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超所領的大軍已經完全崩塌。


    漢中人隻顧奔走,氐王帶著騎兵徐徐退避,仗著馬快,越來越遠離戰場。除了馬超本部以外,還能成建製抵抗的,惟有馬岱所部。


    馬岱已經換到了第四匹戰馬,他身邊的將士數量已經不滿百人,他所做出的抵抗已經堪稱微弱。但他們散而複聚,鬥而不亂,竭盡全力地牽製和阻擊著郭竟所部。


    與此同時,雷澄、丁奉兩翼,已經完成前出,開始向內圈壓進。原本緊密的軍陣,在快速行進時終於有點鬆散了,但沒有人再敢去正麵衝擊他們。


    這些部曲將士們都是普通人,在從軍以後,也是普通的軍人。但當他們以數千人的規模聚集在一起;所聚成的軍陣,就變成了某種用特殊材料製成的東西。


    他們此前所承受的每一分壓力,在這時候都變成了反攻的動力,使得數千人的氣勢升騰如山崩地裂一般。


    雷遠本打算親自上陣以稍稍遏製敵軍的攻勢,然而此刻,他卻被呼嘯反攻的將士們簇擁到了中間。他本人和他身後斜舉的將軍大旗,就像是被大潮挾裹向前的舟船那樣乘風破浪,而他距離敵軍卻越來越遠。


    因為浪潮所向的馬超所部不斷後退。在敗局之中,他們顯得那麽脆弱。


    雷遠看得清楚,涼州騎兵們已經放棄了繼續作戰的念頭,為了避免遭到兩麵夾擊,他們一麵張弓搭箭向周圍亂射,一麵主動脫離雙方接觸的陣線。


    大部分騎在馬上的將士已經開始加速馳騁;少量在戰鬥中下馬的涼州人隻能且戰且退,還得到處尋找自己的戰馬留在哪裏。


    隨著騎士們奔馳向後,原先局促擠壓的戰線忽然間就消失了,亂哄哄的撤退和同樣亂哄哄的追逐交織在一起。有些涼州騎士在混亂中跑錯了方向,被雷氏部曲的步卒拽下馬殺死;也有人揮刀衝殺,想要殺出血路,或者在敗仗中最後展示一下武勇。


    那種努力沒有任何用處。軍隊失去了建製,失去了指揮,那就什麽都不是。個人勇力再強,在這種環境中,隻不過是待宰羔羊的抵角威嚇罷了。


    然而這其中沒有馬超的身影。這位本來甲胄鮮明的敵將,此刻或許丟棄了他的獸首鐵兜鍪,所以雷遠已經沒辦法在密如蟻聚的擾亂人群中找到他。


    但沒關係。


    在這種局麵下,哪怕是萬人敵,也隻有逃命一途。逃命的時候,大家都一樣狼狽,不見得誰比誰更強些。


    “將軍,我們贏了!哈哈,我們贏了!”岑鵬終於壓抑不住勝利的喜悅,手舞足蹈地大喊起來。作為雷遠身邊得力的書記官? 他已經開始籌劃文字,預備寫一篇文采斐然的報捷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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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馮樂極其正式地向雷遠大禮參拜。他說:“馬超,雄烈絕倫? 世之名將也。如今將軍以寡擊眾,卻能一舉破敵。玄德公入蜀以來? 將軍之功? 堪稱第一。將軍的威聲,揚於四海? 指日可待。”


    因為雷遠在不斷前進的緣故,他一旦跪伏? 就越離越遠。於是馮樂說得越來越大聲? 確保這段阿諛之辭被雷遠清晰聽見。待到說完了,再一溜小跑,弓著腰趕上來。


    雷遠略微勒馬? 深深注視著馮樂道:“玄德公帳下文武英才極多? 什麽功勞第一的話,以後斷不要再提。”


    馮樂但覺雷遠的威嚴較之往日更盛? 簡直不敢直視。他心知馬屁拍到馬腳上? 立時出了身冷汗,連忙唯唯稱是? 賭咒發誓絕不再胡言亂語。


    雷遠倒沒打算怪責他。


    馮樂這人? 原本隻顯得有點過於小意伺候? 不像是那種諂媚之人。今日卻言語如此,看來自己連續兩次在巴西郡擊敗天下名將? 終於徹底撼動了這批地方士人。


    頓了頓,雷遠沉聲道:“馬超的用兵之能,遠在我上。但這一仗卻是我贏了,諸君可曾想過,這是為什麽?”


