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婢女小跑回月洞門邊,對文武們道:“將軍說,尚不曾得大名。眼下惟願孩兒身體壯健,所以小名喚作‘阿諾’。”


    為什麽說期盼孩兒壯健便要名之為“阿諾”,在場眾人如辛彬等,都是飽學的,卻都想不明白出自何典。


    辛彬道:“諾,乃承領之辭也。想來宗主冀望小公子日後能立於朝堂,雍雍穆穆而承天子意旨吧。”


    周虎道:“史書上說,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或者,宗主希望小公子能繼承廬江雷氏的雄武家風,為季布那樣的一代名將?”


    眾人討論了幾句,實在不得其解,但那也無妨,既然將軍已經命名,那就是個好名字,大家隻要讚同就可以了。壯健雲雲,且當是將軍過於歡喜而說了昏話。


    於是眾人各自散去,準備慶賀事宜。


    而雷遠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他一手挽著妻子的臂膀,一手輕輕點了點孩子的麵頰,沉浸在為人父的喜悅之中。過了好久,他才細細端詳孩子的相貌,看著很是歡喜,嘴上卻道:“哈哈,有點醜嘛!”


    趙襄正依著雷遠,臉上除了疲憊以外,滿是驕傲神色。忽聽雷遠這般說,她明知是玩笑,卻不禁嗔怒:“把孩兒給我,你出去!”


    雷遠哈哈大笑,起身出外。隨即又召來負責產後調理的仆婢首領,請她們務必小心伺候,要注意保暖,要保證通風,要注意清潔,要調理飲食,要勞逸有度……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以致那仆婢笑著行禮道:“郎君且放心去,我們自會照顧好夫人。”


    看那意思,分明是嫌雷遠礙事。


    這時候的雷遠滿心愉悅,別人怎麽說,大概他都不會生氣,當即笑著折返出外院來。


    此時部屬們已經按照之前的準備,去分賜錢財、酒食給軍民百姓了。


    因為是雷遠的嫡長子降生,慶賀自然隆重。普通百姓們每家都能獲得布匹和米麥若幹,雷氏宗族的依附民額外還得些錢幣。


    至於部曲將士們的賞賜,乃是用推車推著銅錢到營中發放的。事先還說好了,這些隻是將軍慶賀得子的賜予,之後匯總江淮等地的戰功,還有豐厚恩賞,於是諸軍踴躍歡呼。


    再過片刻,宜都城內的文武官員、雷氏宗族中人都有登門拜訪的。連帶著住在別院中的雷緒小妻吳氏,也帶著雷遠的弟弟雷深和雷遐來道賀。


    雷遠與吳氏說了幾句,去看兩個弟弟。


    雷深十六歲了,個頭很挺拔,已長到與雷遠差不多高,相貌顯得比兄長更加清秀,眼神甚是明亮。雷遠拍拍他的臂膀,覺得筋骨甚是強健,看他手上又有老繭,便問道:“吾弟頗習武藝麽?”


    雷深應道:“近來隨延叔學習弓馬。”


    “哦?”雷遠愣了一愣,隨即笑道:“延叔所長可不止弓馬,你得好好請教。過些日子若延叔允可,你來做我的扈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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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深大喜,拉著雷遐深深拜伏。


    再過片刻,雷遠的小妹也來,奉上自家做的織物為禮品。


    見到這個小妹,雷遠一拍腦門道:“有件事,幾乎忘了。”


    他連忙叫來李貞,讓他去取零陵郡送來的箱籠。


    回過頭來,他解釋道:“前番在江陵,與習伯玉並肩作戰。習伯玉現為零陵北部都尉,常見到些南方有趣的玩意兒,於是托我帶給妹妹。”


    頓了頓,他又道:“我這次也見到了習伯玉的兄長,襄陽習氏的族長習禎。已和他約定了,待明年開春,就為你和伯玉舉辦婚禮,我會出麵送親。”


    雷氏小妹滿臉通紅,強撐著向雷遠道謝,慌慌張張地退下了。


    一直忙到深夜,雷遠才稍稍消停。


    當晚他留了辛彬和周虎等人,在院中稍稍飲酒慶賀。


    周虎喝得多了,又哭又笑地道:“宗主沒有孩子的時候,總覺得還是小郎君。現在有了孩兒,這才像宗主的樣子!隻盼小公子長大以後,便如宗主這般英武!”


