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前往江淮時,在江東水軍戰船中與部屬們攀談,列舉可能為己方所用的宗族舊日盟友,其中便有灊縣何氏。李貞倒確實是個有心的。


    何氏祖上乃戰國時韓國的王族,韓國滅亡後宗族遷居灊縣,至今已有十六世之久,曆代先祖有當過大司農、車騎將軍和諸多二千石官吏的,近代以來聲勢稍衰,但仍以儒學著稱,族長何休有《何氏公羊》傳世。


    光和年間,何休以為天下將亂,恐有不測之禍,需引雄武之族為外援,遂嫁族女予雷緒,生子雷脩。兩家自為姻親,守望相助二十餘載。然而何氏夫人早逝,這才有了雷緒以陳王族女為續弦,生下次子雷遠。


    然而三年前廬江雷氏為江東效力,何氏並未跟從,也並未參與淮南豪右聯盟的軍事行動。當廬江雷氏撤往荊州的時候,兩家就失去了聯係。


    如今執掌灊縣何氏的,乃是何休的嫡孫何楨何元幹。雷遠在少年時與他有些往來,但因為彼此地位差距甚大,所以並無深交。說得明白些,何楨幾乎毫不掩飾地輕視雷遠,而與英勇善戰的小將軍雷脩親善。


    能想到,雷脩戰死在灊山之中,而不受重視的次子雷遠翻身了呢?誰又能想到雷遠竟有提兵回到廬江的這一天呢?


    或許正是這緣故,當雷遠揮軍重返廬江,並一戰攻克灊縣之後,何楨病急亂投醫,想出個送女服侍的招數來。據李貞說,居然送的還是何楨的親妹。


    大軍入城之後,從本地大戶裏擇選年輕女子服侍各級將校,乃是當代常有的事。能這麽做的,已算軍紀嚴明之軍;稍微放鬆的,直接縱兵上門淫掠,百姓們也沒處說理去。


    便如此刻,雷遠以下的軍官們,可能都得到了城中大戶的奉獻。他們或者拒絕,或者老實不客氣地納入房中享用,都無需報知雷遠。


    偏偏雷遠本人滿腦子都是軍務,竟沒那心思。


    “怎麽樣?此人可用麽?”雷遠問道。


    堂下雷衍、梅成等人各自思忖。


    雖然頂著廬江雷氏宗主的名頭,其實說起廬江豪族、士人的情況,雷遠本人的見識遠不如雷衍、梅成。


    年輕時雷遠倒曾經周遊本地,與地方人物往來。然則廬江雷氏乃豪武家族,不以學問著稱;他自己雖盡力讀過些書,但辭賦文章的本領終究不如正經儒士。廬江本地的士人與他稍稍往來,便覺得他學問不足,並不是能在仕途共進的夥伴。而當地的土豪、鄉豪,又覺得他性格軟弱,遠不如其兄雷脩,所以少有與他親密的。


    故而這時候雷遠急召雷衍、梅成,請這二個交遊廣闊的人物共同參讚。


    聽得雷遠詢問,雷衍答道:“或者可用。”


    雷遠皺了皺眉:“或者?沒有把握麽?”


    “何休乃是一代儒宗,灊縣何氏以儒學立足,有家法世代相傳的。老實說,既得鄉曲之譽,又得門第傳承的清貴……比起我們廬江雷氏,咳咳……”


    “比起我們廬江雷氏,不知高到哪裏去了。”雷遠接口。


    廬江雷氏是個大規模的土豪罷了,這上頭真沒法和數百年傳承的世家相比。


    雷遠自己說了,雷衍便好繼續。他一邊思忖,一邊道:“所以當日他們與我雷氏聯姻,用的乃是族女,而非嫡女。因為族女就夠了。這會兒他們卻主動獻上嫡女服侍宗主,我覺得……有些奇怪,似乎太過殷勤了。”


    “說不定他們被我這奮威將軍的威風所懾,果然想要獻殷勤?”


