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寇我見得多了,可以喜歡講道理的賊寇卻很少見。”李齊的嘴角露出一抹笑:“繼續說,我聽著。”


    “李校尉,你知道焦石山、雙鶴嶺這許多人都是賊,卻不知道我們在做賊之前,原來都是端溪當地的平民。我們都是建武年間從中原遷徙而來的,最晚也是永和前後來此,大都是漢家軍士的家屬,也有牽扯朝案而被流徙來的士人之後。”


    “哦?”


    “自古以來,這些平民裏,或有如我這樣的鋌而走險、膽大妄為之徒,更多的,都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在遷來交州之前,他們從未離過家,出過遠門,來交州之後,他們也謹守本分,安居在自家開墾的土地,從不敢妄生事端。因為端溪位於廣信和番禺之間的水陸要道,百姓們開墾的同時還能與往來客商做些生意,得些好處,數十上百年經營下來,雖不敢說與北方膏腴之地相比,倒也堪稱蒼梧郡中富庶之縣。”


    “然後呢?”


    “中平年間,交趾刺史朱符派遣爪牙,在交州侵虐百姓、強賦於民,意圖糾合兵力,北上攻打盤踞豫章的中郎將笮融,引起此地百姓怨叛。於是,朱符派遣騎都尉劉彥領州郡兵掃蕩端溪。在這時候,端溪縣中又有人與劉彥勾結,他們和州郡兵一起行動,充當眼線,甚至充當殺人放火的主力。這一來,端溪縣內各地幾乎被州郡兵與本地奸徒一掃而空。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哪怕縣中百餘戶的鄉裏,也被殺得一個人不剩,隻有少量尚未成年的男童女童,才留下性命,賣到蒼梧去做奴婢。”


    說到這裏,薛寧情緒激蕩,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我薛氏宗族便在其中!當日我和族人去往鬱水以南采藥,回來時發現,族人皆死,家園盡毀,還被放了火,數十口人連個全屍都沒有。我殺了好幾頭啃食屍體的狼,從它們嘴裏搶下幾個腦殼,卻不知道是誰!”


    “我無路可去,隻有入山。”薛寧冷笑兩聲:“在焦石山、雙鶴嶺等地被稱作山間賊徒的,便是那次朝廷官軍燒殺擄掠後逃亡的餘孽。我們既然被朝廷所不容,自然就是賊,那也沒什麽可說的。可笑的是,當年與州郡兵勾結,在端溪殺人放火,最後掠下一片莊園的人,最後卻不見容於下一任的交州刺史張津。他們在此後數年遭到苛待,結果自己也陸陸續續逃亡山中,成了朝廷的棄民。”


    薛寧睨視著杜狗兒,沉聲道:“這其中,便有你父親杜鴉兒!”


    杜狗兒怒罵:“胡說!”


    “你們西源山裏,還有幾個知道當年舊事的老家夥沒死,你去問問便知我說的是真是假。杜鴉兒這條老狗,自從當過軍官回來,就喜歡裝成正人君子,你們這些小兒輩真相信了?你我雙方在山間廝殺十餘載,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你真以為,是我們這些賊寇,看中了你們的那些微薄田產所出嗎?笑話!”


    杜狗兒連聲叫罵,要不是黃小石攬著他,他就已經撲上去和薛寧拚命了。


    李齊皺了皺眉,叫了幾名衛兵近來,把杜狗兒拖到外頭。


    這少年驚怒交集,口不擇言,被拖開以後竟然痛罵李齊與賊寇勾結,黃小石臉色一變,立即向李齊告罪,追了出去處置。


    李齊對此倒不介意,隻覺得,本以為出於某些勢力的刻意預謀,其實竟還摻和了舊日恩怨在裏頭,有些無聊。


    李齊自己也是賊寇出身,對這種亂世中的怨仇,早就見得多了。


    當年淮南豪右聯盟在灊山附近聚數萬人丁自守,形同割據,難道那麽多強橫凶悍之輩,一個個都是俠盜、義賊?


    廬江雷氏在其中,算名聲稍好些的。可當年雷薄、雷緒在袁術手下為將,屠城掠奪之類傷天害理的事,不知道做了多少。雷氏宗族還豢養安豐樊氏這種刀客家族,專門用來滅除異己。


    想在亂世中掙紮求存,最難的做到的就是控製自己;而絕大多數崛起於亂世的雄豪,幾乎人人手上都沾著無辜者的血。


    便是李齊的主君雷遠……李齊還記得,少年時的雷遠有時渾渾噩噩,有時一驚一乍的情形,那時候的雷遠軟弱異常,別說殺人,就連見到屍體,都會吃驚。可後來呢?


