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貞連連苦笑,乘著雷遠從容調整腰間長刀位置,將雷遠兜鍪下沿的頓項稍稍收緊。


    “宗主,我可沒有慌。隻是……”李貞頓了頓,又道:“畢竟咱們才八十人,而敵軍……算上那些蠻夷,怕不上萬!”


    “武射吏一千三百人,荊州蠻兵四千一百,三天前擊破士燮所部,招攬降眾七千。合計一萬一千餘人。然則,此時此刻,恰是他們最虛弱的時候。”雷遠答道。


    因為頓項的關係,雷遠的話聲變得有些甕聲甕氣。他用點了點勒在下頜的皮索,示意李貞將之往外側挪動。


    “荊州在我們手裏,江東能夠偷越的人手有限,所以步騭的本部精銳就隻一千三百,為了擴張聲勢,他們才沿途挾裹荊州蠻兵,糾合起五千餘人,以保證與士燮的均勢。這種挾裹降眾的手段,咱們在江淮也用過,千餘人壓製四千人,倒是綽綽有餘……好,就到這裏!”


    雷遠嚷了一聲,皮索略微前移了半寸停下,雷遠的聲音恢複正常:“如今我隻領數十人在廣信,已經使步騭相信我方有意談判。所以步騭這幾日裏,都在忙著整頓士燮的降眾,他那些武射吏,既要控製荊蠻,又要控製士氏降兵,還要保留一支能戰的部隊壓製廣信城中的吳巨……千把人分成了多少小隊?三十支?還是五十支?如此鬆散,一旦失去中樞統禦,必然不堪一擊!”


    雷遠轉動頭頸,試試頓項的鬆緊。他對左右道:“何況,公昱這幾日裏,也沒有閑著。公昱你說是麽?”


    眾多扈從都轉眼去看黃晅。


    黃晅臉色漲紅,單膝跪地道:“宗主放心,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


    話音未落,邊上沙摩柯一聲冷哼。


    眾人都知道,多半是因為黃晅對荊蠻的號召力引起了沙摩柯的嫉妒。不過這位蠻王很容易安撫,一時的暴躁完全不必介意。


    雷遠向黃晅頷首示意。他再看看四周,確認每個人都已經裝束齊備。


    僅有數人不曾著甲備戰的,那是宗預和他的同伴們。宗預等人站在稍遠處,投過來的眼神中透著幾分擔憂。當雷遠做出決定的時候,宗預大驚失色地阻止,以為雷遠是發了什麽瘋。但他終究強不過雷遠,於是便隻能在一旁看著,直到現在還完全不知所措。


    雷遠提高嗓音:“出發!”


    數十騎繞過村莊中的低矮房舍,向江東人的大營徐徐前進。


    道路難免起伏坎坷,戰馬顛簸。


    雷遠控製著手上的韁繩,讓整支隊伍保持著悠然姿態。隨著戰馬的奔行動作,他深深地呼氣,再深深吸氣。數十騎的鐵蹄踏地,掀起濕潤空氣和草木、泥土混合的氣味,讓他感覺心情變得舒適、放鬆了一些。


    一行人都在鐵甲外頭罩著大袍、戎服,稍稍遮掩武器,擺出赴宴的架勢。隊列中還打著十數支鬆明火把。所以沒過多久,就被江東的巡哨部隊注意到了。


    他們當然知道今日的宴會,卻沒想到雷遠等人來得早了些,於是分出人手飛報中軍,另外有人過來,隔著老遠做手勢,請雷遠等人勒馬等待。


    雷遠並沒有直接勒停馬匹,而是繼續向前百餘步,麵帶微笑地向那些巡哨兵卒靠近過去,還打了幾句招呼。直到策馬登上一處緩坡,在這緩坡上,他可以把江東的營地一覽無餘。


    原本圍攏廣信城的大營有五座,因為士燮所部潰敗的關係,現在有兩座被放棄了,隻沿用了其中的刁鬥望樓。另外三座,大致從廣信城的西北到東南,弧線排布,中央的一座,便是步騭的本營。


    本營的轅門和中軍之間,有往複曲折的道路連通。這時候,中軍帳處燈火通明,有號角悠揚作迎賓之用。而道路兩旁是影影綽綽的諸多營寨,營寨間插立著許多旗幟。傍晚時分,有風從鬱水西麵吹來,吹得旗幟劈劈啪啪翻卷作響。


    巡哨的兵卒聽到號角聲,連忙讓開道路,對雷遠道:“雷將軍請!”