    “也不是沒有可能。隻是,我實在沒有把握。”雷衍道。


    “那麽,除了他們,還有誰可用?”雷遠忍不住輕輕捶了下案幾:“這灊縣裏頭,已經派出過使者了,下一批人不是隨便誰都能蒙得過去……而眼下的局勢,惟有催促夏侯惇急速進軍,我們才有機會!”


    戰場局勢的變化總是出人預料。雷氏部曲輕而易舉地攻下灊縣的戰果,因為夏侯惇在此,反倒成了一個錯處。原本可以圍城打援,輕而易舉地調動敵人,現在卻要擔心夏侯惇動作太慢了。


    梅成忽然道:“將軍,我有一計,可使何氏為我所用。”


    “哦?”雷遠一喜:“快快說來!”


    過了好一會兒,雷遠推門出外,招了招手。


    李貞上前拜倒。


    此前雷衍和梅成詳詳細細地詢問李貞,何楨是如何聯係上他,又是如何誘使他給雷遠房裏送人。李貞已經因此受過責打,這時候被反複盤問,感覺受了二茬的罪,一度羞愧交加,哭了出來。


    他又不敢遠離,頂著兩個紅腫眼睛,一直候在廳外。看到雷遠招人,趕緊上來。


    結果雷遠問道:“李齊呢?”


    李齊連忙從偏房奔出來:“在!”


    “你去把何楨叫來,我要見他。”雷遠道:“路上不要多嘴!”


    這大半夜的,忽然召人,主何吉凶?難道還有後繼的麻煩事?李齊愣了愣,但他不敢多問,連道:“遵命!”


    而李貞隻覺今後將要失寵,忍不住又哭了。


    此時修繕城防和收拾屍體的民伕都睡了,城池寂靜。李齊帶人策馬奔出時,蹄聲沿著街道漸漸遠去,驚動了幾處裏坊,有犬吠聲此起彼伏。


    雷遠用涼水洗了洗臉,振奮精神等待。


    片刻之後,何楨便到。


    他年歲不大,二十許而已,相貌甚是英俊。雖被緊急召喚,卻神色晏然,氣度沉靜,絲毫不見半點慌亂。在雷遠注目下,他緩步入得廳堂,從容拜見。


    雷遠起身相扶:“許久不見了,隻覺元幹的風儀雍容更勝往昔,令人羨慕。”


    何楨再拜,答道:“將軍的雄傑之名,我在數千裏外也曾聽聞。這數年來常常深悔自己年少時不識英雄,以至於竟然未得附驥。”


    兩人微笑寒暄幾句,雷遠問起何楨家中諸人的情況。何楨答道,亂世中尊長多有病亡的,如今家中有何氏兩房的平輩兄弟五人。其中除了長房的何期不在城中,其餘四人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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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遠又問何楨仕途如何。何楨道,曾經拜見過新任揚州刺史的溫恢,或有舉明經的希望。


    再閑聊幾句,何楨道:“適才我請舍妹領族女數人來服侍將軍,卻被將軍遣還。呃……我這妹子雖然相貌平平,性格倒還嫻雅,怎奈見識少了些,若有得罪將軍的地方,我必狠狠責罰她。”


    “原來那竟是元幹之妹?倒是我失禮了。”雷遠答道:“元幹千萬不要責罰令妹,隻是我軍務纏身,心中煩悶,實在無心於溫柔鄉裏……”


    他想了想,又道:“實不相瞞,此番我領兵到此,是為了協同吳侯在江淮的攻伐,不會在灊縣久駐。元幹,你我乃少年時的舊相識,能在這亂世中重逢,更顯我們的緣分。所以,我有意送你一樁功勞。”


    何楨沉默片刻,苦笑答道:“何氏以儒學傳家,族中都是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酸丁,實不知哪裏能幫得到將軍?”


    “哈哈,元幹多慮了。我軍沙場征伐自有勇士,並無須元幹相助。”


    “哦?那將軍需要我做什麽?”


    “明日一早我將興兵向北,攻打六安。無論六安的戰事是否順利,三五日內,我便折返。在這三五日間,灊縣這裏,就委托元幹稍稍看顧,如何?”


    何楨大吃一驚:“這……這豈不荒唐?我怎敢當此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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