將幾座狹陣同時鋪開,彼此掩護,並在陣列中配備能夠發動突擊的騎兵,則同時兼備了防禦的彈性和進攻的迅猛,就是連衡之陣。


    這個陣型已經訓練過很多次了,將士們俱都諳熟於心。哪怕精神緊張,也會下意識地按照訓練時的要求各自就位。


    輕便的車輛推到外圈排列,每兩輛首尾以鐵環連接,空出部隊快速進出的間隔。車輛之前,再安置鹿角、拒馬。


    依托輜重車輛,豎起一麵麵半人高的盾牌,盾兵半蹲伏地,用肩膀抵住盾牌;在大盾的後方,一手持小盾或鉤鑲,一手持刀的士卒做好填補空缺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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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排長矛手、長槍手將一丈六尺以上的長兵器架在盾牌上,或者從盾牌的間隙探出,後排到更後排則將長矛擱在前排的肩膀上,形成密密麻麻的叢林。


    為數不多的精銳戟士高舉長戟,當小股敵軍滲入防線的時候,注意力都在前後左右,而他們以戟頭橫向小支向下劈擊,立即就能將之殺死。


    以百人規模集中的弓弩手有人忙著上弦,有人從身後取下箭囊,將弓箭箭頭向下一支支地紮進身前的地麵,以便隨時拿取。箭頭在接觸泥土之後射入人體,極易造成感染,這也是弓弩手們比較陰損的殺敵法子。


    騎士們在陣列的最後方,全部下馬待命。為了防止戰馬受驚,有人甚至掏出細長條的布匹遮擋住戰馬的雙眼。


    隨著布陣完畢,將士們移動位置的密集腳步聲很快停歇,但起伏的話語聲還延續了一陣子。軍官們對此視若無睹,並未如往常那般跳出來製止。身為戰場經驗豐富的軍官,知道什麽時候要嚴苛,什麽時候該放鬆些。


    這些話語聲,便是老兵們正在利用最後的時間向新兵傳授技巧。老實說,這時候再多說幾句? 未必有實際的效果? 但對新兵來說,“老兵在指點”這個現狀,就能夠安撫他們緊張的情緒。


    而雷遠繼續發令。


    “軍正!”


    “在!”


    田漠跨步出列。


    “軍法隊立即就位,不聽號令者斬、遲疑亂陣者斬、畏縮不前者斬!”


    在訓練的時候,要有嚴刑厚賞,而作戰時唯有嚴刑。待到白刃相搏的時候? 任何人違背任何一條指令,唯一的處罰就是立即斬首。


    “遵命!”


    田漠領命而去? 軍法隊執法刀手百名立即就位。而軍陣中的嘈雜聲隨之漸漸平息。


    “丁奉!雷澄!”


    “在!”二將跨步出列。


    “丁奉負責左翼? 雷澄負責右翼? 遵中軍旌旗金鼓? 指揮作戰。”


    “是!”二將轉身便去? 隨即在陣列左右兩端分別升起代表兩名校尉級別軍官現場指揮的旗幟。


    “郭竟!”


    “在!”郭竟出列。


    “騎兵由你集中帶領? 退至軍陣之內? 聽令行事。”


    “是!”郭竟領命而行。


    鐵蹄踏地聲起,此時廬江雷氏部曲數營騎隊合計六百餘,除去此刻正在軍陣前方遊曵的輕騎數十? 全部集中到了陣列的後方間隙。


    “其餘諸將? 隨本陣行動。”


    “是!”


    此時布陣已畢? 前方的滾滾煙塵? 也到了近處。


    此前郭竟派出數十騎在己方陣列之外裏許遊走,一來遮蔽敵軍哨騎逼近哨探,二來也防被敵人急襲突陣。隨著敵軍逼近,遊騎們慢慢聚攏起來,與敵軍保持著一定距離,逐步後退。


    他們在後退的過程中,有時候持刀旋舞,做出種種英武威嚇的姿態;有時候加速前衝到敵軍近處,再勒馬迅速脫離。其中有一個格外大膽的,竟然在接近敵軍的時候,一把捋起自家衣袍,露出光裸的臀部以示侮辱。此舉果然使得羌胡們哇哇大怒,數十支箭矢從煙塵間直飛出現,險些將他射落馬下。


    這情形雖然驚險,卻也滑稽,許多將士因此哄笑起來,戰前的緊張情緒簡直一掃而空。


    “這是誰?”雷遠也被此舉震驚了。他蹙眉看了半晌才道:“這不是鄧驤麽?他怎麽到遊騎隊裏了?”


    鄧驤是雷遠在灊山中最初得到的部屬之一,雖然性格暴躁偏狹,卻有勇力。雷遠記得此前在公安城下與吳軍作戰的時候,他已是得力的騎兵曲長,如何竟被指派去做了遊騎?


    李貞想了想,又召來一名部下問了幾句,才答道:“記得是因為聚賭,數月被降至什長了……聽說近來連番請戰以求官複原職。”


    “是不是在軍營裏組織手搏競賽聚賭那次?這麽久還沒提升回來嗎?”


    “將軍,那是前一次了。年初複為曲長後,他又犯了老毛病……”


    李異打斷了兩人的對話:“雷將軍,他們退回來了!敵騎到了!”