    李齊是雷遠的扈從,知道後來的雷遠,其實背地裏也較常人心軟些,並不時刻都像表現在外界那樣果斷剛毅。


    但雷遠在灊山中一口氣屠殺了與他為敵的諸多宗族,那是多少條人命?他領著數萬族人翻越灊山南下,為了補充糧秣物資,不斷攻陷沿途的村寨,這過程中,又有多少條人命?這麽多年來,雷遠橫行各地,攻城作戰,手上又有多少人命?


    亂世中的人命,根本毫無價值。亂世中的怨仇,也都是笑話。如果誰覺得,可以在這亂世中做一個秉持正義的地方官,那大概是讀書讀傻了的緣故。


    李齊根本不在乎這些。他要的,就隻是完成雷遠交給他的任務,要一個穩固的、能夠自上而下如臂使指的端溪縣。


    所以他問道:“薛寧,你的意思是說,你殺人,是出自舊怨?”


    “以校尉的明察,想來能猜到我的想法。之所以殺人,既出於舊怨,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在內。”


    “說來聽聽。”


    “端溪境內的山間逃民,分布極廣,各有首領,未必每一人都如我們這般知趣。而偶有幾個知趣的,便如杜鴉兒之流,又隻會與我們勾心鬥角,斷不可能精誠合作,為校尉效力……所以我把他們除去了。”


    薛寧抬頭凝視著李齊,目光炯炯:“校尉,我們這些人,在端溪、高要,乃至封陽、四會等縣,都有影響,我們願意盡忠竭力,為雷將軍效力,為李校尉效力!隻要校尉信得過我們,別說五千人,便是一萬人的編戶齊民,我們也能糾集到端溪來……隻要校尉信得過我們!”


    李齊笑了:“看來,確實殺了不止杜鴉兒一個,對麽?今天該來的人,有不少都死在你們手裏了。你們暗中壞我的事,還說要為我效力?這是在脅迫我麽?”


    薛寧和其餘數人一齊跪倒:“不敢!”


    “做都做了,說什麽不敢?”李齊站起身,在廳堂間來回走動。


    “李校尉!”薛寧聽得李齊話語中並沒什麽怒氣,連忙道:“我聽說,區景、夷廖、錢博之流能為雷將軍所用。我們雖不才,在地方上也有聲望,我們也可以為雷將軍所用的!”


    “原來如此……”李齊沉吟半晌。


    這就是雷遠重用區景等人的後遺症了。


    區景、夷廖、錢博這些人,都是介於兵匪之間的地方大豪,哪怕麵對雷遠的強大實力,也竭力保持自主,並不輕易降伏。而結果,雷遠則給予了極其優惠的條件,任命他們為高官,交換來地方的穩定。


    於是在薛寧這種小規模豪霸眼裏,區景等人就成了榜樣。他們覺得可以有樣學樣,先展現自家的實力,然後與雷遠部下的校尉談個條件。


    這些人本身,倒也真是有些才能、有些膽量的。如果雷遠願意給他們機會,他們未必不能做成一番事業。


    可惜他們不明白,區景這樣的人,有三個五個就夠了。在雷遠所劃的交州版圖上,並沒有他們的位置。可惜他們屁股坐歪了,想得太多,反而不會有好結果。


    在薛寧等人期盼的眼神中,李齊不經意地往廳堂外麵走了幾步,沉聲喝令:“放箭。”


    隨著他的號令,廳堂兩側忽然響起一陣低沉的嗡嗡撥弦之聲,再是尖利的破風聲急響,最後,則是廳堂中這數人的驚呼、慘呼和垂死的呻吟。


    一名弓手拉開窗欞,往廳堂力量看看,向李齊稟道:“校尉,他們都死了。”


    發現該來的聚落首領沒有來,李齊就開始做準備了。廳堂周邊那些頂盔摜甲巡邏的士卒隻是掩護,多名弓箭手早就已經蓄勢待發。他們以弓矢在縣城以外殺人,隨即在縣城內被弓矢所殺,倒也很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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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廳堂裏有血腥氣傳出來,讓李齊打了個噴嚏。


    “薛寧等人的部下呢?”他問道。


    薛寧等人敢這麽來,必有所恃。而斬草除根對李齊來說,也是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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