    雷遠笑著勸他再飲一杯。


    他半倚著軟榻,抬頭望天。天上繁星點點,與太守府中各處點燃的燈燭交相輝映。他忽然想到,上一次這麽眺望天空,是在建安十四年的深秋。


    那時雷遠與兄長雷脩、鄧銅、丁立等人攔截曹軍派往合肥援助的騎隊,一戰擊潰張喜所部的鐵騎千餘,直殺得曹軍屍橫遍野。那一晚,兄長和鄧銅、丁立等人都很愉快,覺得定能扶助吳侯奪取江淮,為自家贏得刺史、將軍的官位。


    結果呢?


    隨著政權的愈發強盛,曾經掌控地方的豪強陸續都受壓製。宗族的實力與政權相比,終究不值一提。再怎麽看似強盛,難經風吹雨打。


    當日的廬江雷氏和淮南豪右聯盟,便是如此失敗的。


    現在如何?


    對辛彬、周虎這樣的宗族舊人來說,雷遠有了孩子,宗族就有了名正言順的下一任族長,以雷遠為核心的小團體,也有了日後效忠的對象,這自然是喜事。


    站在雷遠的角度,他固然喜悅,又額外感覺到了沉重的責任,感覺到了對未來的迷茫。


    從江淮回來以後,他清楚自己的聲望愈來愈高,力量也遲早會隨之而愈來愈強,他卻反而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之感。他也清楚,如眼前這等宗族勢力龐大,幾乎自成派係的地方強豪地位,未必能長期為政權所容。


    哪怕當日玄德公曾經親口允諾。


    雷遠非常敬佩如今主政荊益的大人物們。在他的眼中,這些人無愧於後世的傳頌,的的確確都是懷抱大誌、力圖重建清平世界的英雄。


    可地方和中樞的關係,既不取決於地方的忠誠與否,也不是中樞某個人的決斷。這是大局所迫。


    此前數年,雷遠對此並不太憂慮。他一度抱著徐徐經營,不問外事,待“天下有變”再作區處的想法。


    這是因為他自信掌握曆史的走向,覺得劉備集團作為鼎足之一,遲早會需要這樣一股強大勢力來穩定荊州,乃至支撐政權。到那時候,隻怕成都方麵唯恐雷遠的力量不夠強盛,更斷然沒有壓製的能力。


    然而,這回往江淮走了一圈回來,他眼看著局勢漸漸與自己的記憶不同了。玄德公的力量比雷遠預想的要強盛得多。某些事會不會發生,他便沒有絕對的把握。


    既如此,廬江雷氏這個豪武宗族,身在玄德公的政權之中,究竟該如何自處呢?


    總不見得自家解除武力,去朝中做個高官?雷遠微微搖頭。不是那麽簡單的,他也不願意放棄手中已經掌握的力量。


    無論合作、妥協、退讓抑或鬥爭,雷遠本人都不畏懼。兩世為人,他從一個普通蟻民,做到頗具勢力的軍政首領,經曆了很多。至少,眼界和膽量已經練出來了。


    可今天,當他親眼看到自己的孩子,他忍不住想:


    這個孩子以後會麵臨怎樣的局麵?會是一個美好的世界嗎?我能給他一個美好的人生嗎?


    這時候辛彬正在盤算今日收到的賀禮,他對雷遠道:“孟子度已經知道宗主得子,他說,回到秭歸後,會備上賀禮。對了,另外他還請宗主務必撥冗,看一看副軍中郎將的信。”


    雷遠收回紛亂思緒。


    劉封的這份信如此重要,以至於孟達如此鄭重地提起?


    他掏了掏袖子,才想起書信被放在書房了,連忙讓李貞去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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