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


    清晨。


    杜狗兒正睡得迷迷糊糊,被黃小石到寢室裏叫醒。


    薛寧等人在外伏擊暗殺的事情敗露以後,縣中自然有對應的手段,而杜狗兒因為第一個檢舉有功,另外又要操辦父親的身後事,因而留在縣中,平時就住在黃小石的家裏。


    這會兒他醒過來,隻見黃小石已經裝束整齊,正在往腰間佩刀。


    “黃都伯,什麽事?”


    “起來!”黃小石喝道:“雷將軍今日巡行到此,我們要去迎接!”


    杜狗兒翻身跳起。


    昨晚黃小石就對他說過的,睡糊塗了,忘了。


    他動作飛快地穿上衣服,然後跟著黃小石飛奔出來。


    黃小石的部下分散居住在家宅四周,這時候已經在街邊列隊,整裝待發。有人正合沿路戒嚴的丁壯談笑。見黃小石出來,將士們連忙住嘴,挺身站直。


    一行人等了一會兒,便見李齊戎裝在身,領著十餘騎策馬經過。在李齊身後,兩百名披甲士卒持刀槍緊隨。


    這兩百人經過之後,黃小石帶著他的部下們匯入大隊,沿著官道向城池西麵去。在士卒們的後方,又有許多看熱鬧的百姓,慢慢地跟從。


    離城走了約莫二十裏,就到杜鴉兒遇難的那處高崗。


    杜狗兒注意到,在那片深草邊緣,高高豎起了十幾根竹竿。每根竹竿頂端,都挑著一顆猙獰的首級。他勉強認得,其中一個正是薛寧的腦袋。杜狗兒大踏步向前,站在竹竿下抬頭看看。他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而眼淚簌簌地流淌下來。


    將士們正在官道兩側列隊,杜狗兒的這個動作很突兀。許多人不明所以地注視著他,看到他流淚,便各自猜測緣由,並不阻止。


    過了許久,黃小石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別傻愣了,快來!”


    杜狗兒被黃小石拖著,踉踉蹌蹌地返回隊列中。他這才注意到,在高崗的西麵,有一支威勢煊赫的軍隊漸漸接近。


    這時候已經是中午,數千人的隊伍在燦爛陽光下大步向前,他們的刀槍和鎧甲被映照得閃閃發亮,簡直讓人無法直視。隊列前方,又有數十麵高舉的旗幟和鼓車、斧車、戟車等儀仗開道。


    遠遠望去,整支隊伍仿佛一條鋼鐵打造的威武長龍,貼著廣袤原野飛騰而來。


    雖然距離甚遠,還看不清隊列中的貴人相貌,可黃小石已經在滿臉激動地大喊道:“那就是雷將軍!看,那個騎在馬上的,就是雷將軍!”


    杜狗兒覺得,黃小石未免激動過了頭。但他也能理解,在他來端溪幫工的這段時間裏,黃小石常常向他吹噓自家將軍的厲害。在黃小石嘴裏,這位雷將軍簡直上應星宿,是老天爺派來平定亂世的。無論多麽可怕的敵人,都會在雷將軍麵前灰飛煙滅;而跟著雷將軍的人,一定能夠過上好日子。


    那是真的嗎?


    杜狗兒不知道。他的父親從小就說,山外頭的官吏,比虎還貪婪,比狼還凶惡,沒有誰信得過。這位雷將軍,難道是例外?


    這時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道路兩旁所有的人,無論軍民,都跪伏下來迎候。


    杜狗兒連忙跟著跪倒。


    一旦跪倒,眼前就隻剩下長著荒草的土,時間長了,很別扭。於是他又和其他人一樣,偷偷抬眼去看。


    他先看到一輛輛的車駕在諸多迎風招展的旗幟下快速經過,看到車駕上的吏員身著官袍,佩戴印綬,威風凜凜。隨即便是雷將軍的本部扈從騎兵。


    這些騎兵們排成長長的縱隊,兩馬並排,緩轡而行。騎士們穿著是普通的戎服,身背弓矢,馬鞍側麵懸掛著長刀、長槍。騎士們的姿態很放鬆,一邊策馬,一邊閑聊。其中有幾人相貌雄武,令人頓生敬畏;也有人長得凶神惡煞,甚至還有辮發索頭的胡人、身形龐大得像是巨怪的蠻人。


    “哪個是雷將軍?”杜狗兒忍不住問。


    黃小石雙手按在地上不動,用手指指了指方向,低聲道:“傻子!你看我們李校尉陪著的那位,就是了!”


