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裏,雷遠一直駐在江陵。


    他本以為戰事既然大致結束,各方郡兵都可以回鄉。但荊州軍的本部折損實在太過嚴重,此時精銳尚在編縣、鄀縣周邊與曹軍的騎隊連番衝突;而各地潰兵、逃卒漫山遍野,無數山林水澤都要一一清繳。以現時的力量,想要重新掌控整個南郡,未免有心無力。


    於是各部郡兵按照關羽的要求,多留一個月,安定局勢。


    關羽唯獨對雷遠道,續之這一趟往來江淮,部眾折損慘重,將士們也都辛勞,不妨領兵回宜都去,稍稍休息。


    自家妻子有孕,雷遠是真想回去照顧。然則各郡的許多領兵將校都在,他又不便直接答應。最後隻讓隨他去往江淮作戰的將士們回宜都,他本人和雷澄、沈真、韓縱三人所部繼續駐在江陵,先確認雷澄等人與荊州軍本部的協調沒有問題,再向關羽告辭。


    為了指揮方便,各郡的郡兵眼下統一由趙累管轄,各自負責一個縣或者一處戍城的周邊防務。比如雷澄眼下就在枝江,而韓縱和沈真則駐在紀南城周邊。


    趙累是宿將,對各郡兵力的分配,都有講究。大體來說,各郡防區都呈現以江陵為中心的扇形,這樣既便於俘虜發運、物資收集,也便於江陵城裏的糧秣向外分送。


    雷遠所部往枝江方向,向東距離江陵城很近,向西則就是宜都郡的轄區,算是趙累給雷遠的優待。也有比較辛苦的,比如長沙郡的郡兵就被派到了烏林、監利一線,那可全是一片蒼茫湖沼大水。


    據說,這是因為關將軍對長沙郡兵的作戰稍有不滿。於是也有人暗中抱怨說,長沙郡的許多精銳都在黃忠麾下去了益州,非要再苛求史郃多麽能征善戰,未免過了。


    這些事和雷遠沒什麽關係,他這幾日裏,就在自家宅邸休養身體,偶爾關注部屬們的工作。


    之前轉戰各地,戎馬倥傯,他本人親上戰場的機會雖不很多,但也疲憊到了極限。原本用來塗抹手臂傷處的藥油用完了,於是近來又漸漸有點屈伸不利的樣子,總覺得寒氣入骨。於是他派李齊去宜都,問趙襄再討要些藥油,而自家成日裏在屋裏裹著厚衣服,靠近熱烘烘的火塘保暖。


    某一日裏正在烤著火,周倉來見。


    這條鐵塔般的大漢在守江陵時受了不少傷,但這會兒依舊生龍活虎,好似那些尚未痊愈的傷勢已不存在似的。他看著雷遠這副古怪樣子,吃了一驚,忙問:“續之可有什麽不適?”


    雷遠給周倉看看自家右臂,有些汗顏地道:“灊山中受的舊傷發作了,並無大礙。”


    周倉放心地點點頭:“那就好。續之,我家君侯有請。”


    雷遠連忙整裝出行。


    此前守城的時候,軍隊不由分說地拆除了大量建築以獲取木料石料,這會兒敵人退去,又得重新恢複處處狼藉之所。於是各處道路都聚集了負責修繕和運送的民伕。雷遠連著避讓了好幾撥人,趕到將軍府邸的時候,便略微慢了些。


    兩人穿大堂二堂而過,又越過一道花廳進入後園。其中一座風格宏偉厚重的水榭中,有數人正在談話。


    居於在眾人中央,勢如眾星拱月般的自然是蕩寇將軍關羽。雷遠上前幾步施禮,而周倉自行侍立於關羽身後。


    起身再看在場諸人,卻見關平、趙累、潘濬、費觀俱在。座上還有兩位,一位是諸葛亮的得力助手馬良,還有一位雷遠不認得。馬良介紹說,這位乃是新任的荊州治中從事龐林。


    雷遠想起來了,此君乃軍師將軍龐統之弟,也是荊州名士。


    自從玄德公設左將軍大司馬府,並以兩位軍師將軍署理事務以來,諸葛亮和龐統的職權固然愈來愈大。連帶著馬良和龐林,也隱然成了荊州士人的代表人物,地位也越來越重要。這兩位來到江陵,難道有什麽要務?


    雷遠微微吃驚,正待詢問,馬良見了雷遠,先笑了起來:“首先得謝過續之。”


    雷遠有些茫然:“何事?”


