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間,關羽跟隨劉備救援徐州,親眼目睹曹操大軍肆意屠殺黔首,使得諸多城池化作墳場,僥幸脫身者日夜血淚呼號。關羽出身卑微,對百姓抱著天然的同情,他不能容忍這樣的殘暴,故而對曹操深惡痛絕。


    他又曾經被迫屈身於曹氏麾下,卻得到曹操允準,始終保留著劉備臣子的身份。在那段時間裏,他感受到了曹操恢弘豪邁的氣度、求賢若渴的誠意,親眼目睹了一位足以平定天下的英雄。


    所以關羽對曹操的感情,是很複雜的。


    在關羽眼中,曹操既是惡賊,也是英雄,更又幾分彼此的友善存留。關羽性格剛矜、極重忠義,通常對人的判斷自有其底線,底線還特別高。唯獨麵對曹操的時候,這底線是實實在在降低了。


    但這一次,關羽的底線沒法再降。


    曹操的舉動,突破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底線,其倒行逆施,仿佛是在向全天下心存漢室之人宣戰。這樣的事,恐怕也隻有曹操才做得出來。


    在這一刻,關羽仿佛看見了鬢發斑白的曹操按著腰間佩劍,在萬軍之中麵對來敵,哈哈狂笑的樣子。


    “曹公,這就是你想要的麽?”關羽捋了捋及腹長髯,喃喃自語:“你要一場大戰,我就給你一場大戰!”


    轉身落座,關羽沉聲吩咐道:“遣人催一催續之,讓他盡快回來!”


    廖化和楊儀對視一眼。


    兩人都記得,方才廖化發問的時候,關羽還說,續之得到消息隻會更快,大概已經在回來的路上。


    顯然關羽心中的情緒,遠比他表現出來的要激動得多。


    廖化恭謹躬身:“遵命!”


    當下便有軍使策馬而出,直奔樂鄉。


    這些日子,雷遠正以樂鄉和岑坪兩地為中心,集聚交州兵力。


    有一點關羽沒有猜錯,雷遠得到北麵軍報的速度不會慢於江陵的前將軍府,很多時候,或許還更快一些。


    荊州方麵對情報的偵知傳遞,主要通過地方屯民和駐軍係統,而雷遠更多依靠商旅。他的廬江雷氏宗族,本就是荊、交兩州商賈背後的大推手之一,近年來通過商路拓展,與荊州、交州以外的諸多勢力展開聯絡,愈發耳聰目明。


    中原各地的軍情傳往荊州,或者通過文聘所據的江夏北部,或者通過樂進所在的襄樊,那都是曹軍經營已久的軍鎮,難免有所阻礙。而雷遠所依賴的,則是遍布於甌脫間的蠻夷。


    這些蠻夷渠帥、酋長本身的力量並不足論,卻是南方特產向北走私的最好夥伴。他們世世代代棲身的深山溪穀之間,便是運輸貨物的動脈。哪怕蠻夷與漢家少往來,很難鑒別出有效的情報,但這回出了這麽大的事,總會有漢化較深、較有見識的渠帥明白其重要性。


    所以,就在同一天,雷遠也已經知道了許都發生之事,知道了曹操將欲代漢。


    拿到消息的時候,雷遠正領著本部的扈從騎兵並及馬岱所部,往岑坪方向迎接從蒼梧調來的交州軍主力。


    這一支兵力合計一萬五千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將領包括寇封、吳班、雷銅、賀鬆等人在內。由於此刻荊州全境都在穩固管控之下,故而他們越過靈渠之後,乘舟沿湘水向北,直放洞庭,再轉入灃水,至岑坪。


    因為沿途都坐大舟,沒什麽體力消耗,哪怕長驅上千裏,將士們仍然士飽馬騰,精神煥發。將士們已提前知曉左將軍親來迎候,故而逐次下船登岸之時,各部都將本部旗幟高舉、甲胄披掛,武器也都擦得雪亮,以彰顯威風。


    雖然將近三年沒有大戰,可當年屍山血海裏衝殺出的老卒仍在,他們分隊列陣嚴整如山,而一旦沿著道路行進,更有剽悍之氣撲麵而來。


    這些年來中樞厚待武人,而雷遠更是將武人們當作自己的親族、鄉黨來看。他在交州開拓的同時,使將士們得到了田地家業,得到了功勳和財富,得到了遠遠超過想象的尊重,得到了為官為吏的前途。