    杜狗兒順著黃小石指出的方向偷覷,果然見到李齊陪著一名著灰色戎服,腰挎長劍的英武青年,在青年的另一邊,還有個披甲攜弓的年輕將校。三個人一邊前行,一邊談笑,看起來頗為親密。


    著灰袍,帶長劍的,自然便是雷遠,另一人則是李貞。


    雷遠抵達荊州樂鄉以後,以樊宏、李齊、胡平、李貞四人為自家扈從首領,四人彼此關係友善。後來樊宏和胡平戰死,李齊又被調為郭竟的副將,隻有李貞還跟著雷遠為扈從。


    李貞和李齊已經有大半年沒見了。知道今年能見到李齊,李貞特意從後隊趕上來。


    三人閑聊了幾句,雷遠恰好看見了道路邊上那些示眾的首級。


    “那是什麽?莫非端溪縣的李校尉,竟是個酷吏麽?”雷遠笑問。


    李齊連忙把前因後果說了。


    李貞冷笑了幾聲:“敢在我們眼皮底下胡來……該殺!”


    雷遠想了想道:“做的很好。”


    李齊鬆了口氣,連忙遜謝。


    雷遠抖韁走了幾步,忽然問道:“你們還記得我說過的階級麽?”


    雷遠平時與扈從們閑聊,偶爾說些奇怪的名詞,做些奇怪的解釋。有人聽過就忘,有人卻能記得清楚。


    李貞應聲道:“我記得。將軍說,這天下億兆生民,各自處在各自的位置,這無數的位置統合到一處,便是階級。黎民百姓、乃至是被統治的階級,豪強貴胄是統治的階級。若黎民百姓和豪強貴胄各安其位,便是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也就安定。可是,黎民百姓總會不堪豪強貴胄的壓迫,而豪強貴胄卻控製不了自己的貪婪,於是階級矛盾就此產生,天下也就難免治亂興替。”


    雷遠微微頷首:“我們在交州,自然處在統治的階級。我們容忍區景、夷廖、錢博這些人,扶植士祗,是為了以此展現我們的誠意,穩住交州的漢家豪強、蠻夷渠帥,進而穩住整個交州。我們吸引逃人為編戶齊民,授之以土地、種子、耕牛、醫藥,則同時穩住了被統治的階級,進而,一樣為了穩住整個交州。”


    “在亂世中,隻要我們行用仁政,那些黎民黔首很容易滿足,又很容易被驅使、利用。但統治的階級則不同,他們自有他們的利益訴求,並不能處處與我們一致。所以,為了最終貫徹我們的利益,我們要堅定不移地做兩件事。”


    “請將軍賜教。”李齊肅容躬身。


    “一者,我們既要拉攏階級內部的支持者,也要狠狠打擊階級內部的敵對者。絕不能輕易向他們讓步,更不能容忍他們侵奪我們的權柄,利用我們的威力擴張他們自己的勢力。這幾顆腦袋,就是很好的榜樣,它們能提醒許多人,讓他們懂得收斂。”


    “二者,則是對忠誠於我們的人大加提拔擢升,讓更多善戰的將士、巧手的工匠、嫻熟庶務的管事們,得到官職、徒附、良田、美宅,使他們源源不斷地充實到軍府、州府、郡府乃至縣、鄉各層級。他們愈成為統治階級的中堅力量,我們就愈有底氣去要求別人,影響別人,驅使別人。”


    “便如此刻……”雷遠問道:“除了砍下腦袋作為懲戒以外,你有沒有發現可用的人,提拔獎掖他們?千萬不要讓縣裏充斥著鄉豪之流,要多提拔我們的人,用我們的人!”


    “有。”李齊連忙答道:“焦石山、雙鶴嶺中,原本就有受我們拉攏的人,薛寧等人伏誅之後,這些人協助我們接手各處山間逃人聚落,頗立功勳。我正準備提拔幾個沒有什麽背景的可靠之人,讓他們在縣中任職。另外,我部下的都伯黃小石,辦事一向很紮實。這次他接應了伏擊的幸存者,也有功勳。”


    雷遠當即道:“黃小石?我記得他。哈哈,這些人但有些許才能,你都不要吝嗇獎賞……畢竟我們有一整個交州!要讓有功之人心滿意足,才能有更多的人願意為我們所用!”


    “遵命!”李齊躬身應是,心裏想,黃小石這廝,真好運氣。


    這時又聽雷遠隨口道:“我這次出巡,大概要三個月時間。待我回到廣信,希望你已經把縣中各地都安置妥當,然後把政務交接給新任的縣長,下功夫去練兵。”


    李齊心中一跳:“將軍,三個月?這麽急?”


    “武人還是以整軍經武為先,不必長時間牽扯政事。”雷遠稍稍猶豫了一瞬,繼續道:“這陣子,從北方來的商隊帶來些消息。恐怕……我們未必有很長時間緩緩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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