    “交換兩家俘虜的時間,已經定了,就在五日以後。”馬良的神情有些激動,拍了拍雷遠的胳臂,由衷地道:“多虧續之抓了夏侯元讓,使我們的籌碼多些,才能有此好事。”


    這位荊州士人翹楚素來敦厚內斂,很少有這麽公開表達情緒的時候。與此同時,龐林站在一頭,笑意吟吟地並不說話。


    雷遠正待遜謝,馬良靠近雷遠,低聲又道:“此等情誼,必有回報。”


    原來大約一個月前,曹公遣了以賢達著稱的河間名士、丞相府門下督邢顒來江陵訪問,提出有意以荊襄等地與玄德公往來的宗族士人三千餘,交換近來數戰中被俘的夏侯惇、張郃和其他曹軍將士們。


    此議一出,當時潘濬大怒,幾乎指著邢顒的鼻子痛罵。曹劉兩家兵戎相見,勝敗都是常事;然則戰場上的事情,戰場上解決。曹賊自稱漢朝丞相,竟做出劫持百姓為人質,威嚇玄德公的事,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邢顒當然引經據典地駁斥,聲稱這些人本來都是大漢良民,正是因為劉備謠言蠱惑,這才背棄朝廷依附叛逆,我家丞相不將他們盡數殺了,而給他們投向你方的機會,乃是寬宏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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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下兩人各逞口舌之利,鬥了好一陣。最後關羽以茲事體大,請邢顒在江陵稍待,他飛書益州,報呈左將軍決斷。


    兩旬之後,玄德公答複曰可。


    這件事,雷遠是知道的。老實說,他心底裏頭覺得有些虧本,並不太願意。


    夏侯淵和曹仁戰死,夏侯惇被俘,曹丞相的親族力量為之大衰。這三人騰出的中樞權柄將有無數人大加爭奪,外部的各條戰線,也會缺乏能夠統籌指揮的一方主帥,很可能長期陷入互相掣肘的亂局。


    這時候將夏侯惇和張郃放回去,未免有雪中送炭的嫌疑。若按雷遠的意思,且將這兩人拘在江陵,坐觀許昌、鄴城等地的曹氏宗族爭權奪利,打出滿臉桃花開,豈不美哉?


    再者,這兩人若能歸降玄德公,在政治上引發的劇烈振動,更如天崩地裂一般。


    雖說此番被滿寵抓起來的荊州士人裏,有傅群這樣的大員、楊儀這樣的幹才,但其份量與夏侯惇和張郃這兩名方麵重將相比,著實差了許多。何況這其中,有許多人根本和荊南扯不上關係,純粹是被滿寵厲行株連的倒黴蛋?


    當然,其中也有不少,確實是此前在編縣響應了雷遠號召的荊州人。他們大肆走私販賣各種奢侈品,個個都是樂鄉大市裏的豪商……真將他們棄入虎口,也不厚道。


    於是雷遠私下裏對關平道:“交換自然是可以的。然則,吾聞俗語雲,漫天開價,坐地還錢。既然曹操有意換回夏侯惇和張郃,我方不妨稍稍強硬,或許能要得更多些?”


    還有不少將士,想法比雷遠激進得多,但隨著玄德公一封回書,眾議皆寑。


    今日雷遠見到馬良如此,才隱約明白其中的道理。


    玄德公的元從數量太少了,而短期內控製的地盤又太大。為了維持政權穩定,荊州士人是絕對不可或缺的一環,荊州人心所向,比什麽都重要。


    過去這些年的戰亂,使得荊州被南北割裂,而荊州士人團體也被分割。許多父子、兄弟,甚至夫妻分在荊襄道的南北兩頭,相隔五百裏,猶如天各一方。若尋常時候,還能自我鼓勵說,這是亂世的常態,或許有利於宗族延續亦未可知。但到這時,當曹操毫不猶豫地舉起屠刀相威脅,而玄德公又確實有條件拯救……


    這不是曹操所行是否可恥的問題。


    更不是劃算不劃算的問題。


    既然左將軍下屬的荊州人,已經都把希望放在他們寬厚仁愛的主君身上。玄德公就必然同意實現荊州人的願望,甚至不會有半點猶豫。


    退一萬步,以夏侯惇和張郃,換取荊襄九郡無數士人發自內心的感謝和忠誠,那又有何不可呢?


    雷遠又聽馬良介紹了幾句,原來之前他從益州趕來,代表玄德公與邢顒密談。最後邢顒應允說,曹仁率軍南下,攻克江陵北部各處要塞,還抓了兩千餘名荊州軍的俘虜,此次交換俘虜,可以將他們也包括在內。


    此時關羽道:“續之,曹孟德另外還有親筆書信予我,書信上說,乘著雙方交換俘虜的機會,請我見一見麵,敘一敘舊。我已同意了,到那一日,你與我同行。”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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