    故而眼前的將士們除了那種風霜摧折出的剽悍以外,又額外帶著一股昂揚向上的得意勁頭。


    此時雷遠簡單介紹了曹操的作為,又講了講荊州方麵可能的對應,便把軍報遞給部將們,讓他們自己去看。


    他本人則勒馬立於高坡,眺望將士們行軍。


    將士們抬眼望去,隻見雷遠披輕甲,著戎服,懸長劍,跨駿馬,姿態自如而威風凜凜。身後十數麵帥旗大纛迎風飄揚、數十名將校簇擁,更似眾星捧月。


    建安二十一年之後,雷遠已經三年沒有親自領兵上陣了。但這時候將士們見到他,依然能想起當日與雷遠並肩作戰的情形,想起他東征西討,所向披靡的輝煌戰績,想起得勝回鄉之後,得到的那些豐厚賜予。


    於是便有許多人大聲歡呼起來,更有人歡欣地對身邊的人道:“這便是我們的君侯!我們的將軍!我們的宗主!”


    還有人格外大聲地嚷道:“是我們的小郎君啊!”


    雷遠聽到了這喊聲,於是循著聲音向那處望去,見是一名麵帶瘢痕的都伯,便特別親熱地伸出手指向他點一點。將士們立即報之以更大聲的鼓噪。


    那名嚷著“小郎君”的都伯,更是激動得滿臉通紅,身邊的同伴紛紛捶他表示羨慕。他咧著嘴,大聲笑道:“我從擂鼓尖隘口就跟著小郎君,十年了!小郎君當年還誇讚過我呢!”


    他激動萬分的表情,雷遠都看在眼裏。但雷遠已經不記得那都伯是誰。


    當年雷遠帶領部眾從灊山至江夏時,因為體製鬆散而得力的部屬又少,迫使他事必躬親,故而一路上認得了上千名將士。


    後來隨著他的位越來越高,雖不能說居移體,養移氣,可要關心的事畢竟太多。何況宗族部曲先後多次拆分,不斷分配到部下將校的手中,所以他對基層將士終究不似原來那般熟悉。有些老部下太久不接觸,竟已慢慢忘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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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會兒隱約覺得那都伯眼熟,但怎也想不起他的姓名來。


    雷遠覺得有些羞愧。


    他猶豫了一下,抬手示意:“子均!”


    王平應聲道:“在。”


    “果然是從擂鼓尖就跟從我、還曾立功的老卒,不該隻是個都伯。多半是犯過軍法,遭受懲處的。你去查一查,那名將士叫什麽,有什麽經曆。若沒什麽大問題……”


    雷遠從腰間解下短刀,交給王平:“就將這把短刀賜給他。就說,我期待他再立新功。”


    “是!”


    王平雙手接過短刀,縱騎下坡。


    他辦事非常麻利,策馬走了兩趟,就問過了情形。然後雷遠便見他高舉著雷遠的短刀,追上了漸漸遠去的步卒隊伍,將之鄭而重之地交給了那名都伯。


    都伯捧著短刀,顯示歡欣跳躍著,然後才在同伴們的提醒下,奔出隊列,向雷遠所在的山坡鄭重行了叩首大禮。


    雷遠再次向他揮了揮手。


    於是那支隊伍發出的歡呼聲,瞬間就大了十倍。


    在雷遠身後,有人沉聲道:“將軍厚待將士們,而將士們敬仰將軍。老宗主和小將軍若還在,看到這時情形,不知會有多麽高興。”


    說話的是賀鬆。


    當年雷遠的兄長、小將軍雷脩戰死,雷遠臨陣奪權,爭取到了廬江雷氏部下極有實力的三名曲長支持,此後才能鎮壓叛亂,擊退曹軍。


    當日的三名曲長,丁立戰死於擂鼓尖上阻擊張遼的戰事,鄧銅死於隨雷遠突襲葛陵,死守大軍退路戰死,現在隻有曾任雷脩親兵首領的賀鬆尚在。賀鬆也已經年近五旬了,似乎有些容易懷舊。


    雷遠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身在亂世之人容易滿足罷了,我們可以對將士們更好些。”


    “可是……”賀鬆猶豫了一下:“將軍,按照你適才的說法,曹操此舉,就是為了誘使我軍北上作戰。我們若去,豈不是正合了曹操的心意?這一仗無論勝負,將士們的折損絕不會小!”


    賀鬆當年也是朝廷官軍出身,曾破黃巾,出生入死。然而回鄉後卻發現,他在蒙陰縣的家人被曹軍屠戮一空。由此,賀鬆對曹軍憎恨異常,對那個一手製造出了大亂世,造成億兆黎庶死難的許都朝廷,也沒什麽好感。


    說到這裏,賀鬆頓了頓,再遲疑了片刻,又道:“將軍,我不明白,曹操就算逼那小皇帝讓位,與我們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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