    馮樂下意識地想說,是因為將軍用兵如神雲雲,但雷遠已經自承用兵不如馬超,他便不知從哪裏起頭吹噓。


    岑鵬隻是個書生,愕然不知該怎麽回答。在他看來,其實關鍵在於馬超的大營先亂,但如果那樣講,是否顯得雷將軍不那麽英明神武,不太應景?


    狐篤沉吟著說道:“馬超自恃勇武絕倫,兵行險著而妄圖以小搏大;而將軍臨危不亂、不餒,穩紮穩打,遂使勝算不離掌中?”


    雷遠微微點頭,又微微搖頭。


    狐篤所說的,算是在戰術層麵的總結。但站在雷遠的角度,他所體會到的,遠遠不止這些。


    馬超是不是兵行險著而妄圖以小搏大?


    沒錯。


    這樣做有沒有問題?


    以前沒有問題,但以後就有問題。


    在雷遠看來,敢於兵行險著、以小搏大,絕非錯誤,而是大將、名將的特點。舉凡青史所載的那些名將,先代的孫武、樂毅、韓信,或隻有雷遠才知道那些後世之人,許多人都通過用奇、用險來攫取勝利。


    他們能夠發現戰機、敢於捕捉戰機,能想他人不敢想,為他人不敢為。誠如前賢所言,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


    便如馬超此舉,若真給他成功了,焉知不能陡然崛起一個跨有涼州、益州得龐大軍閥?


    但馬超又必然失敗。


    在這一仗之前,雷遠不敢這麽說。但經曆這一場戰鬥,他想明白了。他可以確定無疑地說,如馬超這般輕易弄險,是莽夫所為,必然失敗。


    為什麽?


    因為時代不同了。


    亂世初起的時候,天下諸侯林立,龍蛇混雜,多有狐假虎威之輩,沐猴而冠之徒。這些人看似地跨州郡、舉兵數以萬計,其實內裏舉措昏亂、錯漏百出,仿佛沙子捏成的巨人。


    這時候,一旦發現對手的破綻,立即果斷行動,輕而易舉地就能擊潰似強實弱之敵,取得輝煌的勝利。


    但隨著亂世延續,那些乘勢而起的庸人漸漸都成了失敗者,被曆史的車輪滾滾碾過了。剩下的,大都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他們的體製漸趨完善、軍隊訓練有素、人才各盡其用、決策愈發沉穩、行動多經精密推算……而馬超熟悉的始終是多年前那一套,他哪裏抓得住什麽破綻?他以為的機會,又哪裏會是真的機會呢?


    這樣的強者對抗時,所謂奇謀妙計簡直沒有施展餘地。他們幾乎就沒有破綻、沒有疏忽。彼此間比拚的,或者是誰犯的錯誤更少些,或者是誰的軍政實力更雄厚些。


    就如高手對弈,一招一式似乎都有棋譜明載,於無聲處卻能聽聞驚雷之響。


    馬超敢於突入益州,實在大膽狂妄,出乎所有人得意料。但玄德公本來就有足夠的力量來應對,隻要雷遠所部扼守米倉道,馬超就沒辦法南下。


    馬超在戰場上的勇猛和狡詐,也出乎雷遠的預料。當然,雷遠本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出眾的軍事才能,他所做的,隻是不犯錯誤,紮實做好該做的所有事。於是馬超就戰敗。


    時移世易。舊日所謂名將,很可能就是以後的敗將。身為武人,也得與時俱進才行。


    雷遠催馬向前。他對身邊的將士大聲道:“追擊!追擊!我要馬超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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