    雷遠繼續向前,直到轅門。


    轅門左右,有數百名士卒手持刀槍,如雁翅排開兩翼。看他們的模樣,都是交州本地的郡兵,但個個神色昂然,並不顯得因為戰敗被俘而沮喪。顯然,區區數日內,步騭在收攏人心方麵下了極大的功夫,投入了極大的資源,也確有極大的成效。


    這數百人擺在這裏,也顯得步騭對收編士氏宗族勢力充滿信心。某種角度來說,這是向雷遠展示,江東有足夠的能力控製交州,這是示威。


    隻不過,在數百人之後,營寨內部的帳幕、或者攻方設施之類都難免鬆散,規格也亂七八糟。隱約間還能聽到有士卒竊竊私語的聲音。廬江雷氏部曲斷不容如此,但這情形對江東人來說,大概算不得什麽。


    在轅門前迎候的,則是步騭的副手孫桓。


    隔著數十步,孫桓甲胄鏗鏘,迎上前來行禮:“續之將軍,請隨我來。”


    這少年武人看著雷遠,眼神頗有幾分不忿。這幾日雷遠已經聽說了,孫桓是孫氏宗親中極受重視的後起之秀,十六歲就出任武射吏的副手,且能得將士擁戴。或許在孫桓眼中,比他年長八歲的雷遠,是個特殊的競爭對手吧。


    雷遠隻微笑以對。


    他牽馬而行,跟在孫桓身後,沿著曲折步道走向中軍帳。


    走了一裏多地,見到步騭站在中軍帳門處等候。


    雷遠大步向前,兩人各自敘禮,寒暄幾句,入帳落座。


    李貞、叱李寧塔兩人,站在雷遠身後;黃晅作為屬吏,陪坐在下首。王躍和裝作扈從首領的沙摩柯兩人,帶著扈從們一起候在帳外。


    營帳內外,另外也有江東的將校、衛士簇擁。


    方才坐定,步騭清了清嗓子:“續之將軍,有件事我也是剛曉得。想了想,不該欺瞞盟友,須得盡快通報足下。”


    “何事?”


    步騭站起身來,拍了拍主位之後的巨大輿圖:“三天前,我江東的昭信中郎將呂岱、奮威校尉全琮,已經越過了揚州、交州之間的大庾嶺通道。他們領兵萬人,直取南海。這時候,可能前鋒兵馬已經要到達合浦,包抄蒼梧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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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遠身後的李貞倒抽了口氣。


    李貞跟著雷遠數年了,挺能湊趣。雖然這消息此前範巡已經說過,但畢竟出於士燮的猜測,雷遠讓關平領主力兵馬前去迎敵,其實但著幾分風險。直到這時候步騭親口承認,李貞抽這口氣,意思大概是,我家將軍真乃神人也,是暗中吹捧雷遠。


    然則步騭可能誤會了,覺得李貞的聲音出於驚懼。


    步騭半轉過身來,凝視著雷遠,和煦的神情中多了壓抑不住的喜悅。連帶著他摩挲輿圖的姿態,也帶出了誌得意滿的睥睨氣勢。


    隨著呂岱等人到達,江東之兵在交州的力量翻了一倍。又因為步騭本部的潰敗,他們攻城略低全無阻礙,占據了絕對的主動地位。在這樣的局勢下,雷遠能做什麽?荊州能做什麽?


    他們的兵力雖然精銳,卻終究少了點,步騭有信心將他們繼續牽製在廣信周邊。他想過,自己可以再等幾天,等呂岱等人揮軍抵達,再啟談判,用實力說話;但他最終決定,直接向雷遠攤牌,就在此時此刻,迫得這荊州重將退讓!


    眼下雷遠的扈從如此吃驚,就證明自家的舉措無誤!接下去正好繼續言語施壓,以讓雷遠失措!


    雷遠站起身,立到步騭身邊,看看輿圖。


    “南海?合浦?”他輕聲笑了笑。


    步騭不知雷遠在笑什麽,他看看雷遠。


    兩人這時候距離極近,他才感覺到雷遠周身頂盔貫甲的巨大壓迫力。此前雙方對坐談話,周圍甲士扈從環侍的時候倒還罷了,步騭並不在乎,甚至暗中嘲笑雷續之畢竟是江淮匪寇出身,未免太過惜命,缺了點氣度。但這時候,雙方的距離不過四五尺,而雷遠的眼神中,分明帶著冰寒刺骨的殺氣!


    步騭忽然想起了三天前的那次會麵。他忽然明白了,正如那一次,雷遠是真想殺人,這一次也是!


    步騭下意識地狂叫一聲,向後猛地仰身,想要躲開眼前這毫無顧忌的凶人。


    可哪裏還來得及?


    隨著雷遠手臂揮出,長刀鏘然出鞘,中軍帳內寒光一閃。


    一抹嫣紅的血,順著刀鋒的軌跡飛出,濺在寬大的輿圖上。


    步騭原本容光煥發的麵貌瞬間扭曲,他抬起雙手捂著喉嚨,喃喃道:“為什麽?你……你怎麽敢……”


    更多的血像瀑布一樣,翻卷著泡沫,從他的指縫間溢出來。


    步騭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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