    此時輕騎們已經撥馬折返,繞陣走入後方,鄧驤得意地向將士們揮手示意,引起幾聲喝彩。


    而黃塵濁浪已然撲麵。


    李異雖是宿將,但多年在南方作戰,鮮見這等千騎奔走的壯觀場景,難免有些緊張。反倒是任暉鎮定得多,他立即道:“我軍陣容嚴整,敵人都是輕騎,不敢隨意近前!”


    果然,麵對著如牆的盾牌和鋼鐵叢林,羌氐輕騎並不敢靠近。


    他們隻能貼著箭矢的射程橫向掠陣,向軍陣中放了一陣箭,旋即被迫後退。由於軍陣始終不動,他們一直繞了半個圈子,繞到右前方,最後在馮習所占據的高地前止步,猶豫地勒馬回旋。


    雷氏部曲中,少量將士輕聲歡呼起來,較有經驗的軍官連連喝止:“不要動!不要動!”


    而與此同時,敵騎掀起的滾滾煙塵中,又一彪騎隊直衝而出。


    這一次他們選擇的位置,是軍陣左翼與本陣兩處狹陣的間隙。


    任暉道:“這是要將我們切作兩截,然後包抄本陣,把我們往河裏趕啊。那未免想得太美。”


    “讓他們試試!”李貞冷笑道。


    當敵騎接近的時候,陣中的弓弩手開始射擊。


    自從來到荊州以後,雷遠和將校們都在著力加強弓弩的配備,試圖以增強遠程打擊來彌補騎隊漸漸缺失的不足。此前雷遠入蜀時,玄德公額外調撥了強弓三百、強弩三百,進一步提升了雷氏部曲在這方麵的特長。


    隨著敵騎的不斷接近,向他們射擊的,一開始是幾近一人高的長弓和腰引強弩,後來各種形製的角弓和輕型手弩也加入射擊。


    一波波的箭矢如雨點般潑灑而下,颼颼撕裂空氣,刺入人體,一眨眼的工夫,就將呼嘯而來的敵騎打得稀疏了不少。


    然而羌氐人果然性格勇猛強悍,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詳,他們冒著箭雨策馬狂奔,高速衝殺過來,弓弩手們隻來得及射出兩三輪箭矢,敵騎已經逼到眼前。


    在這一瞬間,上百名軍官和老卒一齊大喝:“站穩了!不準動!”


    而更多的普通將士忍不住狂叫出聲,匯成山呼海嘯般的大響。


    敵騎為躲避箭矢而鬆散的陣列,沿著兩座狹陣間的空隙霍然收攏,就像一柄尖銳的鐵錐,猛地撞了進去。


    中軍狹陣的左角、左翼狹陣的右角,這兩個突出部一眨眼就被洶湧的騎隊撞翻、撞碎。組成突出部的長矛被崩碎、盾牌被踏倒、輜重車輛被推翻。


    有人被飛馳過來的騎槍刺穿,整個人飛到空中,再墜落下來;也有人的盾牌被馬蹄踏碎,連帶著整片肩膀的骨骼盡碎,倒地發出絕望的慘叫。更多的守軍的鮮血或敵方騎兵的鮮血在空氣中砰然擴散,像是紅色的霧氣那樣久久不落。


    但整座連衡之陣巋然如山不動。雷遠可以看到丁奉跳上了馬背,冒著被敵人箭矢攢射的風險高呼指揮,隨即更多刀盾手和槍矛手聚集起來,將缺角的位置硬生生填了回去。


    此時羌胡人們狂亂地高喊著,沿著兩座狹陣間的空隙縱騎急奔,同時向左右放箭或揮刀亂砍。


    但他們看到的,隻是層層疊疊的刀盾和槍矛。他們的武器揮出去,或許命中,或許沒有,他們根本沒法分辨。死者和傷者都被迅速拖到陣列內部去了,外部那層層疊疊的陣型似乎完全沒有變化。


    有些人仗著身手精強,略微勒停馬匹,對著某一處盾陣發起輪番衝擊。但兩座狹陣間的縫隙並不開闊,使得戰馬無法產生足夠的衝擊力,他們再怎麽張牙舞爪地猛衝,至多殺死數人,而他們自己則被長矛或軍陣中射來的箭矢命中,慘叫著落馬。


    一旦看見羌胡人落馬,雷氏部曲就聚攏來刀砍槍刺。而羌胡騎兵們挾裹在大隊中,很難及時趕到營救,於是但凡落馬的,大多立即斃命。


    氐王阿貴的側近洛何是部落中赫赫有名的勇士,故而得到身披甲胄的待遇。他很早就下馬,借著馬匹的掩護步行貼近到軍陣之側,忽然暴起發難。仗著身長力大,他連續殺死了三名措手不及的刀盾手,強行嵌入到軍陣之內,然後就遭到四五把長戟從上往下的劈砍。


    雖然洛何竭力格檔,但有一支長戟從側麵落下,側麵的小枝在鐵盔上砸出一個洞,深深紮進他得頭顱裏麵,瞬間就讓他兩眼暴凸出來。


    更多的胡騎沒有糾纏的意思,他們轟隆隆地踏著地麵,從縫隙間狂奔衝入,又從後方狼狽不堪地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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